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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死亡 ...

  •   “陈道长,您就直说吧。”
      摇曳的灯花烛影映在男人琥珀色的瞳子上,却仍是雾濛濛一片,无从将那暗淡点亮。他紧了紧手中沾了血的手帕道,“我……是不是中毒已深?”

      “……我不会让你死。”

      长久的沉默后,对面终于传来了一声沉吟,男人勾了勾唇,像是安慰般轻言道,“陈道长的好意,弈先行谢过。”

      “阿弈,我没跟你开玩笑——”
      对面的人像是急了,声音夹杂着急切,“我不该在前些时候回玄都峰,我应该守在你身边……”

      “陈式,我知你的心意。”
      男人抬起手,虽然眼前的灰颓之色中只剩下一道模糊的剪影,他还是精准地用微凉的指尖抵住了陈式温热的薄唇。
      “人终将一死,我只是先走一步罢了……”

      “跟我回法玄观吧!我定会找到救你的法子!一天……哪怕能让你多活一天,我也——”
      “陈式,我中的是烈毒,你说过的,药石无医。”
      “是术离那天杀的狗东——”
      “陈式,你我都没有证据不是吗?”
      男人深叹一声后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陈式像是突然乱了阵脚,伸出大掌忙揽过男人的身形,男人强忍着喉间血腥味的痒意,止住了咳嗽,只因为陈式放在他肩上不断发抖的手。

      “陈式,是我锋芒太露,不知缓急……幸好变法已然循照我的预料进行了数年……我不怪陛下,毕竟帝君为平衡王权世道,重用术离实属必然……”
      男人也懒得再用力,习惯地靠在陈式的怀中,如同一只慵懒的猫儿,嘴里呜咽着像在说别人的事。
      “而术离聪慧,我与他的谋策虽有冲突,但我知他与我的本意皆是为国……我之后,相信术离能更好地辅佐陛下……”

      男人说罢唇畔牵起一丝惆怅,他抬手覆上了陈式揽住他肩头的大掌,轻轻拍了拍。

      “再说那玄都峰路途遥远,你知我最厌恶的便是登高,你在我府上三年,哪次见我去爬过什么劳什子的山?”

      被他当做靠枕的男人显然默了默,半晌才出口道,“阿弈,原来你又诓我吗?”

      男人愣了愣,“哪里来的‘又’?”

      “你不是应了我,要与我回玄都峰结为道侣?”
      男人能感觉到陈式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变得炙热,即便他的双目已然因剧毒而逐渐失明。他笑了笑,再一次剧烈的咳声后才幽幽开口,“……是,我是诓你的。”

      “为什么?”
      “陈式,我不是你口中前朝永瑞三年的世子‘简弈’,琼林夜宴上才惊四座的状元郎‘简弈’,于赤沙隘为国身死的镇远使‘简弈’。”
      男人摇摇头,双手胡乱地扯了扯陈式的衣衫,言辞之间仿佛有些激动,“我是卫国‘上官弈’,应城生人,于延观二年考取功名,拜丞相门下时偶遇陈式你,你我二人相识仅五载,我……不是你心里一直念念不忘的那个‘简弈’……”

      “阿弈,你就是——”
      “陈式,我就是我。”
      男人苦笑着打断了陈式的话,溶溶月光落进他琥珀色的瞳子中化作一片混沌与枉然,“而我就要死了。”

      陈式一怔,揽着男人肩头的手更紧了,他的身子在月色下轻轻颤抖着,一滴热泪滚烫地砸在了男人的脸颊上。

      “阿弈,你要我怎么办……我应该怎么办……”

      身前的陈式像个孩子,他的声线颤抖,将男人虚弱无力的身体紧紧抱在怀中,仿佛要将人揉碎了般。
      他像是能感受到男人的生命在飞速流逝,惶恐地不能自已。他只能用尽全力去拥抱,最终迎来那个自己无能为力的命运结局。

      “陈式……”
      “对不起。”

      男人想伸手抚掉眼前人模糊的泪,却力不从心。鲜血从眼角、鼻子和嘴巴中流出,刚抬起一半的手最终急速地掉了下来,或许在那之后被陈式灼人的大掌给握了住,然而那人却再也感受不到任何世界外物,停止了呼吸。

      *

      “项莫!阿弈他是我陈式的道侣,再不是什么摄政王!我们深居法玄观已久早已不问世事,为何你还要苦苦相逼?”

      玄都峰的山巅,烈风朔朔。陈式着一身清修道袍,冷绝的身影负手而立,将心爱之人挡在他的身后,而他的对面则是一群带着亲卫的铁骑,身穿锃亮铠甲的将军项莫正坐在马背,居高而下地看向被他们逼到玄都峰山崖边再无退路的两人,他们的身后是翻滚的云雾,混合着风声尖啸长鸣,冰凉的寒意仿佛要渗入骨髓。

      坐在马上的项莫冷笑一声,睥睨着两人,只闻金属声刺开耳膜,他手举长刀,而那锋利的刀锋正稳稳指向陈式身后之人。

      “陈道长,还请你速速将身后之人交出,不然……别怪我御林军不念旧情。”

      “我呸!”
      陈式怒骂一声,“回去告诉你们那小皇帝,他陈爷爷可不需要他这种不孝不义之辈感怀狗屁的旧情!”

      “陈式,你竟敢公然侮辱圣上?”项莫浓眉一横,眸光中划过一丝狠厉。

      “我——”
      “陈式。”
      陈式刚想再说什么,却听身后之人唤了他的名字,他终是将话咽进了肚里,眼见着他的道侣从他身后走出,他下意识去捉他的衣袖,却被对方先一步抓住了手,安抚似地轻轻拍拍又放了开。

      “项莫,这一切皆与陈式无关。”男人上前一步,立于断崖之巅。

      他着一袭清白道袍,长发以碧钗半束,在猎猎山风中飞舞。他容颜皎皎,白皙如同明净的月光,又似美玉雕琢的玉器,精致绝伦,然而此刻他琥珀色的眉眼间淡淡的,无悲亦无喜,目光静静地落在项莫的身上,仿佛要穿透他的灵魂般。
      “这是我与陛下的事,皇家的家事,也应由我们来解决。”

      项莫见男人从容而出,也不再倨傲,翻身下了马背后,将寒锋收入刀鞘,带着身后署名亲卫朝男人躬身行礼。

      “陛下也是如此期盼,若王爷能想通,便速与我等同回京城面圣。”

      男人还未来得及说话却被陈式冷哼一声抢先道,“呵,哪儿有侄儿派一群持刃的兵士来‘接’自己小叔叔回家的?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陈道长——”
      “闭嘴项莫!我绝不可能把阿弈交给你!”
      陈式厉声呵斥。他当然知道,眼前项莫将军的来意,接人之事只是幌子,如果任由他们将阿弈从他的玄都峰带回京城,岂不是羊入虎口?更何况,他早知那小皇帝对阿弈那禁忌的心思!

      一声轻叹让陈式的心思登时沉入了谷底,他恍然侧过头,竟是看见男人的手中正拿着自己亲手送他的那枚匕首,他抵在自己的喉间,身形恍惚地便往悬崖边退去。

      “阿弈——”
      “别过来!”

      男人冷绝的话语让陈式生生钉在了原地,一旁的项莫将军只是看着男人,曾经距离皇位最近的摄政王李弈——先皇死后,这个男人明明有足够的实力可以取而代之,却为自己的侄儿做好了所有的铺垫,最终在其继位后放弃皇位,与这妖道隐居玄都峰做了道侣,而刚成年的小皇帝却是在刚继位没几天就给项莫下了死命令,必须将摄政王,他心爱的小叔叔带回京城见他。

      “我不会与你回去的,项将军。”男人淡淡道。

      聪慧如他,怎会不知他那小侄儿对他超越亲情的心迹。他看向陈式,眼眸中泛起了浓稠的爱恋与不舍,他的心思自始至终全都维系在了这一人身上。

      他还记着他第一次微服来法玄观进香拜神时,被陈式不小心泼了一身香灰,这人当时那滑稽又震惊的脸即便是现在想来也依旧会让男人会心一笑,而后他一有闲暇便来这法玄观进香,有时会遇到这道长在观外偷偷喂猫,有时会看到这道长带着一群小弟子在后山打太极,他终于忍不住向观中最年迈的老道士询问陈式,得知这人竟是道观的观主。

      许是好奇心作祟,又因先皇定下的国策本就重道,他便私心屡次请陈式赴京做皇家或节庆的法事,如此往复两人便暗暗心意相结。

      他并不醉心权术,只是尽责将江山完好地交到本应继位的侄儿手中,最终功成身退,与陈式结为道侣,从此远离尘世,却不想新皇对他的执念太深,甚至……不惜以踏平玄都峰为代价。

      这一切因他而起,也该因他做结。
      陈式,不过是被他卷入了这所有的事罢了。

      “陈式。”
      男人戚戚然勾起了唇,声音低低的,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陈式,像是要铭记,又像是在道别。
      “对不起。”

      陈式浑身一颤,像是知道了他的决定,言语比身体先行。
      “不要,阿弈!”

      男人释然般地张开双臂,向后倾倒而去。

      “不——”
      陈式嘶吼一声,拼尽全力朝他奔去。

      他奔跑着不顾一切,即便脚下已然离开了土地,大手一拽将那轻飘飘的身影终于拽进了怀中。两人耳旁风声呼啸不绝,身体因为实重而急速下坠,然而此时两人不顾一切地拥吻,两颗心脏在彼此相贴的胸口疯狂跳动。

      他们慨然赴死,尤似新生。

      *

      “坏了?”
      “嗯,坏得很彻底。”
      青年眼瞅着陈式最终将手中摆弄了许久的禄来相机丢在了一边,万分珍惜地捧着他们二人的合照看了又看,“幸好洗出来了一张!”

      “等战争结束了,让我陪你拍多少张都行!”
      青年本是安慰陈式,倒是忽略了后者顺杆爬的功夫,陈式腆着脸朝青年挤挤眼道,“那可不止是这种普通照片儿了,婚书我都写好唔——”

      青年红着耳根忙将压缩饼干塞进陈式的嘴里,“吃的都堵不住你的嘴!”
      陈式一点都不生气,反而大快朵颐,把嘴巴塞得满满地朝青年傻笑。

      “这防空洞的地址只有博书知道,他与组织有深厚的联系,肯定是安全的……就是可能要忍一忍这里的闷热潮湿了。”

      防空洞中毕竟逼仄,不仅空气不流通,地面到处都是积水,人们在干燥的地方铺着五颜六色的被褥,婴儿的啼哭与人们的交谈,和着偶尔传来的沉闷爆炸声混杂在一块。

      外面的防空警报仍在持续地响个不停。
      不过所有恼人的事物都在两人的相视一笑后全部清零。直到瞧着这人差点把自己噎过去,青年才赶忙给陈式灌下一大口茶水。

      “哥哥,哥哥,带我们唱歌吧!”
      陈式正吃着,就见一群年纪不大的孩子们在他和青年的身侧就围了起来,他们有的戴着破损的军帽,有的则是别着联合大学的校徽,脸上虽然都或多或少沾着些尘土,但一双双眼睛里却迸射着耀眼的星火。

      “好啊,想唱什么?”青年笑着问道。

      进入联合大学地下防空洞的多是学校附近的居民,多次躲避空袭的经历已让他们完全认识青年,而通过陈式这个爱吹牛的爱人,青年唱歌好听的事早已被传得众人皆知,每每空袭来临躲在防空洞中时,下至孩子上至老人都爱听他唱歌。

      “《与你同在》!”
      孩子们异口同声道。

      陈式对他点头示意想去就去,青年的眸中闪着微光,笑着被一群孩子们牵到了不远处的舞台,那是一处空地,也是为他们在防空洞中枯燥的生活仅剩的欢愉殿堂。

      青年刚带着孩子们“上台”,就听到居民们发出了热烈的掌声,他们有模有样地朝鼓掌的人们鞠躬,在只剩下偶尔的炮火声中,一阵悠扬的歌声抚慰起众人惶恐不安的心。

      “即便黑暗阴霾……”

      青年的声音明朗清透,带着超脱俗世的纯净,如一泓清泉,涓涓流淌过每一个人的心田。他的呼吸安定,让旋律始终保持着稳定和庄重。

      “即便流血苦难……”

      孩子们的声音缓慢进入,像点点星火,微弱却固执地想要形成烈焰。

      防空洞中的气氛已经变化,歌声带来的安宁扫清了众人心头的阴霾,陈式歪斜着坐着,带着众人一齐为歌声打着节拍,他墨色的眸子静静地盯着青年,瞳子中倒映的从来只有青年一人。

      “我都与你同在……”

      青年蹲下身,与孩子们手牵着手,圣洁的声音汇聚成一股暖流,即便有孩子偶尔走调,却仍带着天真而强大的力量。

      “嘣——”

      突然一声巨响,打断了青年与孩子们的歌声。防空洞开始摇晃,碎石砂砾从天而降,青年抱着身旁的几名孩童,琥珀色的眸子惊慌地与陈式遥遥相望。

      孩子的啼哭与众人的惊声尖叫充斥在防空洞中,接连传来的爆炸声仿佛要将众人的耳膜刺破——所有的一切都在预示着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防空洞即将坍塌。

      “阿弈——”
      陈式疯了似的呼唤青年的名字,丝毫不顾自己的脚伤一瘸一拐就往青年所在的位置跑去,然而青年脚下的大地开始出现裂痕,那里的土地脆弱难当,或许不久便会崩塌。

      青年的眸中闪过一丝坚定,身体迅速反应,将正在哭嚎的几名孩子全都推向正朝他奔来的陈式。

      “陈式。”

      陈式被孩子们的小手紧紧拉住,他伸出的手到底没有抓住自己最想握在手心的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爱人坠入了地下的深坑。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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