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2、琼林夜宴 ...
-
永瑞九年春。
春闱放榜,简弈拔得头筹,高中状元。
天子开琼林夜宴,邀群臣同庆,然而定远侯却忧思深重,不为别的,只为那北疆胡骑侵扰,但天子却以担忧他的旧伤与小子高中为由头召他火速回京。
“今次的琼林夜宴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简弈明白父亲的担忧,但大丈夫报国之心岂能为他事所累?他不傻,明白自己的父亲手握重兵必会招致与天子的嫌隙,明白他岁及弱冠,此时名满京华,风声正盛,这次琼林宴说是庆祝他的高中,实则是给他的践行,替父守关。
即便如此,简弈也丝毫无惧。
琼林宴上,他一眼便看见了陈式,几日前圣上刚为其举行了受封仪式,入主东宫,奉为太子。
群臣皆举杯来敬简弈这位新晋的状元郎,觥筹交错间,简弈的眉眼越发模糊,脸上的笑容越发恣意。这些全在陈式的眼底化为浓墨,幽深而诡谲,天子在侧,他只是慢慢品着口中佳酿,然而眼前宫廷美人曼妙的舞姿丝毫入不了他的法眼,他的目光没有一刻从那位有些醉意的状元郎身上移开过。
“麟儿已到了适婚年岁,既已是太子,自然需负起为皇家开枝散叶的责任。”
父亲严肃的声音回响在陈式的耳际,他只是默了默,没有肯定或者否定,但他知道天子精明,六年的时间,许是早就看出了自己的儿子对定远侯之子那异于常人的情谊。
“麟儿将来承继大统,简家小子如若用之得当,必能助你成就大业。”
除了陈氏,他人在皇家的眼里从来都是棋子,简弈亦是如此,绝无其他可能。
“太子殿下。”
正在陈式心烦意乱之际,微醺软糯之音将他拉出思绪,他抬眼正见眼前人身着朱袍,唇红齿白,一张明媚的脸因那酒气而更显蛊惑,简弈朝他笑弯了一双眼,温柔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我敬您。”
陈式愣愣地举杯,只是盯着那人琥珀色的双眸深陷泥潭,瞳若有银河坠入当中,璨璨然恰到好处,多一分会艳,少一分却会冷淡。但闻金樽轻叩发出一声脆响,简弈仰头便一口饮下了烈酒。
琼林宴将散,天子抚掌忠臣皆肃静。
“胡人猖獗,北陲不宁。如今,定远侯年事已高旧伤难愈,恐无法胜任北疆边防之重任,而我朝幸得其子弈,怀文武韬略于己身,更兼挽弓射戟之能。朕意,擢其为北关镇远使,继定远侯之位即刻便往北关赴任,抗胡御敌,守朕河山!”
天子旨意既下,举座全臣寂然,唯有定远侯的面色惨白,仿佛一朝衰老如同枯井,然而他还是缓缓起身,拉过简弈朝天子跪地谢恩,即便眼底已掀起巨海狂澜。一旁的陈式放在桌下的双手紧紧攥成了拳头,后牙直咬地他发酸。
乐舞继续,然而简弈却已经醉了。
虽说他早已知道自己注定的命运,代父守关不日启程,但不知为何,方才与陈式的对视一直在他脑中翻涌,心思难平,他缓缓起身,向圣上与群臣以酒力不胜请辞,定远侯察觉圣颜有些不悦,忙维护自家小儿自罚三杯。
圣上颜色稍霁,还是心软地朝身旁魂不守舍的陈式瞥了一眼道,“道别之语,要去便去。”
陈式应下后惶惶起身,随便胡诌了个理由便告别群臣,离开了琼林夜宴。
月明星稀,宫闱幽深。
简弈微醺着眉眼,步履虚浮,他走得很慢,像是舍不得今晚那皎洁的月,和煦的风,还有这深宫中再难见到的人。
“阿……状元郎留步。”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简弈像是等待已久,脚下一顿却差点绊倒自己,却恍惚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就听紧紧扶着他的那人对左右的奴仆交代退下,少倾便只剩下静谧的夜与他身上浮动的冷香。
“当真醉了?”
听到那人的闷笑声,简弈才有了些许清醒,他眯着迷离的眼仰头看清了那人带笑的眉眼,是陈式无疑,“我以为阿弈你是千杯不醉呢?”
“有心事牵绊,确实易醉。”简弈倒是不管自己是不是真醉了,他的心中现下仅剩一个念头——只想贪恋陈式这片刻的温柔,即便是他耍着酒性骗来的也好。
“我扶你去那边的石凳上坐。”
“也好。”
陈式带着醉鬼往一旁的石凳随意而坐,石凳不宽,两个大男人坐着拥挤,陈式倒也不拘,仍是大剌剌地扶着简弈靠在自己身上,权当给这人做个背靠。
“陈式,我要走了。”
“……嗯。”
自六年前校场比试,他二人便于国子学共读,朝夕相处。陈式自幼本就是修道之人,不喜这世间繁文缛节,一开始被简弈“殿下”“殿下”叫得烦了,曾有一日把他困在墙角,逼着简弈唤他的名字,待简弈嗫嚅出他的名字,反倒还给他自己闹了个大红脸,但这人还是厚着脸皮应了下来。后来简弈才知道,他竟然还比陈式年长两岁,本想让这人对自己称兄,却最终慢慢习惯了被这人任性地横竖左右“阿弈”来“阿弈”去的乱叫,索性也就由着他了,于是两人之间便形成了某种默契,只有他们两人独处时只讲求一个无拘无束,以名相称。
“无需相送,我寅时便走。”
“为何这么赶?”
“你知道的,北疆战事告急,家父回京本是无奈,而因这琼林夜宴,已然在京耗了三日。”
陈式张了张嘴,又合了回去,只是揽着简弈肩头的手紧了紧,却也顾及对方不敢下了狠手。
“陈式。”
“嗯。”
简弈直起身子,侧过脸来看向那已经比他还略高半个头的俊秀青年,弯了唇角,伸手想去抚陈式那眉宇拧成的川字眉,却不想被对方猛地给擒了住。
“我会等你回来。”
简弈怔愣,显然是被陈式那从未有过如此认真的鹰隼般的眼给攫了住,只听陈式再一次说道,“你一定要回来,阿弈。”
这一次,简弈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那从来被他藏在心底深处的爱意仿佛在此刻借上了几分酒意,叫嚣着想要喷薄而出。
两人的目光眷恋地纠缠在了一起,柔和的月光似是将所有的世俗烦扰都隔了开,只轻轻柔柔地笼着二人,夜昙此刻开得正缱绻烂漫。
暗香浮动,不知是谁说了那句“我心悦你”,也不知是谁先凑近的谁,在彼此的唇上烙下了火热缠绵的吻。
*
塞外苦寒,与京城远无可比,然而简弈奉旨戍边,日夜不敢懈怠。
北方将士虽是简弈父亲的旧部,但简弈的年岁到底尚小,在那一众征战沙场多年的老将面前仍是个娃娃,对他也就多有照顾。简弈并不言苦,从不以自己定远侯世子的出生骄奢,而是同将士们一道修整武备,安抚平民,顶过了一次又一次的胡骑入侵。
大帐中,简弈今晚好不容易得了些许空闲,虽然北地仍飘着风雪,但日子已然春分,京城的芳菲怕是开得正艳。
简弈小心翼翼地铺了纸,毕竟这纸在边陲可是稀有之物,磨好墨正待提笔,却闻帐外急报,忙宣探子入内。
“报镇远使——关外探到胡骑一支精锐藏于黄沙隘,为掩人耳目伪装成了商贾,应是护送辎重而来!”
此消息一出,简弈心中大喜,然而虽探子进帐的一名老将却深表担忧,“此事打探确是属实?”
“董将军怕是诱敌深入的计策?”
简弈挑眉,得到了老将的肯定。老将抱拳朝简弈作揖,“镇远使,董某愿率一队良骑,先去探下虚实。”
“董将军是家父最信任的副将,你在北关驻守的时间最长,这里的百姓与军士都信服您,这事如何都不该您去!”
简弈犹豫了下摇摇头,最终扬起脸笑得轻松道,“我去!”
“镇远使——”
“无需多言!”
简弈心意已决,他上前拍了拍老将的肩膀,“董将军暂代我职,务必确保北关无虞。”
简弈的军令迅速传下,纠结出一小支精锐,顶着雪夜的朔风便往黄沙隘快马加鞭而去。
朔风哭嚎,卷起漫天的碎玉残雪,天地间只剩一片混沌。简弈穿着玄甲,面覆北关独有的恶鬼面具,只露出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冷如寒星,利如刀刃。他身后的精骑,每匹马都摘辔裹蹄,融于这肆虐的风雪之间。不撑火把,没有交谈,只有粗重的呼吸在面具后结出一片白霜。
一道隐蔽的身影在骑兵小队前闪出,探子确定了这只小队就是护送敌人辎重的队伍,而侧边的一条小路正适合他们做夜袭。
“冲!”
简弈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了每个将士的耳中,少了天真烂漫,多了沉着稳定。
命令一下,众人跟在简弈的骏马后沿着小路便朝敌人的军帐行进。夜凉如冰,狂风夹着寒冷的空气直直灌入肺腑,每一次的呼吸如同尖刀割着喉咙,但简弈不退,众将士也不退,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前方,敌人的营帐!
巨大的皮帐逐渐清晰出现在众人的眼前,点点营火旁的守卫有气无力地打着呵欠,眯着眼像是下一秒就会陷入沉睡,没人能想到在北关这样的雪夜会有敌人夜袭。
“驾——杀啊!”
简弈一扯缰绳,身下的马匹发出尖锐的嘶鸣,他拔出腰间的利刃,白雪映出刀间幽冷的光。精骑紧接着便爆发出惊雷般的厮杀声,纷纷露出自己手中兵刃冲向敌帐。
瞬间,胡人的营帐陷入了一片混乱,兵器的碰撞声此起彼伏,刀光剑影之间雪白的地上铺陈出一块块血色,如同刺眼的红梅。
放辎重的营帐已近在咫尺。
简弈将利刃从敌军的胸腔中抽出,一脚将那尸体踹了出去,将帐门粗暴地撞了开,几名将士随他进帐,果不其然,满眼都是武器粮草,几人赶忙将早已准备好的火油泼洒在其上。
简弈拿过一支火把掷入,只听见“轰”地一声,烈焰如猛兽,瞬间将整个军帐都吞噬起来,而屋外的风雪猛烈,大火借着风势迅速蔓延开来,不过一会儿,熊熊烈火便烧去了一大片营帐。
简弈已与将士悄然撤退,他驾着身下疾驰的马儿回身去看,火光在他琥珀色的眸中跳跃,放肆而妄为,映照着他沾着血与雪的脸庞,最终只在雪夜中留下一道模糊的身影最终被黑暗吞没。
待简弈与精锐小队回关,一众将士降下城门对众人夹道欢迎,董将军更是激动地上前,一把抱住了简弈,口中念叨着,“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安全回来就好!”
简弈擦了擦脸上的污迹,朝董将军咧开嘴笑了笑。
“小世子,京城刚来了消息!”
董将军从胸前掏出一封文书交到简弈的手中,简弈的眸子登时闪出光亮,他迫不及待地拆开文书,却不想那是来自皇家的婚笺与诏令,笑容瞬间凝结在了他的脸上。
太子陈式要成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