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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   韦根来了,请我参加一项称之为“除孝”的仪式。我为难地看着乔娜,她脸上写满了千万个不愿意,又不得不展示出大度。我犹豫是否前往,韦根催促说阿妈还等着,误了仪式的时辰不吉利。我只能送给她安慰的一瞥,同韦根一起出门。
      我想,乔娜一定想看我拒绝韦根,哪怕假意拒绝也好,多少能够表明我是属于她的。然后,她带着胜利的心情推我出门,放佛便在与韦根的争夺中占了上风。可是现实生活中,我不会表演。并且觉得她将韦根看成竞争者实在可笑。这就是女人,敏感多疑,稍有风吹草动就紧张不安,患得患失。
      怎样才能化解他们之间的对立呢?两个各自徜徉在自己世界中的人,友好的坐在一起竟这样的难。
      韦根早已准备好仪式所需的香烛纸钱,一个装煮鸡肉的脸盆、几个苹果、一封饼干和一盘饴糖。他煞有介事的斟满酒水,燃香焚烛,倒象个中年汉子在老母墓前尽孝,不禁让人有早熟之感。紧接着,那门古老的语言从他的嘴里流淌出来。我没有听懂一个字。他是少数民族?还是越南、缅甸过来的?又给他的寻父之旅披上神秘色彩。最后,她解下腰间缠绕白布点火化去,火焰熏得他脸颊绯红。他又向阿妈磕了三个头,仪式结束,他起身说总算安心了。
      三年的孝总算完了。这三年里,他只能穿素色衣服,少言寡语,所以过得很苦。现在除了孝,他可以随便说话,到处玩耍,象从前那样无拘无束。他告诉我说。
      “我看见城里的孩子让阿爸阿妈带着去坐一种转圈的马?”
      “旋转木马。”我看了看梅花表,“游乐园该关门了。要不明天去!明天周六,我休息,会有很多同你一样大的小朋友,很热闹的。”
      “就现在去。”他坚决的说,“只要你和我一起就行,不要那么多人。”
      游乐园见不着几个人影。各游玩场地的管理员在收拾下班。来到旋转木马前,管理员板着冰冷的脸让我们改天再来。好说歹说,才极不情愿的走进电机房。韦根挑了匹枣红马爬上去,似骑上真马,怕它不听使唤乱跑,不停问它会不会不听话。我向他保证许多遍,他才相信安全,伤不到他一根汗毛。管理人员拉下电闸,轮盘上飘出一曲活泼的童谣,木马随之颠簸旋转。马上的他忐忑不安,紧紧搂住马脖子不敢松手。玩完一场,他还想再玩一遍,并说想吃一种冰凉的软绵绵的东西,这种东西装进一个小漏斗里。胡乱猜了许多次,我明白过来是冰淇淋。
      “你能给我买一个吗?我看见城里的小孩子都是边吃那种东西边玩木马。”
      “依你吧。”我说,跑到小卖部买了两份蛋卷冰淇淋交给他,他给了我一只。“现在,你也上马吧!我们两个要一起玩。一只手抱住马脖子,一只手拿着这个东西舔,一边笑呵呵。”他象导演一样吩咐道。我无奈地看了一眼管理员,他已没有那么冷淡,相反,对我们这对奇怪的父子发生兴趣。我骑上一匹白色大马,左手饱住马脖子,右手抓住冰淇淋,完全按他说的做。马奔驰的时候,如先前约定的那样边舔冰淇淋边开怀大笑。
      “做的比我想的好。”他的嘴巴边糊了圈奶酪,流溢出孩子本该有的天真和快乐。他不知不倦地比划道:“现在带我去坐一种从高处滑进水里面的船。”
      他说的游乐设施叫激流勇进。
      “当船冲进水里,你要抱紧我,然后,啊——尖叫。”他又布置我的任务。玩过第一次,他说我表现不佳,要再来一次。第二次我竭尽所能将尖叫声翻高一倍。他满意的说是那种味道了。第三次的超水平发挥,使他在落水时钻进我的怀里,好像我们乘坐的是阿尔卑斯山的滑雪橇,迫使他高度兴奋的嘶叫道:阿爸——啊——阿爸。身上遍布的神经也在疯狂中如痴如醉,久久不能平复。
      太晚了,管理人员不愿启动其他游乐设施。但韦根满足了,他说可以下次再来。
      从游乐园出来,他说他要去一个戴眼镜的老头那里吃饭。后来我知道是想吃“肯德基”。城里的父母都带儿女进去吃,我自当履行职责。在餐桌上,他对我说他很高兴。我说同样。他说没有想到,城里面新奇的玩意儿这样多,都是乡下没有的。但他还是喜欢乡下,喜欢同阿妈在一起的日子。
      他让我想象下过一场大雨后,满目的房屋与田野交相辉映。东一抹翠竹,西一撮堰塘,自在的点缀在龙村大地上。他和阿妈不会错过这样新鲜的时候,趁打水的工夫好好享受一番。打水的地方远在五里地外,一口用了几百年的老古井旁。他们光着脚丫踏踩稀泥,倾听泥浆从趾缝冒出来的啪嗒声。沿途有很多的菩萨,比如坐在石头庙里的土地公公、土地婆婆,一棵系着红布的黄角树——本地社官老爷,遇到这些神仙,他们要停下来虔诚礼拜,让他们保佑平安。
      老古井已有很多阿妈在打水。带来的孩子在旁边跳房子、丢沙包、打碑。他最擅玩打碑,将砖块竖起来,看谁用石头扔得准。这是他的拿手绝活,他自认为无可匹敌,自然不会错过一决高下的好机会。他们让他加入,他很利落地一次打趴所有的碑。他自豪的看着他们。但有认识他的孩子走过去,在对手耳边嘀咕几句,他们便不愿同他玩了。阿妈同样如此。那些阿妈们不再热闹的说话,赶快打满水,挑起担子,牵着自己的孩子走了。他看见有的孩子掉转头,用食指往脸蛋上刮。这是他经常遇见的动作,所以只有失落,没有愤怒。“你想同他们玩?”阿妈问她。“不,”他说,“同他们玩没意思。”“你想。”她坚持说。“不想、不想、不想。”他坚持说,“他们是小孩子,我是大人。”
      为了表明大人的身份。他试着提一桶水,想将它挂在钩子上。但他没有成功。这样他的说法将不攻自破,阿妈就会抹眼泪。这眼泪只为他流,但他不想看倒它,甚至讨厌它。紧接是又是“是我不好”这句话,他同样讨厌这句话。所以,为了不让讨厌的东西缠着他,他立刻摘了片竹叶子拿到嘴边吹,吹外婆教他的曲子,至少让她觉得他说的是大实话。
      回家路上,他们遇见一辆陷进泥坑的三轮车。这辆三轮车载满了圆桌面、折叠桌腿、塑料椅子以及扎得严严实实的锅碗瓢盆。不用说,是赶去给哪家做厨的。运送这副家当的是两个瘦里吧唧的男人,从模样上来看当是父子俩。阿爸脸上皱皱巴巴,嘴里咬着烟嘴,蹲在稀泥里喷着烟雾苦恼不已。儿子则百无聊赖的吃黄瓜。“不该听你的话抄近路。别光顾着吃,找几块火砖垫轮子。”阿爸威风的说。儿子将最后一截黄瓜塞进嘴里,极不情愿的去了。“阿叔,我们帮你。”阿妈放下水桶说。他看了看娘俩,不信他们有这个能力。“不用不用,等会儿有男人过,让他搭把手。”韦根说:“我不是男人?”很久没有人过,他不再拒绝他们的好意。儿子将砖块抱回来垫在轮子。由阿爸掌住车笼头,他们三人在后面使劲推。阿爸发令道:“一、二、三,使劲。”
      他们一起发力,推了三次,总算将三轮车请出泥坑。
      “谢了!谢了!”阿爸说,“你们的劲真大。小伙子,你吃过我做的厨没有?”韦根摇了摇头。“不可能,”他说,“这周围团转的人都吃过我做的厨。我叫孙致兴,厨倌师孙家,乾镇最凶的厨子。”他从提篼里翻出五六根黄瓜塞进阿妈手里。“走了,幺妹子,哦,你姓什么?”他问道。“姓梁。”阿妈答道。“姓梁,认不认得到梁有道?”“是我二房的阿叔。”阿妈说。“巧了,梁幺妹,你们梁家屋下祭祖就请我去做厨。小伙子,到时候就鞥好好尝尝我的手艺了。”
      春分祭祖那天,他们见到了在案板上忙活的张家厨子。不愧为乾镇最好的厨子,刀工做工都是一流。他同徒弟用砖块垒起一圈灶,又在灶里填满蜂窝煤,架口大铁锅,又在锅里重起宝塔一样高的蒸笼。笼屉里装满了夹沙肉、咸烧白、粉蒸肥肠和粉蒸牛肉。而另几个徒弟则全神贯注于做干盘子、凉拌菜、炖菜等,到开饭的时候,祠堂外的平坝上将摆满三四十桌的九大碗,梁家子孙后代将欢聚一堂,共同感谢祖先的荫庇。平坝上摆满了从各房凑齐的方桌和长板凳,每张桌子上置着白纱灯,纱上书写着梁家各房始祖的名字,以便各房子孙就座。“我们该坐哪里?”他问阿妈。“最前边那一桌,在祠堂悬挂的匾下面。‘长房康俊公’就是阿妈的祖先了。”其实他不必问,因为外公已在那边入座,同几个老辈子交头接耳。在平坝上主持大局的就是阿妈二房的阿叔,现在是梁家屋下的族长,满脸洋溢着神圣不可侵犯的倨傲派头。他身后跟着从各房挑出来的帮手,听从他的差遣办事去。阿妈说,以前你夹公(外公)也同那位叔公一样。韦根说他不喜欢那位叔公的样子。他们又将目光投向张家厨子。韦根说他希望成为一个厨子,给阿妈做很多好吃的。也象张厨子那样给镇上办红白喜事的人做好吃的。
      开席那一刻,他们的胃开始无限膨胀。满桌子的菜化作一条条谗虫啃着他们的肚皮。他们忍不住大吃大嚼起来。“阿妈,我先吃几个糖油果子。”“那么我先尝尝红烧墩子肉。”“你能给我一支油炸鸡的翅膀吗?”“拿出吧!”“再把鸡头给我。”“不行,小孩子不能吃鸡头,那是大人吃的。”“那鸡爪子也不能吃了,以后念书要抓书。”“知道就好,看,上蒸菜了,你吃蒸菜吧!”“我先吃口酒米饭,真甜!再来口豆沙。”“记住,连夹豆沙的两片肥肉一起夹。”“但我不想吃肥肉。”“这样人家会笑话你不讲规矩。”“好,我全吃。”“什么味道?”“又甜又腻。”“尝尝豆瓣鱼,小心鱼刺。”……他们觉得肚子撑不下了,最后舀了一瓢萝卜汤送到嘴里为宴席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然后缩下草堆,沿木梯下到地上。他们携起手回家,阿妈准备做条鱼给他,但他知道没有真鱼,只有陪衬鱼的“鱼香”,若是闭着眼闻闻,肯定不会知道没有鱼。他们用两碗番薯干饭彻底消灭了它。
      吃完肯德基,我将韦根送回立交桥。我让他到家里住,他说他要在这里陪阿妈,决绝了我的好意。
      “我确实很高兴。“韦根说,”玩了好玩的,吃了好吃的。你很好。”
      “高兴就行。”我说。
      “你该带我见见阿公。”他说,“我要去孝顺他。”
      他怎么得知父亲的情况?他从包袱里拿出一张照片,是我和父亲的合影。在父亲生日那天乔娜给我们拍的。一个没有记忆的人和一个精神错乱的人坐在荷花池边,象两个各自想心事的毫不相干的人。
      “那天我在沙发上拣到的。能送给我吗?”
      “喜欢就拿去。”
      “我还想要样东西。”他看着照片说,“你什么时候给我字辈?”见我不懂,他解释道:“我在韦家的位置。我的名字没有这样的位置。”他说的应该是辈分。象我这样一个飘飘无所适的人,能给他什么辈分呢?这倒伤透了我的脑筋。我没有实话相告,而是说或许爷爷知道。等他的病好了,我会问问他。
      “那么,明天晚上我们去看阿公?”
      “白天不是更好。”
      “嗯!”他闪闪烁烁,“我得准备给阿公的礼物。”也许送见面礼也是孝顺的体现吧!我答应了他。
      “能向那张画里画的那样吗?”他指了指霓虹闪烁的广告牌:一个父亲正向快入梦乡的孩子吻别。我往又冰又凉的额头一吻,希望这记吻能为他送去希冀的父爱。他回吻我后说:“我是不是应该这样。”
      “你学得真快。”我说。
      他推开车门走下雪铁龙,嘭地一声关上车门。又退后几步,献上三个毕恭毕敬的响头,然后,巨石般沉重的消失在夜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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