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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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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郊煤矿机械厂在灰尘满天的柏油马路边哀叹。锈迹斑斑的铁门厮守着厂内的荒凉。铁门两边的墙壁上刷着朱红漆字:平平安安进厂,高高兴兴下班。厂区西边的楼群在挖掘机蹂躏下轰然倒塌,化作漫天尘烟随风而逝。
这里已规划成高档住宅区,是旧城改造工程浓墨重彩的一笔。
从铁门往内探望,没有任何激发我记忆的闪光。门口传达室早已无人,仅有一根纠结的电话线证明曾经的功用。这座三线建设的产物里里外外掏个精光,“拆”字象跳梁小丑似的充斥在每个角落。
父亲曾在这里生活过。每日上下班,他必要经过两边植满翠柏的夹道。如果有急事找他,我定然风风火火在夹道上奔跑。此刻,厂房的景物同我形同陌生人,只能凭空杜撰印在此地的足迹。
满目狼藉中走出一个佝偻的老人,抄起手东张西望,面色凝重。
他瞥了我一眼,沿墙根继续向前走。十来步后又倒回来,把我上下看仔细。
“你是老韦的儿子?”他不是很确定。
老人自称是父亲的工友,经常同父亲喝酒。见我没有想起来,他回忆一翻英姿飒爽的当年:红色汗衫扎进军裤,篮球场上一马当先。大声欢笑,大口喝酒,大嘴吃肉,血管里流淌着豪迈的气概。我仍然没有想起来。他很失望,还是很热情邀我到他开的茶铺里歇脚。自从煤矿机械厂倒闭后,他买断工龄,在街上开了间茶铺,兼营小杂货。他为我沏了杯二花,关切问起父亲的情况,摇头晃脑感叹一番。为了让我想起他,他不遗余力说了些有关他的耳熟能详的事。
他是全厂最疼儿子的人。什么都给儿子最好的,红烧肉天天含在嘴里。有回儿子嫌天冷赖着不上学,他甘作牲口,将在棉被里裹的严严实实的儿子背到学校,引来全厂的人看稀奇。
没有想起来。但我还是叫他王叔叔,多少让他感觉欣慰。
一个坐在牌桌前的小伙子骂骂咧咧的找他借钱。王叔叔无奈地打开柜台,摸出仅有的几张小钞送过去。年轻人瞥了一眼,怒火中烧:“塞牙缝都不够,拿几张大的来,算我借你的,等我翻了梢,连本带利还给你。”
“你借我的什么时候还过,只有那么多,随你要不要。”
“好的很,好的很,老汉儿,等你死的时候,你去找钱烧埋你。”
“孽子,我……。”他挥起手。
“你想做什么?”他儿子站起来瞪了他一眼,拍拍生气的脸说,“打呀,一巴掌打死我一了百了。老汉儿,我可是你惟一的儿子,打死了我,指望谁帮你传宗接代。看你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烈祖烈宗。”
王叔叔自怨自艾。儿子好歹胡了牌,两个人才没有计较下去。
“真想同你爸作伴去,遇见这样的畜生,生不如死。”他忧伤的说。
“王叔叔,”我说,“既然你认识我,正好向你打听点事情。您知道沈思吗?”
“好像听说过。”他沉吟一会儿,转头向厨房里喊:“老婆子,你出来,我问你件事。”很快,厨房里走出来一个灰头土脸的老太太,烟雾呛得她咳嗽连天,她用手揩着泪水。
“沈会计的女儿叫沈思吧?”他问道。
“好象是。他有两个女儿,现在这个不是亲生的。”她说,“以前有个亲生的,跑出去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两口子寂寞,又到孤儿院抱养了一个,起了同样一个名字。”
“阿姨,沈会计住哪儿?”
“你是?”
“老韦的儿子。”王叔叔告诉她。“老韦,我们时常喝酒。有回到我们家,你还做过几样小菜招待他。他夸了你的回锅肉。他脑壳不清醒后,从车间调到宣传科办板报。”
“是有这么个人。”阿姨敲敲脑袋,恍然大悟道:“想起来了,有回夜里他敲响我们家的门,给你说了件什么事情,你就同他开着大卡车出去了,害我担心一个晚上。”
“是他儿子的事情。”王叔叔指指我,“说接到医院打到传达室的电话,他儿子出事了,让我开车陪着走一遭。那时候他躺在病床上输氧气,打点滴,奄奄一息。据医院的人说,他从渡轮上一头栽进河里,是同船的两个回家探亲的水兵把他从龙王爷手里夺了回来。他当时的模样真吓人,什么都不说,傻睁着眼睛,生身父亲都认不得了。接回家好长一段时间痴痴傻傻。幸好老韦照顾周到,才慢慢恢复过来。”
他向我求证是不是这样。我不知所言。
“多久的事?”阿姨惊叹他的记忆力。
“香港回归那年的妇女节。”他说,“那天我在你的枕头下塞了件毛衣。等你发现,你问我小姨子什么时候来过。我当时气得,暗示你很多遍,你打死不相信是我送的。”
阿姨说没有这回事,夫妻俩立即起了争执。最后以王叔叔举手发誓收场。
我对栽进河里的事一无所知。咋听起来像其他什么人的遭遇似的。王叔叔说我是来找父亲,同他一起生活的。我要来的前几日父亲异常兴奋,为我采买许多家具和日常用品。
当我问及沈会计的住址,王叔叔很吃惊。因为沈会计一家正是我和父亲的邻居。
那是距煤矿机械厂两里远的一栋砖砌职工楼,灰扑扑的夹杂在其他工厂中间。这里也属于拆迁范围,绝大多数住户都搬走了,仅剩四五户厮守着大限临近。无限的凄凉在残垣断壁间盘旋。繁华落尽,遍地疮痍,是我曾经居住过的地方吗?
一辆自行车颠簸着从夹墙里经过,响起寂寞的铃声。穿过曲曲折折的夹墙,便是职工楼大院。杂草丛生,藤葛环绕,草葺凉亭里坐着几个摇蒲扇闲聊的老太太。
五栋,夹在其他几栋中间,我走到楼底,仰望三楼,阳台上的鸢尾花诉说着一个的家庭存在。这便是沈会计的家,二单元,旁边人去楼空的三单元三楼,是我的家,两家仅有一墙之隔。我到家里走了一趟,除了裂痕、钉眼、剥落的报纸、蛛网、满地碎砖块,找不到任何亲近的东西。我茫然猜测几个房间的用途,丝毫没有收获。倒是沈会计家的长春藤翻过隔墙爬到我家阳台。
我刚下楼,一个小女孩扑了我个满怀,回头嘲笑后面秃顶的追逐者。然后,小女孩缠着我带她走,无论哪里都行。
秃顶追逐者气喘吁吁走到身边,小女孩更紧的抱着我,拒绝他触碰她。
“乖,别缠着叔叔,来,爸爸抱。”
“那张宝贝相片才是你女儿。我不是!走开。”女孩对我说,“叔叔,我像他吗?不像,一点不像。总有一天,我要去找我的生身父母。他们是拐人的骗子。”
“思思!”中年男子生气了。
“我不是。”小女孩吼道,“别用这个恶心的名字叫我。从今天起,我发誓,就是打死我我也不睡她的房间,不穿她的衣服,不要她玩过的东西。”说着,取下手腕上的银镯子扔出去。
“这是干什么哟!”秃顶老人赶紧追回镯子,拿在手上不停擦拭,几乎哭出声。
“瞒得了谁?”女孩抽着鼻子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照片,“你们爱的是她,不是我。我是收养的,因为她你们才收养我的。”
她又扔照片,挣脱我跑掉了。秃顶老人又去追。
我拾起那张照片,一个散发青春气息的俏皮女孩搂住夫妇俩的脖子开怀大笑,两夫妇陶醉在女孩带来的愉悦中。钝物在她面孔上打了一个叉,发泄极端不满的情绪。
似曾相识。
不久,秃顶老人堆着惆怅的笑脸索回照片。我交给了他。
“沈会计,你还记得我吗?”我指指自家阳台。“我是隔壁老韦的儿子。”
“隔壁老韦?”他摸着脑袋沉吟。
我们是十来年前的邻居,是要好好想想。哎呦一声,他想起父亲:“那个负责写黑板报的老韦。”这就是父亲在他脑海里的形象吗?这个形象如此深入人心,以致忘了他曾是装配车间的技术骨干。也许这份工作父亲做的挺尽心,也许脑壳出问题的他勾起他们的兴趣,常拿来做夜长更深里的谈资。
“沈会计,我来找沈思,你亲生的。”我故意问道,希望能从他嘴里套出线索。
沈思没有回来。但她似乎不肯让她流落下去,加了暂时两个人。沈思多年杳无音信,他才从孤儿院找了个替代者,试图将沈思的一切移植到她身上,后来被女孩察觉,最终弄得鸡犬不宁。
也就是说,我和沈思最起码是邻居。我们住两隔壁,两家的阳台只隔了一面薄薄的墙,稍微侧目,就能望见对方在阳台上做什么。也许正是这种近距离朝夕接触,让我们有了谈话的欲望。我们的关系因为言谈而越走越近,直至引为知己。是这样吗?恐怕只有三楼阳台上的盆栽花卉知晓个中秘密。它们瑟瑟地向我打招呼,而我只能回赠莫可名状的目光。
沈会计回想起不甚清晰的我。
“思思这丫头经常翻过隔断到你家里去。我骂过她很多次,她就是不听。你们应该是很要好的朋友吧?”他对我的了解仅此而已。我想我们两家并没有深交,也许认为没有必要同精神恍惚的父亲打交道吧。
“思思有很多狐朋狗友,只有你看上去正派。你该知道,他离家出走至今未归。都是那些混混挑唆的。我不是说你,你看上去很正派。你应该也是在子弟中学读书吧!看我,明知故问,既然是厂里的子弟,肯定在子弟中学念书。但你看起来挺正派,倒不象那所烂学校出来的。”
说到女儿,那源源不断的记忆象开闸的洪水般喷薄而出。
“那年厂里举办国庆文艺汇演,她演《虹桥赠珠》出了洋相——从她的戏袍里掉出来很多香烟,她慌慌张张乱拾一通——戏砸了锅。砸锅就砸锅,可是她偏偏想不开,好像这样就辜负了我的期望,再受那些混蛋一调唆就跑了。仅给我留下一张纸条:‘爸爸,我同朋友走了。’养育她这么多年,就用这几个字报答我。为了让她唱好戏,我烧了多少钱,耽误了不少工夫,到头来的下场呢?对我不管不顾,同什么狗屁朋友走了。这些该死的混混。”
“我早该提防那些混蛋。他们脑袋里装的是毒药,毒害了我家思思。走吧走吧,等她尝过苦头回来,她就知道该听谁的话?谁为她好?我敢打赌,她回来会后悔地扑进我怀里,责怪自己对我的话油盐不进。我不会原谅她,我会带她回家,但不会原谅她。我要让他想想自己的所作所为。我不会原谅她,让他自己想清楚,给我认错。哎!他要是回来,认不认错有什么关系?只要她能回来,哪个要她认错呀!”
那么,当时的我知道沈思出走的事吗?我又是什么态度呢?
“过几天你再过来看看。”沈会计说,“也许她就回来了。等她回来,你到我家坐坐。”我没有提沈思曾经给我写过信。给一个人念想总比让他在血淋淋的现实中痛苦强。这样做对吗?沈会计收起照片,憔悴的走了。直觉告诉我他会去一趟车站,从上下的人流中寻觅出走的女儿。只要没看见他,就会日复一日的等待,盼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