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三章 ...
-
老船长咖啡馆外的事件实属巧合——那个女人恰巧戴朵茶花,约我的人有事缠身,半路取消了约会——牵强的自圆其说。我有意无意浏览报纸,发现关于那天步行街枪杀的报导。报纸上简要描述了女人的模样,疑为枪杀的事实,最后以警方正在做近一步调查做结。消息只占了豆腐块大小的版面,大概街头枪杀有辱整个社会的和谐场面。
过后忙于演出,很快淡忘咖啡馆那件事。我深信自己是个平淡无奇的人,不会同枪杀之类的事有纠葛。下半年乔娜可能正式嫁给我,我将组建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我通过了她父母的审查:老实可靠,不是那种取得点成就便不安分的演员。生活按部就班,无不良嗜好,不结交酒肉朋友,做饭洗衣,拖地熨烫全能,是女人心目中标准的住家男人。惟一的缺点比起以上的优点简直微不足道——贪睡——无事可做的时候,八成在家里呼呼大睡。上乔娜家吃过几次饭,她父母已天天将“你们结婚以后”挂在嘴边。但是,一片不明身份的阴影悄然笼罩在头顶,为我凭添了许多忧愁。
有晚,我开车从立交桥经过,看见那个喊我阿爸的孩子。桥底下是个废品回收站,收荒匠们同回收站的老板讨价还价。回收外成捆成捆的码放着废旧报纸,玻璃塑料酒瓶和破铜烂铁,堆积如山。那个孩子也将麻布口袋里塑料瓶数给老板,将得来的报酬用布包裹好装进身上背的布袋里,跑去同其他孩子玩打弹子的游戏。一个弹子溜到车轮底下,他追上前来。我朝他尴尬一笑。他掐着缠绕腰际的白布愣愣看着我。绿灯亮了,我道声再见,匆匆驶离立交桥。
立交桥是我往返单位的必经之路,每天彩排完,定然见他站立桥下翘首企盼。我不敢轻松的说再见打发他,决定下车了解他的情况,看是否能够帮助他。他面色严峻,不苟言笑,似乎历尽了沧桑。我下车没使他满心欢喜,也许还在为给钱的事耿耿于怀。他倒比我先开口,让我随他去一个地方。那是距废品回收站不远的一片绿化林,绿化林外是片黑压压的田野。几栋新建的楼盘紧挨田野拔地而起,灯火煌煌。两台挖掘机正挥舞着钢臂,犹如两只怒吼的恐龙。他停住脚步,指了指一个隆起的土包。我闻到新近翻松的泥土气息。他告诉我说阿妈葬在这里。紧接着跪在地上,双手合十,使一种奇怪的语言对土包说话。
丧母之痛让孩子患了妄想症。因此将我认作父亲。
他带我回到废品回收站,进了他住的破烂不堪的窝棚,是个狭小的如同牲口圈舍的地方,散发着潮湿的霉味。
我给乔娜打电话,再次说起可怜的孩子的情况。她沉吟一会儿说:“你该带他回家。也许真是你的儿子。”
“你在说笑。”我说,“我只是可怜他。”
“谁能道得清那些失去的记忆里藏着什么呢?”她终于说出心里头的担忧。
“你太敏感了。”我说,“他不过是个承受不住丧母之痛胡思乱想的孩子。”
男孩说他叫“韦根”,从龙村来,阿妈临终前叫他来孝顺我,尽人子的义务。这次寻找很不容易,只晓得我住在省城,名韦檀,其他一概不知。他到省城好几个星期,四处打听,直到有一天看见艺术宫外话剧的宣传海报,印着“韦檀”这个名字(韦檀两个字已让阿妈教写的滚瓜烂熟),这才打听到我的住处。我问他为什么认定我就是他要找的“韦檀”,或许他父亲恰巧与我同名同姓?他说看到我的第一眼,就觉得没有错,我的的确确是他的生身父亲。我似是而非的笑着听他说。他看出我不相信他,便停止了述说。
我问他愿不愿意跟我回家。他说愿意。
到家后他毫不见外,兴奋地参观了所有房间,问我不知道的物件的名字。我耐着性子给他讲抽油烟机、吸尘器、自动饮水机、煤气炉、自来水管。他看得眼花缭乱,有时还用手去触碰,忽地发出声响会惊他一下,紧张的发笑。他新奇的打量着这些玩意儿的功用。
“自来水管。”我扭开水龙头,放出哗啦哗啦的水声。
“这个好。我们在井里取水。用根头部弄空的竹子吊着桶放到井里,使劲一捅,水装满后拉起来,不象这个省事情。”他慨叹道,“若是我们有这个管子引水来喝,阿妈也用那么辛苦了。”
他说他看到家里只有一张床,他可以睡在客厅的皮板凳上——他指的是沙发——虽然软了点,没有架子床舒服,但他也能睡的很好。他毫不客气的躺在沙发上试了试。
乔娜姗姗来迟,迫不及待让我介绍韦根。韦根用探询的目光望着我,我介绍说这是我的未婚妻乔娜。他正在思索未婚妻这个词的意义,乔娜热情的洪流已滚滚而来。
“太可爱了,等我们结婚的时候,给他插上一对翅膀做捧花天使。”乔娜捏着他的脸颊,他不留情面挣开了。乔娜问他愿不愿意做捧花天使,他不屑回答,抬着头疑惑的看着我。
“小朋友,不用怕,就当在你家里一样。我们会帮助你,你以后会很幸福。”她无比温柔的说。韦根不为所动。当乔娜挽着我的手向他展示幸福的参照时,他紧锁眉头,眸子里充斥着怨毒。不由让我们一惊,就像魔鬼突然褪去了天真的面纱露出狰狞的面目。形容未免恶毒,我颇感惭愧。乔娜问他怎么了,他毫不留情的瞪她一眼,眼神逼得她毛骨悚然。她将我拉进洗手间,向我了解孩子的具体情况。觉得丧母之痛、父爱难寻,又来到陌生环境才变得不易接近。
“我能当好妈妈吗?”乔娜突然问我,看来她无以伦比的相信男孩的话。
“又来了,”我说。“韦根受了刺激才会变成这样的。等他清醒过来,你会认为现在的所思所想有多可笑。”
“我要让他喜欢我,希望这不会太难。”他根本没把我的话听进耳朵。
“乔娜。”我说。她不再说了。默然伫立良久,终于收起紧张的面孔,说我们不要傻站着冷落了孩子。我们出去后,客厅变得空空荡荡。韦根谜一样的消失了。
翌日晚上,韦根敲开了家门,把脑袋伸进门缝张望。我意识到他在提防乔娜。他不喜欢她,这是不用头脑就能猜出的事实。我说阿姨不住这里,他才变得欢快起来,从我手下机灵的钻过去。然后有模有样整理衣装,跪在地上给我磕了三个响头,与那天做的一模一样。紧接着从随身的包袱里掏出一包油纸展开,露出三个馍似的东西,这是用什么植物柔和面粉做成的。外边包着一层枯黄的玉米叶。他说蒸一蒸就可以吃了。这也是孝心的体现吧!我想,将三个馍——他叫他“艾米果”——放在微波炉里热,端出来后,他让我向南摆上一副碗筷。他拨了个艾米果放在碗里,双手合十,低头垂目,又用对母亲坟墓倾诉的奇怪语言嘀咕。然后了却心事般抬起头说:“阿爸,吃吧!”
“昨天你怎么走了?”我边吃边问。
“有她在。”果然是乔娜。
“其实乔阿姨人很好,她只想帮你。”
“我不需要帮忙。我已经找到你了。”他说,“我做的艾米果怎么样。但阿妈做的更好吃。城里边的艾不好,不象龙村的艾又嫩又鲜。”他遐想似的说:“我和阿妈很早就到田里采艾。”
他让我想象田野里一簇连一簇的野草花,挥发着早春的气息。母子俩擦亮眼睛搜寻一种身披淡绿色绒装的草,其中有的探出了黄色的花骨朵,那就是艾了。母子俩欣喜若狂,从迹象上看,还没有人光顾这片丰腴的地方。这地方的艾全归她们了。他们贪婪地采摘,兴奋地想象着每天早上起来能够咬一口艾米果的感觉。无论怎么吃,眼前的艾做出的艾米果是怎么也吃不完的,他们便想分送给其他喜欢的人。阿妈问道:不晓得玉米叶子够不够?他说肯定不够。这里的艾数也数不清,他们放弃老的,专拣嫩的采,一直采到霞光染红了天空,才提着菜篮回家,一路上见到的人都用羡煞人的眼神看着菜篮里的尤物,问他们卖不卖。母子俩说不卖。路人便提高价钱,这很诱人,但母子俩咬咬牙,使劲的摇头。路人走后,阿妈不免后悔,因为卖来的钱可以给他做身新衣裳。好好的价钱。阿妈嘟囔道,不时回过头张望远去的路人。韦根不想她不高兴,遂从篮子里拿出一朵盛开的野花背在身后,请阿妈停下脚步。阿妈好奇地蹲下来,他利索的将花插进阿妈的发髻里。戴着花的阿妈立即忘记了刚才的不快,重新拾起喜悦。她将自己的脸凑在水面上端详,一路上问花是不是配她。
一笼屉艾米果做好,用碗分装开,他们便去送给喜欢的人。在这上面母子俩有分歧,其中之一就是外公(他叫夹公)。阿妈坚决要送,道理是他毕竟是她的父亲。而在韦根看来,外公是个古怪的坏脾气老头。“他对阿妈总是横加指责,从不给好脸色。看见我们,骂骂咧咧赶快躲闪。阿妈给他尽孝心,他肯定不会领,会象以往一样将碗踢翻。”但阿妈坚持己见,每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必要送去给他,为了不惹他心烦,她把东西放在门口就走。除了吃的,也按时节给他裁剪衣裳,也依旧这样做。但外公不会穿,要么转手送给叫花子,要么扔进粪坑里。第二个要送的人是朱氏婆婆,这是个十分胆小的婆婆,非常怕老公,我们送艾米果给她,她压低嗓门说不能让午睡的老公听见他们的声音,否则他会骂她。她悄悄合上门,抓起来拨掉玉米叶就往嘴里塞。狼吞虎咽地塞了三个,才说够了够了,我已经噎着了。看着她的吃相,他们俩感到很开心。她也傻乎乎的笑了,夸奖阿妈的手艺好。然后象偷鸡的黄鼠狼似的,蹑手蹑脚进门去了。阿妈说,是朱氏婆婆带我来到世界上的,她是我们的恩人,我们要时刻牢记她的恩情。第三个要送的是外婆(他叫夹婆),住在很远的山里,我们要专挑一个日子去看她。她是我们惟一善待我们的亲人。我们将艾米果送给她,她也会回送一样东西给我。是她亲手给我削的竹笛,吹起来响亮悦耳,她亲手教我吹几首曲子。她问阿妈,为什么外婆不同她们住在一起。阿妈说外婆和我们不一样,她已经委身给了菩萨,一辈子同菩萨在一起的出家人。韦根早就觉得外婆同他们不一样,光光的头,戴圆帽,穿长衫,整日整夜数着手上的一串珠子。他们说出家人不会哭不会笑,这不是实话,他就亲眼看见过外婆哭。那天他同阿妈帮外婆给庵堂外的菜地锄草,诵完经的外婆站在庵堂内出神的看着他们,他不经意间发现外婆正在抹眼泪。吃饭的时候,他当着外婆的面说:外婆哭了。阿妈抬眼看了一眼外婆,没有说信,也没有说不信,埋着头继续吃。外婆在山门口目送他们下山是韦根最伤心的时候,每次他都是哭下山的。
她从包袱里掏出那枝外婆送给他的竹笛横在嘴边,动情地吹奏。曲调我好像在哪里听过,却始终想不起来,轻快活泼的曲风倒挺合春意缱绻的夜色。吹奏完毕,我用掌声鼓励了他。他说来到省城最初的几天,全靠这只笛子养活了他。他看见省城的人在街边上摆个盒子,卖劲的吹拉弹唱,过路的人就会往里面扔钱,于是他也照着做。不过终觉得象乞丐,找到其他养活自己的方法后(拾拣塑料瓶),再没有在街头吹。
这时乔娜开门进来,韦根皱着眉头。
“阿爸上床吧,儿子走了?”
“留下吧!你不是说要睡这张软软的床。”
“以后吧!”绵绵无尽的哀怨再次扑向乔娜,他又对我说:“我会常来的。”临走,韦根又给我磕了三个响头,我不禁对乔娜苦笑。她的大度萎靡不振,满脸憔悴,如干旱的禾苗般垂头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