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十年——05 ...

  •   第二日暖阳当头,熏风醉人,柳絮儿拿出前夜描好的两个纸鸢,一个是普通的鹞鹰,一个却是沐晟手制,极废功夫的金色大蛟龙,小宝看得眼谗,丢了自己的燕子,不停地来摸这大蛟龙。

      一行人浩浩荡荡去了后山,正当山野烂漫,新绿催发之时,空气中透着丝丝甜香,早有烟波苑的姑娘们在那里放风筝,青空之上,十几只纸鸢轻轻招摇,不时有“绕啦绕啦!飞脱啦!”的惊叫声。

      等顾念他们的金色大蛟龙上天时,横在天中,煞是刚猛霸道,威风凛凛,小宝扯着线拍手欢叫,直嚷:“我的大龙,我的大龙!”

      顾念回过头去,看见柳絮儿仰头,以手遮阳,挡在额前看那风筝,旁边的沐晟却是在看她,心里不由地泛酸,想到万一先生嫁到沐家去,那自己怎么办?这样想着,越来越气,连满天的风筝都看着无趣,于是索性坐到僻静处的大树下发呆。

      他平日里极少见到这个人,听紫鹃说以前是柳絮儿一个恩客,当年妻子死于难产,给他留下一双儿女后撒手人寰,他那年正进京赶考,竟连最后一面也没见上,中了榜眼回到家来想着还有月余才值临盆,却看到的是满府缟素,他一气之下焚了自己的书斋,大病一场,最后辞官在家成日里醉生梦死。直到有一日被几个老友带进烟波苑喝酒,这才认识了柳絮儿。这几年曾经是入幕之宾的人渐渐来得少了,只有他沐公子不时往来走动,紫鹃急得恨不能自己嫁过去,柳絮儿却始终患得患失,若即若离。

      “先生,这是极好的归宿。”

      “我知道。”

      “先生,你这样拖着他未免不厚道。”

      “我知道,我一早叫他另娶良家妇女。”

      “先生,那你预备怎么办?”

      柳絮儿轻轻一叹,“沐公子最爱的始终是他那结发的妻子,并非我,而我最爱的也并非是他,所以我们能成知音,却不能做夫妻。”

      小丫鬟似懂非懂。

      柳絮儿揶揄道:“他日你想嫁人,我到沐府去帮你说媒!”

      气得紫鹃要咬她。

      顾念东张西望无所事事,却看见顾随风自山后一条羊肠小道而来,如一缕幽魂般轻飘飘走过,手里不知道提着什么,用黑绢布包着,只一晃,就转到草丛里去。其他人都忙着抬头望天,没一个发现山下的动静。

      他见她走路姿势怪异,顿觉蹊跷,忍不住下山跟过去。

      扒开草丛寻了路没走多久,发现一席绣着团绿牡丹的白色衣角露在一丛未开的杜鹃花下,他跑上前去,却见顾随风倒在那里,头侧到一边去。

      他大惊,推一推她肩膀,顾随风没等回头,右手已经铁钳般缠上来,扣住他脖子,一双手冰冰凉凉,宛若僵尸。

      两个人照面,俱是大惊。

      顾随风吁一口气,垂下手去,脸色却依然惨白,嘴角一丝血迹泛着青色,显是中了什么毒。

      “你怎么了?”顾念左右一端详,赫然发现那黑布里包着的,上面露出蓬乱的毛发,不正是一颗人头!

      顾随风顺着他的眼光看去,眼瞧着那头颅,却是在嘲笑,“怕了?”

      “那是谁?”

      “你不认识。”

      “为何杀他?”

      “你不需要知道。”

      “那你要我帮什么吗?你身上的毒……”

      顾随风将他一把按倒,“嘘,有人来了。”

      顾念顿觉心惊肉跳,有人正在追杀顾随风吗?可笑,现在他跟她成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草丛里果然悉悉簌簌,有人过来了。

      顾随风手一扬,抛过去一把暗器,只听的两声惨叫,前面的人扭了几下,在草丛中挣扎不已,另有两人蹿将起来,其中一个黑衣人喝道:“人你杀了也就杀了,把东西交出来!”

      “有本事,过来拿。”顾随风冷笑。

      “你已经没有暗器了,不然早出手了!”说着缠上来,顾随风抓起顾念就抛过去,顾念眼见自己要撞到人家刀口上了,一个侧身堪堪避过,抬脚借力一踩,颇为狼狈地摔到一边,心里那个气啊!这就是亲生的娘!

      未等爬起来,耳边听到呼呼两声,回过头去,却见两个黑衣人脖子里已经喷溅出血液,那种滑破空气的液体的声音,让人寒毛倒竖。顾随风扬手要去接一把银晃晃的武器,却是体力不支,非但没接住,手被割伤不说,自己胸口一恸,一口浓黑的血迹宛若墨汁般喷溅出来,然后整个身子软软倒在草丛里,再无半分力气。

      她死了吗?

      顾念胆战心惊地走过去,每走一步,心里就转个念头。

      现在倒是杀了她的好机会!

      突然想到那日柳絮儿咬牙切齿说,你若帮了外人来害自己的娘亲,就再不要你这个徒弟!

      他们嘴里说的东西,是件什么宝物,若是寻了来,叫她着急也是好的。

      不不,说不定给自己惹上杀身之祸,不知道就不知道了,他才没那闲工夫操这个心。

      想着已经走到跟前,顾随风只有眼睛动了动,半眯着看他。

      顾念从她血迹斑斑的手里,拿过一把精致的银色小斧,细细看起来。

      “神哭小斧,你想学的话,可以教你!”她直到此时,仍是嘴边噙着一抹冷冷的笑,口气丝毫不软,只是气若游丝,突然间又目光一凛,咬牙道,“失算,还有一人过来了!“

      顾念大惊,转头一看,却见草丛后探出一张猥琐至极的脸,塌鼻梁,老鼠眼,可不正是王喜。

      他嘿嘿一笑,“想不到你们两母子,也有落在我手里的一天!”

      顾随风眼中惊惧在见到王喜的一刹那,顿时消弥,她看了看手中的小斧,又看了看顾念,给了他一个充满杀气,却又会心得意的笑容。

      顾念浑身打了一个冷战,心下当然明白她的用意。

      王喜欺身上前,一双手举起来成环状,掐向顾念的脖子,只是他的手刚一碰到顾念雪白如玉的颈子,他自己的颈子里,血迹象喷薄的烟花,在蓝色的天空里绽放得格外灿烂。

      顾念扔下银色小斧,连呼吸都抖起来,全身打摆子一样摇晃不停——这是他第一次杀人,一个活生生一直在他身边走动的人。

      “抖什么,他不死,就是你死!一条贱命,值得你为他害怕?”

      顾念哇一口,把早上吃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别吐了,去找玉师父,叫她带凌香续魂散来,一个时辰之内不过来,你就叫秦嬷嬷来给我收尸吧。”

      “神哭小斧,鬼哭神号,平时别人的大斧,横扫千均,煞是刚猛,但是这柄小斧,轻灵诡异。我教你的内功心法,熟记以后,要懂得灵活运用,这可不向你最初学的那套剑法般简单。”顾随风停下来,瞪了他一眼,又发什么愣,给我听好。

      顾念定了定神,想到一个月前命玄一线的顾随风,此时身上毒已经退尽,又是这般生龙活虎,而烟波苑后山五具尸体,玉玲珑带了哑仆就那么无声无息埋掉了,想想就毛骨悚然。

      “杀个人,你至于做一个月恶梦吗?”她冷哼一声,“这个世上,只有一种人你不必杀,就是没武功又不想你死的人。”

      “你杀过多少人?”

      顾随风抿了抿嘴。

      “我才不想跟你一样杀人不眨眼。”顿了顿,见顾随风不答,又忿忿地说道,“王喜不算,我没想杀他的。”

      “闭嘴,我还没数完。”

      顾念满头黑线,“别数了,我不想知道。”

      顾随风点点头,“恩,我也委实数不过来了,有些人是我叫别人杀的,不知道当不当算我头上。”

      顾念跳起来,“王喜当然要算你头上。”

      “哈,我才不屑杀那种下九流的货色。”说完又在顾念后脑敲了一个爆栗子,“拿好了,下面我要说重点!神哭小斧的要绝在七个字——起、准、转、狠、活、艳、收!

      “起者,出手时必带三分内力,神哭小斧关键不是砍杀敌手,许多江湖高手可以刀剑抵挡,但是只要带了三分内力,借力打力,就可以破了对方罡气,罡气一破,内力消散,就再不是你的对手了。

      “准者,出手准头当然要的,连打都打不准,还玩个屁!

      “转者,出手的斧头必能回到自己手上,不然就是丢砖块了。

      “狠者,银斧虽小,其实比之旋风大斧,少了三分猛,却多了七分狠辣,若是连狠都没有,下面就修习不了。

      “活者,与前面之‘转’更上一层楼,要让小斧知你心意一般,未出手意已达,甫一出手,勿需多想。

      “艳者,传我小斧的人以前跟我罗嗦了一堆,我思忖着,反正就是出手一定要潇洒好看,令闻者胆寒,见者心惊。

      “最后一个是收,这个我也还没领悟,大抵是出手以后,你还能叫它回头,我觉得是瞎掰,你有那个天分,以后慢慢领悟吧。”

      顾念听得一愣一愣的,觉得显然神哭小斧威力无穷,他那自诩武功了得的娘亲也没有学到家,天下武功博大精深,这里不过一个小小的烟波苑,世间之大,外面那些高手还不知道是什么个样子的。

      小斧握在手里,顿时心里对所谓的“江湖”第一次产生了好奇。

      “你说,江湖是什么样的?”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结果预料中的爆栗子倒没有下来。顾随风也出了会神,然后哼了一声,“什么江湖,不过是读不好书的土匪哄自己高兴的玩意,为了所谓的兄弟义气去拼命,要是到了边关看看几十万铁骑黑甲,就知道江湖不过是儿戏!”目光一凛,“你要想做什么闯荡江湖的美梦,我先扒了你的皮!滚,回柳先生那里去背论语!”

      “论语我早八百年就背熟了。”

      “滚!”说着一脚就揣了过来。

      春去秋来,又是月明千里之夜。
      烟波苑后山,江南秋意正浓,夜凉如水,百虫欢鸣,一轮皓月当空,白花花的光芒撒银遍野,月光底下一大一小在一片空地上激战,剑光四射,叮当作响,火花飞溅。
      顾念苦练那第二套剑法已经大半年了,却始终不得要领,内力游走与剑招不能步调一致,姿势虽然看上去到位,但是剑气阻滞,剑锋过处,毫无一点威力,一次次被顾随风用剑身抽得龇牙咧嘴。
      顾随风笑道:“还不错还不错!”
      顾念听到耳里怎么都觉得不舒服,果然下面又接了一句——
      “以后结场子卖艺,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剑法演练下来,也能赢个满堂彩,再养个猴子鹦鹉什么的,人生就圆满了!”一如既往嗤之以鼻。
      正说着,有个婆子到后山来唤,“柳先生叫顾念回去吃月饼。”
      顾随风面色一凛,“跟她说顾小公子早在醉香楼吃过了,咸吃萝卜淡操心!”
      顾念心里一阵不爽,想你醉香楼的月饼贵是贵得吓死人,不知道哪里来的食材,哪家店的手艺,鱼翅燕窝西域奇果放在里面,吃一个骄奢淫逸。但是如此花好月圆之时,哪里及得上柳先生亲手做的小月饼芬芳雅致,清淡爽口。
      顾随风见他一脸向往着回去吃月饼的样子,面上就更臭了,“哼,你不知道自古慈母多败儿吗?有道是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有一天你就知道要谢谢我!”
      顾念怒极反笑,“你每一次揍我都是为我好吗?我倒觉得大多时候不过心里不痛快,拿我出气罢了,少在那里给自己脸上贴金!”
      顾随风一愣,哭笑不得,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滚去吃你的月饼吧。”
      顾念怕她一时反悔,收了剑,急匆匆跟那婆子飞也似地跑掉了。
      回到竹园小馆,只见前院已经摆好了案几,上面置了些果品小吃,桂花糕,绿茶酥,玫瑰烙,核桃饼子,旁边一盘月饼叠得整整齐齐,里面是特制馅料,比之一般外边卖的月饼清淡许多,尝起来没有那么甜腻。
      院中竹影摇曳,远处金桂飘香,月光撒满一地,吸一口气,顿觉通体舒畅。
      顾念刚要伸手去拿玫瑰烙吃,被紫鹃一手打掉,“一身汗臭,手也没洗,白白糟蹋了先生的手艺。”
      柳絮儿掩嘴直笑,“无妨,洗澡以前先将新学的剑法舞一遍,也叫我们两个开开眼界。”
      顾念点点头,抽出剑,发现两个人正襟危坐看着她,倒有点不好意思了。
      “还生疏得很,怕让先生笑话。”
      “没事,我们也不懂,惟外行看热闹而已。”转头向紫鹃道:“你去把我房里的琴取来,我们弹琴舞剑,莫要辜负了这大好月色。”
      少顷,古琴在案上摆好,柳絮儿定了定神,纤纤十指一拨,却是一首委婉流畅,隽永清新的《平沙落雁》,琴音一起,仿佛远处鸿雁来宾,极云霄之缥缈,序雁行以和鸣,倏隐倏显,若往若来。配得此时秋高气爽,风静沙平的夜色,正好相得益彰。
      顾念听到耳里,不由自主剑身一抖,举手起势上撩。

      满月飞明镜,归心折大刀。
      转蓬行地远,攀桂仰天高。
      水路疑霜雪,林栖见羽毛。
      此时瞻白兔,直欲数秋毫。

      一套剑法舞毕,倒觉得虽然剑气意犹未尽,意境却是到了,细细品位,想当初创立此剑法的人似乎也不是拿来杀人用的,与之前一套剑法的粗厉豪迈,更有一套意韵深藏其间。只是自己尚且年幼,未经人事,懵懵懂懂不说,内力根基浅薄,练武也不足一年,又贪多求快,只能品个大概。
      紫鹃一时看得呆了,竟一言不发。
      柳絮儿拍手称道,“好剑法,好身手,顾公子果然妙哉妙哉。”
      “不,是先生借琴音抒鹄鸿之远志,写逸士之心胸,让人折服。”
      紫鹃笑,“你们不要夸来夸去啦,还吃不吃月饼啊!”
      顾念剑一丢,蹿上前来,被紫鹃一声断喝,“去洗手!”

      洗完手回来,三个人在月下吃饼喝茶,谈笑风生。

      ——(插一句,这晚竹园小馆举行了热火朝天的诗歌晚会,会议始终在愉快和谐的气氛中进行,但是因为某条道上的朋友实在那啥,反正要我把那晚他们写的诗抄录出来,那真是强人所难啊强人所难,所以,就酱吧,诗歌晚会落下帷幕后,柳妈妈和顾小公子就进行了如下对话。)——

      “今日中秋佳节,如此月色,你娘倒还有空教你练剑。”

      顾念哧笑,“中秋佳节倍思亲,往来恩客都是有家有室之人,自然不会来陪着她了。”

      柳絮儿是想往年中秋醉香楼里轻歌曼舞,文人骚客诗兴大发,醉意朦胧,舞文弄墨,今年却是陪个小孩子练剑,待到顾念这样嘲讽地一句,不禁恻然。

      “你道是谁人都恋家顾家?能来烟波苑找姑娘喝花酒的,能有多少愿意陪着家里糟糠,堂上双亲?你这不知好歹的小白眼狼!”

      自己又惹先生不高兴了,顾念咬咬嘴唇,“这么说,我娘对我恩重如山了?”

      柳絮儿见他顶嘴,心下动了真气,“她生了你,教你武功,纵然千般不好,心里总还是有你的!”

      顾念“嚯”地起身,“你不是没见过她怎么打骂我,你不是我娘,倒对我好,她呢?先生心肠好我知道,可是要我怜悯那蛇蝎心肠之人,我却做不来先生大度,何必勉强?”

      “当日那位故人来访,画舫内一夜畅谈,不也飘然而去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娘心里也必然是苦的,你恨她,自己徒增烦恼,又有什么益处?你爹的好兄弟既然可以原谅她,为什么你……”

      顾念双手握拳,冷冷一笑:“你以为他们一笑泯恩仇了?好兄弟,哼,不过是要利用我娘为他办事,他心里眼里哪还有我的杀父之仇?至于那毒妇,我以前还敬她心高气傲,终究也是怕死之人,她定是答应了那位故人什么条件,他们画舫一夜,谁知道谈了什么龌龊的事,先生你这般为他们着想,只怕将来怎么死在她手上都不知道!”

      “你!”柳絮儿一手扬起,就要去扇他嘴巴。

      顾念却不为所动,气哼哼昂着头硬着脖子,“先生要打就打吧,你打我,我是不会记恨你的!”

      他那么说,柳絮儿倒打不下去了。顿了顿,问道:“你可知他们谈了什么?”

      顾念眼皮一翻,“鬼知道谈了什么,我没兴趣知道。”

      柳絮儿将绞着手帕,倒是紧张万分,“是了,我原该想到的,怎么那么笨!那晚元宵,和沐公子去外面赏灯,第二日方才听说醉香楼故人来访。听得人说你娘唤他作完颜公子,那就是金人了……”她眼睛瞪得老大,怔怔地看着顾念,突然抓紧他的手,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顾念笑笑,替她答道:“外面还道她顾随风恁地有本事,连大金国都有恩客来访,艳名远播,其实他们另有所图倒是真的。她在烟波苑里呼风唤雨,虽然此地不是京城,但是天子脚下尚且知道收敛,扬州城却是山高皇帝远,她的入幕之宾多的是朝廷重臣,边关大将,连那个什么什么王爷也对她念念不忘,哼哼,她想要什么东西,杀什么人,只怕是易如反掌。你还不知道吧,一月以前她就亲自做下了杀人越货的事,沈园的玉师父还为她兜着,我还以为玉玲珑真是方外仙人,其实烟波苑里,除了你柳先生,我看,没一个干净的!”

      柳絮儿冷汗涔涔,“小念,这位故人不杀你娘,却真是给她带来了杀身之祸。”

      “哦?”满不在乎地一挑眉毛,“你以为我会在意吗?”

      “你要气死我吗?”

      顾念没好气地道:“先生这么挂念家母的安危,我在这里要道一声谢了。”

      柳絮儿气得直跺脚,“你小小年纪,已经和她一样歹毒!我原本指望你不要跟她一样!这番心力,看来全是白费了!”

      顾念恍然大悟,自己那讥嘲的语气,挑眉毛勾嘴角的表情,岂不是和顾随风如出一辙,他双肩垮下来,颓然道:“我不该把这些告诉先生的,害先生白白担惊受怕不说,还气成这样。”说着直打自己的嘴巴,被紫鹃急急拦下。

      柳絮儿两行热泪滚滚而下,也不知是气是难过。

      顾念瞧见,眼中顿时一热,“我挂念先生的安危,只希望你别要牵扯进去就好!至于我娘,你就信她有这个能耐躲过这一劫吧。”

      吃月饼吃得两人都怄了一肚子气,柳絮儿连着几天不去书房瞧他,三餐也刻意避开,顾念心里委屈,却拉不下脸去给先生赔罪。只在书房里默默练字看书,小宝拉他去逛街看杂耍也没兴致。

      紫鹃走进来摇头,“你是小孩,她是大人,她不叫你去跟她一同吃饭,你就真的不去啊?跟先生要面子,你还真把自个儿当少爷了!”

      顾念笔一丢,想反驳她,刚一开口,眼泪却先掉出来了,一pigu坐在椅子里瘪着嘴哭。

      “我干什么去讨好她,她就是永远不理我,我也不在乎。”

      紫鹃哭笑不得,“是哟,不在乎你哭个什么劲?”

      “住到竹园以前我不是一样过,谁都没逼着我要对我娘好,呸,我不叫她娘!先生什么都好,就这一点叫我着恼,她要再这么逼我,大不了我回我的通铺去睡!”说是这么说,心里真的一想,不免有点后怕,眼泪流得更凶,拿手臂胡乱擦着。

      紫鹃脸一沉,“你这话要说给先生知道,肯定气得她吐血。其实我也觉得你不必对你那个娘好,先生读了一肚子圣贤书,温良恭俭让学了个十足十,就是为人迂了点,你别当真不就行了,犯得着这样吗?真是气死活该!”

      “别人的话我都不当真,我只拿她的话当真,却原来一样叫人伤心委屈。”

      紫鹃拿出手绢替他擦眼泪,一边安慰他:“谁舍得我们顾小公子如此伤心委屈啊,紫鹃去帮你打她!”

      “别拿我当小孩子哄。”冷冷道。

      紫鹃气结,“你可不就是个小孩子!”

      “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顾念停住了哭,呆呆看着前面案几上写好的字,一张脸稚气未脱,眉宇间却结着千般愁苦,“跟着先生才觉着自己又做了几天孩子,可是我也知道那个不是娘,不能由着性子来的。就怕她哪天不喜欢我了,不要我了,那我怎么办?她身子弱,冷了热了都叫我害怕,怕她哪天不在了。”

      “呸呸呸!”紫鹃捂了他的嘴,“打嘴!”

      “紫鹃,我不想惹她生气的!”

      “叫姐姐!”紫鹃很凶地吼道,转头想想,“你真要讨她开心,去得月楼买那里的八珍糕,要玫瑰核桃做嵌料的,她喜欢吃。”

      顾念嘴一歪,“她能希罕那玩意?”

      “说你聪明,怎么这么不开窍,心意,懂不懂什么叫心意?烟波苑里做出来的没那个味道。”

      顾念听了点头称是,匆匆忙忙就往外跑,后头紫鹃在那里叫:“顾小爷爷喂,你好歹拿上几个铜板吧!”

      顾念跟紫鹃借了一点碎银子,一口气跑出烟波苑,过了几条街,在商街底头的得月楼里买了整整三个纸包的八珍糕,还有一些玫瑰烙,揣在怀里,心里思忖着回去怎么跟先生说好话,拍马屁。

      就这么往回走的时候,差点撞上一个人,那人穿着黑衣,一副寻常打扮,相貌普通,顾念身量矮,低头却看对方穿了一双官靴,心里不由一凛。

      “小朋友,相请不如偶遇,可否借一步说话?”

      顾念抬头打量他,听他一口京城官话,心里转过十七八个念头,冷冷道:“我没空!”绕开人就要继续走自己的路。

      耳边风声一扫,一只手挡在胸前,那手里赫然握着一条软鞭,虽然他未施展任何内力,那脸上也一派谦恭有礼,随和风雅,但是仍有一股浓烈的杀气浸淫而来,那双手,冷得像铁——顾念想。

      临到此时,顾念还想着不要把八珍糕弄坏了才好,于是抬起头来,目光所及,看见对面酒家的二楼窗口还坐着一位白衣的少年公子,正注视着他们。只见他年不过二十,虽然脸色苍白,容貌却堪称秀丽,剑眉星目,嘴唇薄削,两人眼光相接,他既不惊惧,也不尴尬,只无声地看着。

      顾念仰头傲慢地一噘嘴,露出一个调皮的笑容,“官差大哥办案,要找小孩子问口供吗?你觉得我能懂什么,又说得清什么?”

      对方不苟言笑,倒也没有生气,只是很有礼貌地答道:“你既一眼就看出我是官差,想必知道的比一般人都多。”

      顾念咬咬牙,觉得自己果真卖弄聪明,于是开门见山地答道:“你是找顾随风的吧?她三月的时候杀过一个人,取了人家的首级,还拿到了什么东西,她还中了一种毒,要用凌香续魂散的解药来救治,我知道的只有这些,其余的你可以自己去问她。”

      黑衣人一愣。

      顾念冷冷一句:“借过!”脚下一转,终于成功绕开他,兀自走掉。

      身后黑衣人果然就没有再跟上来了。

      顾念转过街角,急奔回烟波苑,心里慌乱不堪,到得竹园小馆时,柳絮儿已经从教坊回来,见他怀里揣着八珍糕,不由笑道:“紫鹃那丫头多事,每次闯了祸就买这个给我吃,也不知道我早就吃腻了。”

      “先生……”

      柳絮儿见他神色慌张,终于狐疑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顾念抬眼看着她,欲言又止,“我……我怕是闯了大祸。”

      柳絮儿不由抓紧了他的手,沉下脸道:“到底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现下好生后悔,可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说了。”顾念的手指都抠到八珍糕的纸头里,那糕点如同雪花般悉悉簌簌往下掉,他却浑然不觉,眼里早有两行眼泪夺眶而出,“先生,你告诉我,这世上可有后悔药吃?”

      “我再问一遍,你到底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那双纤纤玉手,原本无缚鸡之力,此刻却也将顾念抓得生疼,他猛得一惊,意识到如果今天在街上的事情告诉她,那么……完了,那么,就全完了!

      她怕是再也不愿意理他了罢。

      念及此,他蹲在地上,“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脑子里却拼命想着如何编一个谎话,嘴巴里已经想也不想劈里啪啦说开了:“小宝在赌坊欠了二十两银子的债,他娘问我是不是有这回事,我就承认了,现下小宝娘满街找小宝,要扒了他的皮,小宝绝不肯原谅我了。先生,二十两是不是很多啊?”

      柳絮儿一听倒松了口气,骂道;“小小年纪赌得那般大,他倒真有胆子,我看被他娘捉住了打一顿,长长记性也是好的。”

      “先生你见死不救吗?”

      柳絮儿轻哧一声,“你们小孩子玩什么江湖义气,要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小宝因了这事不理你,也随他去,你以后少同他玩。”

      顾念嘴里说着小宝的好处,心下见她信了,不由放松了七八分。

      他望着醉香楼的方向,心里顿时空落落的,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之后的日子,他特别注意顾随风那里的动向,虽经月余,倒也没什么事发生。眼见的又快到十一月底,自己那不是生日的生日就要到了,心里没来由地虚得很。

      那日在后山练完剑回来,已是暮色沉沉,突听到路上一个婆子嗤笑,“你可听说了吗?前几日有个双腿残疾的少年公子,也要约我们随风小姐出去游玩呢?”

      “听说那个是六扇门的少年捕快?”

      “朝廷果真没人可用了吗,一个瘸子也能办案,还是个年轻后生。”

      耳听得一阵嬉笑声飘过。

      顾念心下一沉,奔上前去拦住那两个婆子,急问道:“我娘人在哪里?”

      这还是他第一次当人家的面这样理直气壮地大声说“我娘”,两个婆子倒愣了愣,其中一个扬手一指,“醉香楼,还能是哪里。”

      顾念二话不说拔腿狂奔。

      那婆子在后面叫,“你别去了,随风小姐一会儿就要出门!”

      顾念哪有空理他,一会儿功夫已到醉香楼,见顾随风一身青色绣金边深衣,外面一席半透的披帛,打扮停当,显是要出门的样子。

      “别去!”他脱口说道。

      顾随风愣了愣,旋即勾唇一笑:“你素来不管我跟谁往来的。”

      “这次这个,不行。”

      头一歪,饶有兴致地问:“为什么?”

      “他是个官差,捕快,你明白吗?”

      “那又如何,今天就是天皇老子来了,我也要见上一见。”

      “一个月前,我想我见过那人,我告诉他们,人是你杀的,东西也被你拿走了。”

      她终于变色,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真是被你害死了!”

      “所以,不要去!”

      她恶狠狠看着他,半晌,突然哈哈大笑,“也好,我早说过,练好武功等你来杀!却不知,你武功修为上比不得我,智谋心机倒已经出神入化。罢罢罢,你且随我一起去罢,到时可以作个人证!”

      说着扣住顾念的手就往外拖。

      “不是……不是的,我不想你去,我好生后悔!”顾念一边挣扎,一边想要解释。

      顾随风冷笑:“现在你后悔也来不及了!你不叫我去,我偏要去。”

      顾念眼里终于涌出泪,作不得声,只剩摇头的份。

      顾随风突然停下来,问道:“今日可是十一月二十九?”

      顾念大骇。

      她笑意更深,“很好,明日就是你生日呢,我喜欢这个日子!”

      说着一把提起顾念后领就往外走。

      顾念翻手一挣,出招去点她脉门,却哪里来得及,被顾随风一掌扫过,下一刻后脑玉枕穴被她轻轻一点,登时全身发软,一点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出得门来,一个随从迎上来一揖,“我家公子双腿不便,烦请随风小姐去湖边翠微亭一叙。”

      顾随风看了看那顶轿子,将顾念往上面一丢,自己一欠身也坐了进去。

      顾念已经泪流满面,此时被点了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抽泣着看她。此时的顾随风,脸上倒没了嘲讽挖苦的神色,只沉静如水的一双星目回看他,那眼里有一点凄惨,有一点了然,有一点无奈,竟然,还有一点温情。

      也不知走了多久,轿子停下来,有人上来掀轿帘,顾随风袅袅婷婷的身子一闪就出去了,隔着半透的纱帐,顾念看到她微微一福,声音清脆悦耳,“这位想必就是成公子!随风有礼了!”

      那成公子坐在轮椅里,一席布衣白衫,清瘦异常,配上身后淅淅沥沥的江南烟雨,更透出三分清冷,他淡淡开口,“顾小姐,那样物什可还在你身上?”

      “却不知成公子所指为何?”

      成公子似乎早料到她会矢口否认,也不恼,只继续说道:“今年三月,这样物什就被你拿去了,我们一路追查,以为你早着人将其送去大金,兜来转去,知情的人一个个被杀掉,我们只好重头找回来。我初出茅庐,前来办案,不免急于求成,这案子越拖越久,委实令家师失望。”

      顾随风一挑眉毛,“成公子原来是公门中人,我道是什么少年郎要约我来此吟诗作对,赏花喝酒,办案虽不是什么风雅之事,不过也有趣得紧。只是随风脑瓜子不灵光,写写打油诗还勉强,跟你谈论案情,恐怕是一头雾水。”

      成公子知她是难缠的人,低头拿过茶盏,浅浅呷了一口,抬眼看着湖面上细细碎碎的水滴,缓缓道:“如果我能为甄家当年的冤案平反,随风小姐可否将此物交出。”

      “放屁!”顾随风突然一声断喝,眼神顿时变得恶狠狠,半晌,见那成公子依然默默喝茶,顿觉失态,她一声冷笑,“不劳公子费心了,当年算不得冤案,如今厮人已逝,甄家也不希罕那个虚名。”

      “这么说,东西确实在你身上了?”

      “什么东西,随风不知。”

      成公子抬眼示意,下首一名随从就掀了轿帘,将顾念带出来。

      “你家顾小公子说,亲眼见你杀了人,亲耳听到你拿了东西。”

      顾随风目光一凛,喝道:“小念,告诉他,有没有这回事。”

      顾念抿着嘴,身上穴道未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其实也不想说什么。

      成公子看出他被点了穴,轮椅吱嘎,倾身向前,眼见着抬手就要来解他穴道,顾随风却抢前一步,将顾念拉到身后。

      “随风小姐!”

      顾随风一笑,“这个是此案最后一个人证吗?”

      成公子一愣。

      顾随风回过头来,顾念见到她眼中杀机立现,没等反应过来,她已倾尽全力抬手一掌,当胸拍将过来。

      成公子的暗器飞出,噗嗤两声入她后肩,还是慢了一步。

      顾念的身体轻飘飘如一张枯叶之蝶飞出亭外,“普通”一声便跌入水中。成公子的随从急忙飞身上前,入水将顾念抄起,带回亭子里,顺手在鼻息脖颈各处探了探,最后无奈地回头,向着成公子摇了摇头。

      顾随风捂着肩头的伤口,哈哈大笑,眼泪顺着眼角哗哗直淌下来。

      成公子面色一沉,两条剑眉微拧,不由说道:“他只有十岁!”

      “成公子也会心疼我那苦命的孩子吗?”

      成公子不去看她,冷冷道:“按大宋律令,他就是犯了滔天大罪,也可免一死。”

      顾随风笑得凄惨,“当年我那弟弟与小念也是一般年纪,大宋律令却没能饶他一命。”

      “当年审理此案的并非是我。”

      “是你如何,不是你又如何?会有分别吗?你不是无情公子么?可会手下留情?”说罢止了笑,恶狠狠道:“今日与其死在别人手里,不如我为娘的亲自杀了他!现在,你还有什么人证,说我拿了狗屁的东西?”

      成公子沉吟不语。

      顾随风走过去,温柔地抱起顾念小小身体,略略侧头道:“请成公子着手下将我这苦命的孩子送回烟波苑,叫沈园的玉师父给他备一口上好的棺材。他一生孤苦伶仃,跟着我没过上好日子,我没什么好给他的,临走,只送他一口楠木棺材。”

      说着恋恋不舍,将孩子交到随从的手上,双手在那灰白的脸上只轻轻一抚摸,继而回过头去,负手立在亭子里,只看那满湖越来越密集的雨点。

      “成公子可要将我带回京城审理?”

      “人证已死,可我还有物证。”

      轻轻一笑,她回过头来,“罢了,只是这样东西,关系到我甄家众多女眷的性命,所以决计不能交出来了,委实抱歉,成公子!”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