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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夜来——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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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惜朝卷紧被子,“嚯”地从床上坐起,扬手指着门外,喝道:“出去!谁让你进来的?”这一声说的都是破音了。
紫鹃见他恼羞成怒,知道刚才掀被子惹火他了,可是平日里她就当他是小孩子,往日里闹着玩的时候也有把他按在床上打的,哪里想到眼前这个已经是男人了,发起脾气来翻脸不认人。当下也红了脸,气哼哼道:“我在外头洗衣服,谁知道你瞎喊什么,姑奶奶我关心你,好心当了驴肝肺!是是是,我又不是通房大丫头,我跑进来干什么?以后你便是哭我求我,也不来进你的房。”说完摔门而去,那木门让她带得“哐”一声撞上又弹开。
顾惜朝待她一出门,翻身跳下床,光着脚就跑过去把那门关紧了,也顾不得回身穿鞋子,先从衣箱里拿了干净的褥裤换上。好一番折腾,这才把床单被单扯将下来,连同那条换下来的脏裤子裹成一团,当下恨不能把这一团衣物点一把火烧了。
眼见着外头紫鹃洗完衣服晾好了,又回去屋里,这才偷偷摸摸抱了那一团东西疾步跑出去,心下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贼。
哪里知道跑得太急,甫一出门,刚好和一个人影撞个满怀,那团衣物就掉在地上,散了开来。
顾惜朝一愣,几乎是扑上去,把那褥裤一拽,再揣进怀里,又闪回屋。
等韩云天回过神来时,院子里又静悄悄了,他当下也没看清那地上的是什么,却哪里见过顾惜朝这样慌里慌张的样子,只疑惑着继续往书房走去。
等到紫鹃沏了茶上来,隔着窗子看见顾惜朝在井边打水洗衣服,他还纳闷,这会子也不是冬天,怎么心疼起紫鹃洗衣服辛苦来?
紫鹃却在那里捂着嘴直笑,一张脸憋得通红。
他脑海里灵光一闪,突然想起那一年做丫鬟的要拿了他的衣服出去洗,他是如何抢夺不成,结果硬是撕烂了那条褥裤。
“紫鹃,你就莫要笑话他了,我看他想死的心都有了。”韩云天说着,自己却也忍不住笑起来。“我以前和阿源的几个哥哥玩在一起,彼此年貌相当,从不知寂寞为何物。”顿了顿,笑意渐渐凝住,淡淡道,“惜朝却没有我那般幸运,前面十五年里颠沛流离,现下身边又没有同龄的朋友,连说句体己话都找不到人。”
紫鹃道:“我却觉得他有你这样亦兄亦父的大朋友,也是一件好事。”
韩云天摇摇头,“小小年纪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
紫鹃看看顾惜朝满头大汗洗衣服的样子,“噗嗤”一声笑出来,“你看看他现在哪里有一点老气横秋了。”
“你再要取笑他,连我都看不过去了。”突然想起什么,转头看着紫鹃道,“早上你闯到他房里去了?”
紫鹃脸上一红,忙道:“没有啊,他现在房门关得可紧了。”
“那一大早的,听他在那里瞎喊什么?却不是喊你吗?”
“没有没有!”紫鹃急惶惶地摆起手来,“你可别瞎猜,听得他喊的是三个字的,好象什么什么商的。”
“莫不是心仪的姑娘?”
“不知道啊……”紫鹃撅着嘴想了一圈,“没听过这个名字,也就是瞎喊吧。”
韩云天低头喝了一口茶,道:“行了,你先去吧。”
等着顾惜朝把衣服床单都拿到竹架子上晾好,韩云天这才走到门口去,招招手道:“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顾惜朝知道刚才书房里两个人一边看着他一边叽叽咕咕了很久,只觉得后面两双灼人的眼睛烧得他浑身发烫,现在听韩云天还要把他叫过去问话,更加忐忑起来,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
韩云天见他进来垂手站在跟前,自己倒有些紧张起来,忙又低头喝茶,边喝边抬眼偷瞄他,“这个……今年秋闱乡试,我已经替你报了名,你读了那么多年书,也该去考个功名。”顿了顿,又有点自得,长出一口气道,“我十五岁那年,已经是个秀才,十八岁省试便中了举。”
顾惜朝心下有些佩服,却笑道:“那我今年秋闱考秀才,明年春闱省试,争取就中举,最好还是个解元,势必超过你才行。”
韩云天半张了嘴,讶然道:“口气不小!”
顾惜朝吁出一口气,叹道:“只怕是不行。”
“为何?对自己的才学没那么自信?”
“不是不信自己,只是……”他抬眼看着窗外,语气却是有点恶狠狠,那破嗓子带了几个空音,听着心寒,“按大宋律令,出身贱籍者,即便脱籍,也需三代以后才能参加科考。”(这个我查了史料,雍正皇帝时才有稍许改变,庆幸我们都生在现代)
韩云天又喝了一口茶,不动声色道:“这个我早已替你想到了。韩家在江州尚有一门姓顾的远亲,我给顾家的老爷子去过信,让你的名字入了他们家谱。只是你以后若真是高中状元,发榜以后,当去顾家认祖归宗。”
顾惜朝没想到当日百忙之中,他还抽空办了这件事,不由眼中一热,怕被韩云天看见了,故意玩笑道:“你这是擅做主张,把我娘给嫁到顾家去了。”
韩云天低下头去,手指抚过茶杯上的青花纹路,神情飘忽,“当日你娘亲十五行了屏礼之后,我爹带了我去甄家提亲,本以为十拿九稳,却被婉拒了。回来的路上,心灰意冷,只怕她会许了别人。现在想想,她若真的嫁到江州顾家,也好过现在……”他抬头去看院子里那株老枫数,春日新绿已经裹满枝头,那一双星目里渐渐泛起一片水雾,“我见了你以后,也懊恼过,为何从不去找她,她竟然就生活在扬州,偶尔几次回去探亲,或许我们曾经就在街头擦身而过。总以为她寻了一处清净地,和你好好地生活着,是以不想去打扰她,却原来……”
顾惜朝神色也黯淡下来,哑然道:“或许,不见的好!真的见了,情何以堪?”
“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顾惜朝沉声道:“她弥留之时,曾托人带话给我,让我务必忘却过往,惜取今朝,我便改了现在这个名字。韩叔叔,你也当如此。”
韩云天“哧”地笑出来,回过头去继续喝茶,顾惜朝见得他那茶杯里早就见了底,也不去揭穿他,只道:“现在离秋闱还早,我多半在看一些行军布阵的兵法,四书五经倒是许久不碰了,可是翻起来又端得没意思。”
韩云天听得他这么讲,忍不住斥道:“我瞧你自命不凡,可别先夸了海口,却是屡试不中,让人笑话了去。凡事还当谦虚谨慎给自己留点余地,科考也未见的全凭才学见识,一要凭几分运气,二来主考是谁,先得打听打听,需得投其所好。”
顾惜朝不屑道:“即有真才实学,何需催眉折腰?”
韩云天翻了个白眼,“那你去考什么?仕途本就靠了一半的钻营,你以为读书人的膝盖真的硬?我跟你讲,你可别学了那柳屯田,考不上还写什么《鹤冲天》,惹得神宗皇帝不高兴。其实读书人终究过不了功名那一关。原本写了也就写了,口口声声要把浮名抛却,又跑回去科考,何苦来哉?”
“我才没那么背!”
韩云天望天,“你若要科考,就得低眉顺眼,先学了一笔瘦金体,我见你的字太粗放,于考试一点好处也无。你若不屑于功名,就干脆别去考了。即要考,又恃才傲物,到最后只会落得怀才不遇。”
顾惜朝忍不住激道:“那韩叔叔当日小小年纪就中举,可是深谙此道?”
韩云天冲他翻了个白眼,傲然道:“是以我投笔从戎去了。”
顾惜朝一挑眉毛,“那你还替我报了名去考劳什子的秀才。”
韩云天苦笑:“从军了才知道,做武将的总被文人瞧不起,好在我以前读过点书,偶尔露两下子勉强还能吓唬吓唬人,以博个儒将的雅号。我指望你比我走得更远,先中个文状元,然后带了兵去打仗,让那帮人都知道,你顾公子文武全才!”
顾惜朝拱手一揖,“惜朝一定不负韩将军所望。”
“你应该说,谢韩将军谬赞!”韩云天忍不住在他头上敲一记,“现在给我去温课,发榜之日,若没有你的名字,看我不抽死你。”
顾惜朝摸了摸头,发觉那力道比之顾随风轻多了,但是到底比之柳先生重不少,心里突然就颤了一下,为什么会想到两个已经不在人世的长辈。他甩甩头,到书架前扫了一眼,随手抽了一本书翻起来。
一转眼春天过去,天热起来,那间书房偏偏有点西晒,火炉子一样烤人。紫鹃见顾惜朝满头大汗,就在那老枫树下给他置了桌椅,冷伯提了井水冲在庭院的青砖地上,顿时园子里透出丝丝凉意。
韩云天忍不住笑道:“紫鹃紫鹃,你帮我去找个躺椅来,在这树下睡中觉,可不快活似神仙。”
不出一日,一张藤椅果然摆在顾惜朝的书案边上,韩云天躺上去试了试,拿本书盖在脸上,只“唔”了一声表示舒服,竟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顾惜朝冲紫鹃招招手,“来给将军扇扇子。”
紫鹃捂了嘴直笑,却真的拿了团扇过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扇起来,那风扫得韩云天单薄的布衫一晃一晃,他盖在书下的脸绷不住笑了,那书就“啪”一声掉落下来。“却原来是取笑我吗?”
顾惜朝道:“哪里哪里,咱这寒酸将军好不容易享受享受,竟还不自在起来。好比那扛锄头的农民,想着我若做了皇帝,就在地头东西两边都放一个水壶,这样锄地到东也可以喝一口,锄地到西又可以喝一口。”
韩云天一本书丢过去,笑骂:“可不就是取笑我!”
一旁修着一条板凳的冷伯也不禁笑起来,苍老的声音透着轻快,“将军就躺着睡会儿吧,你们再吵,叫顾公子怎么看书?”
韩云天抬手盖在脸上,唇边轻轻扯起一个弧度,道:“紫鹃,扇啊!”
夏日蝉鸣声声,几阵风吹过来,浓密的枫叶沙沙作响,显得院子里更静了。
顾惜朝重新静下心来看书,信手翻过一页,眼角余光扫到韩云天的手,只见那手慢慢垂下来,垂下来,如江南的水波一样绵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