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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天下——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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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鹰在笼子里很悠闲,是的,韩云天从那双眼睛里看到的,竟然不是恐惧,而是悠闲。置在青花小碗内的兔肉,它只是轻蔑地看了看,刁了一二试了试味道,然后长时间,歪着脑袋看着他。
这样高傲的生灵,生在悬崖峭壁之上,翱翔于万里苍穹,让他们这些尘渊里的凡人只得抬头仰望。而他说,这是他的朋友。或许,因为他们有着一样高傲的心吧。
他伸出手去想要抚摩那白色的翅膀,冷不防一个失手,尖利如铁的喙一下啄过来,其实早有防备,却仍然没有躲开,右手食指上瞬间被撕开一道小小的血口。如果不是习武之人,怕是整个手指都被那长有倒勾的喙扯去了吧。
叶飞群蹙了眉头,轻轻吐出几不可闻的两个字:“手贱!”
韩云天只当没听见,缓缓道:“脱脱寅时攻北门?”
徐环点点头,“是!”
“王将军的伏兵呢?”
“一切就绪!”
韩云天点点头,“好,听我响箭为号。”
“得令!”
徐环退出去。
叶飞群挠挠头,终于忍不住说道:“我发现你好象很不高兴,要不我去把小顾放出来?”
“不必了。”
“哎哎哎,可是你不要冲我发脾气啊,虽然这个计策是我定下的,但是我可是一直都没怀疑过他啊!我倒觉得你对他还有那么一点点疑心。”
韩云天另一手捺住食指上的伤口,忿忿道:“我没有怀疑他!”
“你有!”叶飞群盯着他因心虚而垂下的眼帘,那睫毛纤长得过于柔和了,下面那双深潭一般的眸子,也是柔和的得近乎哀伤,但是他还是说下去,“看到这白鹰的时候,我分明看见你眼里的吃惊和犹疑。我也断没想到,小顾居然还能驭鹰,这可不是生长在扬州的他能办得到的事。”
“这么说,你也是疑他的。”
“没啊,驭鹰之事固然蹊跷,可是我没觉得他就是奸细。”叶飞群拿眼瞧他,“总之现在放出话去,脱脱自然以为杀信使计成,王磐的援军就不会到。”
“你安排的那个所谓奸细,脱脱能信吗?”
“这名奸细我可不熟,是脱脱安排过来的,你说他信不信?”
“你又何时在他身边安插了奸细?”
叶飞群嘴角勾起得意的笑:“论收买人心,你还比我差一个档次。比方小顾那边,这下子可要恨死你喽,你好自为之吧。”
韩云天一怔,没好气地道:“明日放他出来,我自当解释清楚,大不了跟他赔罪。”
“你跟他处了那么久,还看不出来这孩子的心性?莫说你们之间本身就尴尬万分的关系,就是全心待他好的人,他心里也时时刻刻防着戒着。你说你信他,对不起啊,我们只是演一出苦肉计,他会想,哼,那就是利用我了,你有把我当亲人吗?害我这样担惊受怕,卑鄙!你说你确实疑他,那就更完了,他心里更加认了死理,枉我叫你一声韩叔叔,看来你这辈子都不能信我了。呀呀呸,我泛不着要你信我!”叶飞群模仿着顾惜朝的口气,虽则夸张,却也有几分相似。
韩云天只不说话,呆呆地看着案上跳窜不停的火苗,半晌,却换了个话头,“你是怎么从脱脱的两万大军手里逃脱的?”
叶飞群狠狠一拍大腿,“真他娘的,我一路上连撒尿都顾不上,颠得老子全身都馓架了,他们竟然一路追着我直到科尔沁以北,害得老子屁滚尿流哭爹叫娘,几乎就要跳河!我这辈子跑路从来没这么狼狈过。”
“几乎?”韩云天一挑眉毛,“这么说没跳了?”
“我是疯了才会跳!那么冷的天,上了岸就冻成硬条条了!程欢他们几个为了掩护我跳了下去……”叶飞群在炕上横倒了,双手压在脑后,眼中不由一热。“三百个兄弟,只逃回来二十六人。”
气氛在屋子里僵了下来,叶飞群突然“哧”地一笑,道:“我不过抢了他的女人而已嘛,草原上那么多女人,没了这个,还有那个,他老婆那么多,真搞不懂干什么激动成那样。当然我也没指望他手下留情,毕竟为了女人,脱脱连自己的老子都灭掉了。嘿,可能你跟他臭味相投,比较能理解他的心情。”
韩云天白了他一眼,“这么说脱脱从乌括台哈尔出来以后不久便与他的部下汇合,还追上你了?”
叶飞群点点头,“他从来就是一员猛将。单纯从对手的角度来讲,我还是很佩服他的。”
正说着,紫鹃居然就闯了进来,韩云天以为她知道小顾被擒,准备来闹上一闹,谁知道她满脸焦急,“塔拉卓玛要生了!”
叶飞群跳了起来,吓得几乎滚下床,“什么什么,什么生了?我刚刚回来,怎么也没人告诉我一声!”
“她怀了脱脱的孩子。”
叶飞群半张了嘴巴,愣了半天,才又一拍大腿,“嘿,哈哈,想不到我还一绑绑了俩!要是今夜战败,先还他老婆,明日谈条件,再还他儿子!”
紫鹃急道:“你们先给找个稳婆吧!”
两个男人面面相觑,叶飞群勉强挤出一个笑:“别看着我,我只给马接过生啊!”
“云大夫呢?”
“找过了,他也说他只管给马接生。”
紫鹃都要急哭了,“这军营重地,哪里来的稳婆啊!她疼得厉害,直叫着她以前心上人的名字!我看她快要熬不住了!”
果然,远远听见一个凄厉的声音破空而出:“也速该!你在哪里?也速该!”
叶飞群道:“是我绑她来的,我去看看吧。”回头看向韩云天,欲言又止,最后只得一句话,“今夜之战,万万小心!”
说着跟紫鹃出去了。
冀州城的夜晚,更加暗沉,几点寒星隐在微茫的云下,残月早逐日而去,满城不见半点烛光,只城头上的火把像草原上孤独的灵魂在黑暗中瑟瑟发抖。
军营大帐离北门尚远,今夜,谁也没有听见一个女子凄厉的呼嚎,因为所有人已经在附近的街道旁埋伏好,一个个窗口紧闭,糊起来的薄纸后却是凝神静气蓄势待发的伏兵。
寅时,一小队辽兵在北城看似防护最薄弱的地方搭了云梯悄悄摸上来,守城的哨兵大喝一声:“有敌情!”
呼喊,惨叫,鸣号!
攻城战打响了。
脱脱不花看着这座几乎摇摇欲坠的城池,他预备一雪前耻,城外地里的麦子都已经收了上来,还有城中的财宝,那些可以为他打造神兵利器的工匠,一个也不能放过。韩云天,你是个可敬的对手,两千轻骑,三千步卒,即便练兵半年有余,你能挡得了我两万大军吗?塔拉卓玛,我来了,我来接你回去,还有,我们的孩子!
城门口布置的陷马沟,排箭,都在他预料之中,北门被一拥而上的士兵渐渐攻破。他看着从城墙上摔下来的辽兵,还有宋兵,一双鹰一样的眼睛眯了起来,打仗,总是要死人的。他想,这没什么!
北门洞开,他一马当先冲了进去!
手底下的士兵一见主帅如此勇猛,哪里还有疑虑,纷纷策马跟上!
远远的半山上,一个须发半白的老将军摇了摇头,南方的天空滑过一道亮光,“扎木合,有星星落下来了,我觉得不祥!”
叹息般的声音传来,“不是星星,是也速该寂寞的灵魂!“
两千人的前锋队伍插入城中,狭窄的街道将他们拉成细细的长线,城门轰然紧闭,这线就像绷紧的琴弦,“嘣”——随着一声响箭的呼啸,立断!
城外另一大半队伍被突然堵截在外,所有人傻眼的当口,黑夜中突然亮起火把,一个彪型大汉,满脸的络腮胡子,从高处俯冲下来,他的身后,分左中右三路军队,铁骑当先,步卒随后,呈品字型,犹如一把铁锤狠狠地砸下来,瞬时冲散了队伍!
“哇——”
婴儿嘹亮的啼哭响彻天际,远处的喊杀声却只如背景,遥遥听来,不是那么真切。
叶飞群用白布擦了擦沾满鲜血的双手,额角有汗滴下来,一半是冷的,一半是热的。
炕上的女子已经昏睡过去。
紫鹃拿襁褓把孩子细细包好了,抱过来给叶飞群看,“嘻嘻,叶将军,看看你接生的娃娃吧,多可爱!”
叶飞群扫一眼,没好气地道:“你就莫睁着眼睛说瞎话了,刚生下来的婴儿都是皱着一张猪肝样的脸,丑得要死!”
正欲起身,炕上的人却抓住了他的手,闭紧的眼里有泪淌出来,她昏昏沉沉地道:“也速该,别走!”
紫鹃叹道:“她说,她的心,这辈子也不会背叛她的心上人。”
叶飞群皱紧了眉头,看看那只泛白绵软的纤纤素手,此时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仅仅抓着他,心中不由一动。
“也速该!……也速该!”
他坐回炕沿,轻轻搂住塔拉卓玛,“我在,……我在!”
韩云天一撩厚重的防风帘子走了进来,一见叶飞群搂着塔拉卓玛,忙又退了出去,在外面道:“你来一下。”
叶飞群轻轻放下怀中女子,给她掖好被子,急忙跟了出来。
“怎么?”
“脱脱突围成功,逃出城去了。王磐大挫辽兵,但是他带的人也不过五千,其中只得一千轻骑,折损较多。我已经下令停止追击,再追,等大军反扑,我们未必稳操胜券。”
“你傻啊,脱脱又不知道我们有多少援军!派人议和,告诉他只要他弃甲投降,我们就不追杀了。”
韩云天看了看他眼里闪闪的精光,欲言又止,最后只调头离去。
“我去把小顾放出来。”
叶飞群大叫:“你受伤了!”
韩云天脚下一点也没有停步,只道:“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说着身体晃了两晃,叶飞群抢上前去扶住他,嘴里不由嚎了一声,“你现在是死不了,等下会死得透透的!”
说着几乎是半挟持地拖了韩云天回去。
等韩云天的伤口处理好了,议和的徐环被派出去了,紫鹃在外头给塔拉卓码煮的红枣小米粥冒出热气来,一天忙下来,日头都西斜了,叶飞群才想起来,还有一个顾惜朝蹲在军营后面的大狱里。(可怜的孩子,摸摸)
“所以呢,事情就是这样的,恩,委屈你了!”叶飞群挠挠头皮,挤出一个在顾惜朝看来很假很欠扁的笑容。
“这么说,是借我演一出苦肉计了?”顾惜朝冷哼一声,“想来韩将军和叶将军也不会那么笨,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我顾惜朝当成奸细了!我还要谢谢两位将军手下留情,做戏没做足,我只是小小惊吓,未受得什么皮肉之苦!”
叶飞群看他负手而立,与半年前相比,已经窜高了不少,因扭动挣扎而散乱的长发披在额前脑后,尽管狼狈,却仍然透着傲气。一双斜飞的剑眉深深插入卷曲的鬓角,漆黑的眸子透出的光,却寒如冰屑——已经不像一个孩子的眼神。
到底,还是伤了他。
他过来拍拍顾惜朝的肩,后者却浑身一凛,像刺猬一样防备起来。
“你要恨就恨我吧,这反间计是我定的,你韩叔叔也是出于无奈。”
顾惜朝从鼻子里哼出气来,底下形状秀丽的嘴唇里喷出一句话,“你们起先,也是疑我的吧?他当时看我的眼睛,我永远也忘不了!”
“你莫要这样说,他真是冤死了。其实自从你娘亲那啥了以后,他看谁都那副死德性!”
“不要提我娘!”
“不提不提!”
顿了顿,顾惜朝忽然想起什么,“我的鹰呢?”
“在你韩叔叔那里。”
顾惜朝二话不说,拂袖离去。
韩云天的伤口还在火辣辣地疼着,吃过药正昏昏沉沉睡着,一个熟悉的脚步声急匆匆奔进来,迫得他睁开眼睛。
顾惜朝提起鸟笼子就要出门去。
“等等!”韩云天叫住他。
“如果你要道歉的话,就不必了!叶将军已经道过歉了,我理解。行军打仗,伐谋为上,如果不是这样,冀州危在旦夕。”
“我还有话要说。”韩云天勉力支撑起上半身。顾惜朝见他受了伤很痛苦的样子,一张原本苍白的脸更加灰败,两道剑眉微微拧着,不由放下鸟笼,上前扶起他,拿一个靠垫塞到他背后。
“你的鹰果然神勇。我问过叶将军,如果训练它送信,还得在我身边呆一段时日。”韩云天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
顾惜朝却一愣,强压下心中怒火,道:“你这样将它关在笼子里,它能信你才怪!”
韩云天苦笑了一下,“走,我们去城头放飞它。”
“你伤得很重。”
“不碍事。”说着艰难地撑坐起来。
顾惜朝咬了咬牙,也不上前扶他,只提了鸟笼子兀自出门而去。两个人缓缓走到最高的台子上,顾惜朝将鸟笼子交到韩云天手上。
韩云天甫一打开笼子,微风便“扑棱”一下,飞扑出去,振动的翅膀扫起大风,拂过韩云天的面颊,迫得他不由自主闭了闭眼睛。
血色漫天,微风展开修长的白色羽翼,在头顶盘旋了好一阵,尖啸声划过天际,最后往西飞去,隐入云上。
顾惜朝道:“鹰是有灵性的,我与它有缘,不是强求来的,你是不是与它有缘,也要看造化。”
韩云天微微苦笑,“我明白。”
远远的四匹马自西边飞奔而来,马蹄扬起的风沙卷入风里,在残阳下只剩几个黑色的剪影。待到进了,才看清人的面目,为首一人,正是徐环。
“议和的人回来了,我们去瞧瞧。”
顾惜朝脚下却没有动,只淡淡“哦”了一声。
韩云天停下来,回望他,“你不去吗?”
“我去干什么啊,军情大事,我一个毛孩子听了去不好。”
韩云天知道他还在生气,脸上微微扯一个尴尬的笑,“顾公子不小了,依江南的算法已经十四岁。文王十二而冠,成王十五而冠,据说伯邑考出生时,周文王只得十三岁。”说着瞄一眼顾惜朝,发现他居然听得脸红起来,不由忍了笑意说下去,“顾公子惊才绝艳,我们商议军中大事,还请你旁听参考,为之斟酌才好。”
这马屁拍得响,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顾惜朝虽然脸色还是不屑,却道:“哪里敢当,也就是鞍前马后地给韩将军端茶递水,磨墨铺纸。”
这就是同意了跟去。
两人回到营房,徐环刚到,叶飞群和王磐都已经等在那里。一见韩云天,叶飞群就怒道:“你身上还缠着绷带呢,嫌命长啊!”
顾惜朝把一张椅子搬过来,让韩云天坐下,由拿了垫子给他小心地塞在身后,好靠着。
韩云天没理叶飞群,径直问徐环,“脱脱答应投降了?”
“他说如果送还他老婆孩子,就答应撤兵,取道回乌括台哈尔!”
“太好了!”叶飞群一击掌,“王磐,你重新编队修整。把脱脱留在这里的伤兵扣下,剥了他们的衣服,叫我们的人穿上,然后以护送他老婆孩子为名,半道上截击!”
顾惜朝立时抬起头来,“他不是投降了吗?降兵还杀,这不合道义吧?”
叶飞群作出一副忍无可忍的表情,“顾小公子,你如果读过兵书,当知道兵不厌诈的道理吧?”
“诈降兵,未免太……”
叶飞群冷笑,“那我告诉你,战场上没有所谓道义,你当记住的,只有四个字——成王败寇!你以为他日脱脱恢复元气,攻下冀州,会谢谢你今日不杀之恩吗?”
“至少他不会屠城泄愤!”顾惜朝据理力争。
叶飞群怪叫一声:“以我对脱脱一贯的了解,他之前已经屠过不少了,人家跟他也不见得就有深仇大恨。我们这次绑了他的老婆,已经够理由让他屠我们十七八次了。趁你病,要你命,说不定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了!”
韩云天白了叶飞群一眼,“不要吵了。我当日也没同意你去绑了人家的老婆来!”
顾惜朝轻蔑地哼了一声,斜睨叶飞群,“那你这杀降兵的一贯作风,脱脱是不是了解呢?”
叶飞群嘻嘻一笑:“我不过一员副将,没什么名气,他怎么了解我?”
一直沉默的王磐此时终于开口:“二叔,我觉得叶将军说得有道理。”
叶飞群又道:“如果脱脱回去修整以后,回来反扑,恐怕不出一个月战祸就近了,此番他虽然大败,元气未伤,麾下仍有一万多铁骑。我们的马本来就不多,此地平坦,步卒打骑兵,大大不利!到时候他肯定发现我们的人其实也不过几千,定会来犯。朝廷忙着对战西夏,与辽人自十年前定下檀渊之盟,摩擦渐少,脱脱是个蒙古土匪,辽人不管他,他那两万军队,朝廷也没放在眼里。这个当口,切不可给他喘息机会!”
韩云天长身而立,斯文惯了的语气变得萧飒,只冷冷吐出一个字——“打!”
顾惜朝看了看他们,终于不再开口。
原来这就是战场,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