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顾惜朝》公路飞行

19、大漠——02

　　叶飞群醒过来时，天色还未大亮，韩云天靠在案前的椅子里打瞌睡。他只轻轻呻吟了一下，他就睁开了眼睛。
　　“你好点没有？”
　　叶飞群伸个懒腰，笑道：“韩将军的床睡着果然舒服，有止痛疗伤之效啊！”
　　韩云天不理他调笑，道：“昨日遇到的辽兵，是脱脱的人马吗？”
　　叶飞群眉头终于皱起来，“你也想到这个问题了？”
　　韩云天与他对看一眼，两人皆面有忧色，“昨天遭遇之处，离冀州城不过二十多里地。漫漫黄沙，千里不见人烟，如果只是探察的前锋队伍倒也罢了，怕只怕，脱脱的大军已经在即。”
　　叶飞群摇摇头，“我倒不这么认为。脱脱刚打完弘吉刻惕部，几万大军开到这里，一天里吃的喝的就要准备个没完。”
　　韩云天道：“我就是怕这个，如果大军已兵临城下，他拖不起，开战只在这几天里了。而我们粮草未动，梁子涵手下兵马何尝练过一日，这样一场毫无准备的仗，怎么打？”
　　“不能打，只能拖！”
　　韩云天点点头，“城中粮草，能维持多久？”
　　“不多，但是应该拖得过人家。只要不打，就比比谁能挨饿了。”
　　“可是冀州城内还有两万多的百姓要吃要喝，算上他们，我们未必拖得过人家。”
　　叶飞群苦笑：“原来是比谁人少，谁就能胜了！偏偏这两万人不能拉出去打。”
　　韩云天声音低下去，“这两万人，仰仗我们的保护。朝廷的援兵，年后也未必到得了这里，更枉论现在。”
　　叶飞群用手摸了摸下巴，仰头看着上方，若有所思，“如此，我们这一仗非打不可，还要打得漂亮，最好能将脱脱吓退千里之外。明年开春凌汛之时，能在城外种点庄稼，也不用千里迢迢把粮草运到这里了。运粮队那些脓包，别粮没运到，便宜了脱脱去。”
　　韩云天不由笑道：“种庄稼？叶将军原来有此卸甲归田之意，我还道你的志向是去塞外放牛牧马。”
　　叶飞群叹一口气，“原先是有此意的，可是呆在北地这么多年，一直就是马背上过来的，真是腻了。想去江南看一看那边的十里飞花，届时还要有你指路，再分我一些田亩，娶一位柔情似水的姑娘，岂不妙哉？”
　　“你先别做梦了，想想看如何应敌吧。怎么样打，还要如你所说打得漂亮。”
　　叶飞群坐起身来，顺手从边上抓起韩云天的外衣就披上身，边穿边道：“你前日刚来，要让脱脱知道，你带了大军，已经到城中镇守，此其一；城外增派巡逻的兵力，让对方看见，此其二；我派人包抄到后面，抢夺粮草，切断粮线，此其三；如若顺利，脱脱憋不了多久便要开战，他想速成，我们顶得住第一拨围攻，退敌即可成一半。至于梁子涵的人马，就充充门面，每日里到各城门口溜达一圈，混个脸熟吧。”
　　韩云天道：“不行，你伤重未愈，包抄夺粮之计我另派他人。辽兵南行千里，看管粮草必定慎之又慎，想动不是那般容易。再者敌暗我明，需得先派人前去刺探军情，不可贸进。”
　　“你以为人家还拨冗时间，给我们去刺探军情，再回军中商议对策？怕是明日就要攻进来了。总不能坐以待毙，等着别人来攻城！今晚一定要出去探探虚实，关键是叫脱脱瞧瞧我们的实力！”
　　“派谁去？”
　　“当然是我去！”
　　“你的伤……”
　　叶飞群甩甩手，“若是主帅贸然出城迎敌，人家才真要笑话我们没人了。再者城中谁来坐镇？梁子涵对你还有些忌惮，对我，根本连客套一下都懒得。事关重大，城中布防，哪里都不能离人，徐环倒是可以去，但是他为人细心，留在这里比我更能派用场。别的我不行，冲锋打头阵，不是我吹牛，没人比我干得更漂亮！你有我那个能耐吗？”
　　“那你要多少人马？”
　　“三百精锐足矣。”
　　“太少！虚张声势都不够！”
　　“你要是能跟梁子涵再借七百自然更好，我也不需要他们打，只要马尾巴上扎了高粱蒿子在后面拖起满地沙尘便可。其余的人，必须留给你用。”
　　韩云天起身，“我现在便去找梁子涵借兵，天黑即刻动身。”
　　“玄清！”
　　韩云天顿了顿，回身看他，“什么？”
　　“你要等我回来。”
　　韩云天看着他，缓缓道，“那你一定要回来。”
　　“还有！”
　　韩云天再次回头。
　　“能不能把小顾借我？”
　　韩云天一愣，“他不过是个孩子，刀剑无情，这样妥当吗？”
　　“这小子，昨天在外面，对我动了杀心。”
　　“胡说！”韩云天怒道，“他刺我那一刀是误会，当日为了他朋友犯险，这个孩子身上有侠义心肠！也许有时候难免狠辣，但那是性格孤傲使然，我自会耐心提点他。你这样揣度他，难道是要把他带出去对他不利？”
　　叶飞群望天哀叹，“你别激动，听我把话说完还不行吗？”、
　　韩云天强压了怒火，道：“好，你说！”
　　“你对他的情谊，我理解，他未必理解。这孩子行事狠辣，疑心病又重，刺你一刀再先，昨日我为救他受伤在后，这里来来往往的人都是你我手下。你觉得他呆在这里舒服吗？”
　　韩云天皱了眉头不响。
　　“你当我是兄弟，就信我一次，我带他出去，我活着，他绝对死不了，就是我死了，也保证他能活着回来。但是把他留在你身边，我真的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一个不高兴，又瞎跑出去，外面兵荒马乱的，你再出去寻他？届时你关心则乱，要是被辽人知道了他的身份，抓了来当人质，我看你是在阵前杀了他还是开了冀州城的大门，让几万条性命换他一人之命。”
　　几句话把韩云天噎住。
　　“如果今日几万条人命，能换回你那个阿源，你干不干？”
　　韩云天愣了愣，避开他的直视，喝道：“说得什么疯话？”
　　“你看看你，这样子打个屁仗！倒不如让我看着他。”
　　韩云天道：“他跟着你，只怕跑得更快！”
　　“嘿嘿，那小子傲得很，跟在你身边端茶递水的，你以为他乐意？我带他去开开眼界，立得大功，他巴不得呢！”
　　韩云天看住他，突然转念一想，道：“你说他昨日对你起了杀心，然后呢？你是不是也想宰了他？”
　　叶飞群尴尬地笑笑：“我不和小孩子计较！哎哎，你不要这么看着我行不行？我知道你疼爱他，我保证不动他，行了吧？”
　　韩云天皱着眉思索了一阵，冷然道：“切记，你若敢动他一跟寒毛，或者把他带出去，没有带回来，你我再做不成兄弟。”
　　“这么说你答应我带他出去了？”
　　韩云天闷哼一声，“我还没答应！”
　　说着满脸不悦，大步走了出去。

　　韩云天找到梁子涵，颇费了一番脑筋，才算跟这个两面三刀的副都统大人借得七百兵马。回头吩咐人准备好一应器物，只待天色将暗便要出发。
　　吃过晚饭，发现一天没见着顾惜朝了，他到不远处的营房看看，却见紫鹃在那里收拾行李。
　　“怎么回事？给他收拾的？”
　　紫鹃叹气，“他闹别扭呢，嚷着要回去。”
　　“回哪里去？”
　　“天大地大，哪里都可以去，就是不要留在这里！”顾惜朝一挑布帘，走出来，手里还抱着自扬州一路带过来的琴。当时紫鹃笑话他，去边关还带这玩意，他说那是柳先生送他的，嘱咐他好好保管，所以死活要带上。
　　韩云天想起早上跟叶飞群聊起他的事，眉头不由皱紧了。他打发紫鹃先出去膳房帮忙明日早上的伙食，待人走了，好声好气地道：“好好的，嚷什么要走！”
　　“什么叫好好的！叶将军为了救我身负重伤，他底下的兵都道我是太子爷出门游玩，尽会惹是生非。与其让人这样看笑话，我不如回去，也不给你添麻烦了，我现在知道边关不是玩的地方，行了吧。”
　　韩云天知道他定是听到了什么闲言碎语，安慰道：“你不用管他人怎么说，嘴长在别人身上。我要是跟你这般发小孩子脾气，早就打道回府了！”
　　“我就是发小孩子脾气了，就是要打道回府了！”
　　“胡闹什么？这当口你出去，我派什么人护送？我若不派人护送，兵荒马乱的，再碰到辽兵怎么办？”
　　“碰到就碰到，死了干净！”
　　韩云天气结。
　　“叶将军早上还夸你武功了得，临危不乱，假以时日，在边关必能立下大功。却原来这样会使小性子！”
　　顾惜朝冷笑：“你就莫要来哄我了，他说没说过这样的话，你自己心里清楚！”
　　韩云天扶着额角，顿时明白不能拿哄小孩子那一套来哄他，当下讨饶，“好好好！他没说过，是我说的，行了吧？”
　　顾惜朝没成想他承认得那么快，本想刻薄几句，到底忍下了。
　　“不过叶将军负了伤，今晚却要出城去刺探军情，我实在抽调不出人手。他说，要带你一起去。”
　　顾惜朝猛得抬头，脸上闪过一丝恐惧，被韩云天看在眼里。
　　韩云天缓缓道：“他说，你昨天傍晚，动过念头想杀他？”
　　顾惜朝冷笑：“我还动过念头想杀你！是到这里以后！”
　　韩云天并不讶异，只苦笑道：“我倒希望，当年你娘杀的是我，或者，那晚在扬州，你一刀杀了我干净！”
　　说着起身，垂着头要出去。
　　顾惜朝抢上前两步拉住他的衣袖，喉头已经哽咽：“韩叔叔，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我当时怎么就闪过那样的念头，叶将军何等人物，被他一眼瞧出来了！他若想杀我，我也没有怨言。”
　　韩云天并不回头瞧他，只叹气道：“你不是没杀他吗？你当记住，真要杀一个人，不能被他瞧出来了。就如你觉得叶将军要杀你了，那你放心，他绝对不会动手。他当真动手，你这会子早在阎王殿前了。”
　　顾惜朝心中一凛，想着校场外被射死那六人，当时何曾想过叶飞群是动了杀心的。转念一想道：“好，我也想跟着叶将军出去开开眼界。”
　　韩云天回过头来看着他，一脸的无奈，却郑重其事道：“出城，不是去开什么眼界。一来，我见你武功已经不错，当能自保；二来，你心性高傲，叶将军负伤因你而起，他道你又要负气离开，不如跟在他身边助他一臂之力。”
　　他走到门口，看看黑沉沉的天色，道：“辽兵大军如若进犯，冀州兵乱之时，我也未必有暇顾及到你。城里城外，皆是修罗道场。如果城破，倒不如跟着他到城外去，尚有一线生机。”
　　顾惜朝听得他那么说，惊得哑口无言，万万想不到情势所逼，已经到了这般凶险之境。
　　“现在送紫鹃回去，怕是不行了？”
　　“能送，早连同你一起送走了。昨日碰到那一队辽兵，训练有素，离冀州城如此之近，也不知对城内窥探多久了。我没想到情况如此糟……眼下也没有你合身的盔甲……”
　　顾惜朝道，“我不需要。”说着回身放好琴，带上无名剑，“叶将军的人马呢？”
　　“跟我来。”
　　韩云天带上他到校场，那里一千人马已经整装待发。叶飞群一见他俩，笑意盈盈绕着场子边策马过来，一抬手道：“顾小公子，请上马！”
　　顾惜朝随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里已经为他备好一匹白马。他二话不说，走过去翻身上马，回身一拱手道：“叶将军，多多指教了！”
　　叶飞群笑笑，看一眼韩云天，然后转身向着全场道：“出发！”
　　说着已经飞奔出校场外，那样子，哪里还有昨夜受伤时的虚弱。这人简直是特殊材料做成的。
　　顾惜朝正要跟上，身后韩云天却喊了声：“等等！”
　　未及回头，厚重的黑色披风已经“哗啦”一声抖开，罩在顾惜朝身上。顾惜朝微微弓下前身，韩云天替他系好带子，道：“野外冷得很，你穿太少！”
　　那披风上还带着他的体温，顾惜朝欲言又止。
　　韩云天张了张嘴，似乎也想再说点什么，终于只是拍拍他的肩头，“去吧！”
　　顾惜朝拨转马头，跟上大部队。从火光四耀的校场一出来，城外是一片黑涔涔的夜色，天与地仿佛一个大大的口袋，瞬间就将他们吞没其中。
　　马队在夜色中一路向西北狂驰，谁都没有说什么，即便是后面梁子涵的右路军人马，也只是无声的跟着。
　　一直到天明时分，路上竟碰不上一人，别说辽兵，连一只野狼都不曾见。日出时分，地上凝满了白白的霜花，天边一丝云也无，连风都停下来，辽阔的天地间只有马蹄踏过的声音。
　　“吁——”
　　叶飞群上得一个高坡，一勒马缰，停下来朝周围张望。
　　顾惜朝发现他的眉头皱了皱。
　　然后他一咬牙，冲着坡下的队伍喊道：“原地休息！”
　　队伍停了下来，各人从马背上的兜囊里拿出干粮和水吃起来。马喷着响鼻，在地上找零星干枯的野草啃咬，有几个爱马之人将自己的干粮也分给了马吃。人群里三三两两有人交谈，在晨光中人和马呼出的白气格外显眼。
　　叶飞群蹲在地上，若有所思。
　　“小顾，你知道大漠里最可怕的是什么吗？”
　　“遇到狼群？”
　　叶飞群摇摇头，“是你找疯了，也遇不到一只狼！”
　　顾惜朝登时明白，什么样的麻烦摆在眼前。当你不想碰到时，人家死死追着你不放，当你红了眼睛出门找时，天地间却空无一物。
　　辽兵到底有多少？在哪里？他们已经路过昨日遭遇战的几处地方，一日风吹，疏松的沙地上，马蹄印子很快消散不见。
　　就这样找，与瞎子何异？
　　兵分几路的话，失散的队伍，遭遇辽兵后幸存的机会就越小。本来只带的三百精锐，后面七百不过是凑数之用，如何再分？
　　叶飞群喃喃自语，“怎么办？”
　　顾惜朝道：“我们既找不到辽兵，或者让他们来找我们。”
　　叶飞群脑中灵光一闪，喜道：“小顾，带上你真是派大用场了！”
　　说着跳起来，翻身上马，向着队伍道：“都跟上了，我带兄弟们去发一笔横财！”
　　后面众人一头雾水，但是听到“横财”二字，都面露喜色，纷纷上马，跟着叶飞群向西北疾驰而去。
　　队伍一路狂奔了整整两日两夜，中间只稍事休息，算算脚程已经离冀州六百余里地。眼前除了少数几个破落的村庄，几乎空无一物，梁子涵的队伍里渐渐有人沉不住气来。
　　叶飞群却一副成竹在胸的姿态，“今天晚上好好睡一觉，明日一早，我带大家发财去！”
　　顾惜朝斜睨他：“发财？莫不是去抢劫辽人？”
　　“聪明！前方不远处是乌括台哈尔，城池不大，但是算得上富庶，关键是，脱脱不花的老婆孩子在城里。”
　　“他叫脱脱不花？”顾惜朝不由笑道：“是不是还有个兄弟叫脱脱很花？”
　　叶飞群一愣，笑得直不起腰来，“蒙古人的名字，用宋人的嘴念出来，着实有趣！”
　　顾惜朝倒没觉得多好笑，只道：“你怎么就知道他的老婆孩子在这城里？”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知道他有十几个老婆，分布在远近不同各个城池，乌括台哈尔靠着黄河一条支流，每年凌汛时水丰草美，牛羊成群，盛产蒙古美女，你说这里有没有他的老婆孩子？说不定，还是他最疼爱的女子！他虽然名叫脱脱不花，我却知道他其实很花，哈哈！他的父汗当年看上了他要娶的女人，纳为己有，脱脱不花一气之下跑到班朱尼河投靠了札答阑部，带了兵回来把自己的爹给讨伐了！”
　　顾惜朝笑了，“倒是个真性情的汉子！”
　　叶飞群乍舌，“小顾小顾，你还夸他！你将来肯定也是那种为了女人疯狂的男人！不过我倒觉得为个女人，值得吗？没出息的男人才那样！”
　　顾惜朝冷哼一声，“你这种粗人，自然不把女人放在眼里。韩叔叔就与你不一样。”
　　一句话说得叶飞群板下脸来，“他这辈子就毁在一个女人手里！”
　　顾惜朝一怔，没再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