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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涤尘——01 ...

  •   第五章

      涤尘

      柳絮随风去,杜鹃望春来

      盛夏,一场疾雨袭来,墨云低低地压着扬州城,庭院里高过房顶的几株香樟树在狂风里犹如群魔乱舞。枝条劈啪作响,拍打着紧闭的窗户。半天里闷雷滚滚,忽而一闪,紧接着一个响雷在头顶炸开,震得大雨滂沱中的楼宇都要颤抖一般。

      一个身影,伫立在二楼窗口。衣袍洌洌翻飞,他却是一动不动,雨点从外面打进来,漂在他肩头,犹如大颗大颗的眼泪,濡湿了布料,又一朵朵晕开。

      他看见前院一个少年,牵了马进来,一身灰白短打,却是犯人才穿的囚衣。雨水将他从头到脚淋了个透,湿漉漉的头发像海藻一样,打着卷,搭在额前脑后。即便这样,他还是彬彬有礼地拱手一揖,将马缰交给下人,一双布鞋轻轻踩过水坑,向着这边走过来。

      沐晟想,自己哪一点比他差了去?西厢房里床 上躺着的那个人,甘愿为他喝下穿肠烂肚之毒?他知道,她心里有别人,正如他心里也一直装着另一个人。难道,她会爱这个少年,不可能,他还只是一个孩子。

      顾惜朝上得楼来,沐晟却将他栏在了楼梯口。

      “她服下解药了吗?”

      “她已经不疼了。”

      顾惜朝唇边漾开一个笑,尤自挂着雨珠的脸,像一朵夏荷。

      沐晟的脸却是苍白的,苍白到凄惨的程度。

      顾惜朝的笑凝住,“她服的解药……”

      沐晟答道:“沈园的玉师父,将那药唤作‘浮生若梦’。”

      顾惜朝面色一凛,“那不是解药!”

      沐晟转过身去,看着混沌的天与地,眼神飘忽。此时雨势渐渐变弱,夏日的暴雨来得快,歇得也快,看样子,很快雨过天晴。

      “她说,那药会让涤尘做一个世上最美的梦。”

      涤尘是先生的表字,平时大概只有他会这样叫她。

      顾惜朝鼻头一酸,眼睛里立刻蒙上一层水雾,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为什么她去的时候,我都不在她身边……”他脚下一软,踉跄着倒退了几步,一手扶着栏杆才勉强没有摔下去,终于跌坐在楼梯上,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玉师父说,她中的毒叫百日穿肠痛,分前后两味,无药可解。服毒后四个时辰,五脏六腑尽损,这是前一味毒;后一味则是保她不死,要受尽穿肠烂肚之痛,方百日才可解脱。中此毒者,纵然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也不能凭一己内力逼出来,更何况她一个半点武功也无的弱女子。”

      眼泪无声地落下来,顾惜朝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绞到一起。想着柳先生受的痛,与之相比,只怕更甚百倍,而自己却未曾陪在她身边一时一刻。又想着自己的娘亲引颈自刎时,也没有亲见,最后连送她一程都不能。哪一个人弥留之际,不想膝下儿孙满堂,围坐身边,至亲好友,陪伴左右,说些体己话,交代完后事,再看着自己咽下最后一口气?

      外面雨过天晴,风卷云舒,霞光万丈,一道彩虹高悬天际,映衬得亭台楼阁如梦似幻,缤纷绚丽。

      顾惜朝的心却一直沉下去,沉下去,沉到无边的黑暗里。

      半晌,他颤声道:“我能再见一见她吗?”

      沐晟定定地看着他,叹息声溶在雾气氤氲的庭院里,只听他客客气气地说道:“涤尘临终前已经答应嫁入我沐府,虽则我与她未拜堂成亲,但她已然是我沐家人。顾公子还是请回吧。”

      说着,转身入内,关上了门。

      沐晟将柳先生葬在沐府的私家墓园,碑上刻的名号是“沐柳氏涤尘之墓”,与他的发妻葬在一起,另一边,他给自己也留了位置。

      墓园有人看守着,顾惜朝只能远远地看一眼,不得擅闯。

      何问奴气道:“这个沐晟,太不讲人情了。我偏要闯进去看看,他能奈我何?”

      顾惜朝黯然道:“不了,我们走吧。”

      两个人默默往回走。

      “小顾,我要离开烟波苑了。”

      顾惜朝顿了顿,淡淡“哦”了一声,“怎么突然就要走。”

      何问奴道:“我去京城的路上,忍受了十日剧痒,把毒解了!哼,玉玲珑,我会记住她一辈子的!”

      “那恭喜你了,解了毒,自然还是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比较好。”

      “我离开却不是为了已经解这个毒。这次为了救你,我去盗了六扇门的玄铁令牌,人家马上要来拿我了。”

      顾惜朝一愣,“那令牌至关重要,怎么就让你盗了来?”

      何问奴脸上微微一红,带了三分羞怯,七分得意,“姑奶奶我本事高呗!”

      顾惜朝不屑,“怕是人家故意放水,让你去偷的吧。”

      何问奴啐了一口,“哼,他啊,肯定无情无义,不徇私情的!我在烟波苑这么久,学了那么多精妙至极的暗器机关毒药去对付他,盗这小小的令牌,岂有不成之理?”

      顾惜朝心下已经了然,“却原来,你的心上人是公门中人。”

      何问奴娇羞一笑,又恨恨道,“他平日里尽忙着查案,根本没功夫理我。我只有犯点案子才能见着他。这次盗了他的玄铁令牌,可是闯了大祸,他一定不会放过我。小顾,我想暂回蜀中唐门躲一躲,那是我的家,你随我一起去吧?”

      “你姓唐?”

      何问奴微微一福,装腔作势道:“顾公子何必非要追问奴家姓甚名谁呢?”

      顾惜朝一愣,顿时明白何问奴三个字的来历,不由莞尔一笑。

      “你可算是笑了!莫要再愁眉苦脸了,柳先生一定希望你开开心心的。怎么样?你和我去蜀中吗?”

      顾惜朝想了想,还是摇摇头,“惜朝只想做无门无派的一介书生,不愿涉足江湖。”

      何问奴点点头,“我知道,你的心不在江湖,而在天下。柳先生一直希望你出去建功立业,一展才华。只是烟波苑终究不是久留之地,你这半年长得好快,个子都快及上我了,又是这般天骄绝艳。这次韩云天的事只是个误会,下次真有无耻狂徒轻薄于你,却是如何是好?”

      顾惜朝道:“我自有打算。”

      何问奴见他回绝,猛地一拍他后脑,“你不是要留在苑里找玉玲珑报仇吧!”

      顾惜朝冷笑:“你受了她的钳制,吃了这许多苦,不想报仇吗?”

      何问奴嘴角往边上一扯,“她的毒委实厉害,与唐门比之,虽没有那么名目繁多,种类齐全,却是自成一派。我着了她的道,竟然也无技可施。留了她,对我唐门,始终是一大患。”

      两个人相视而笑。

      “走走走,我们先去吃一顿,想想下一步怎么办?”何问奴拉了他往烟波苑不远的“小东湖”酒楼而去。

      进得门来,两人到边上找了位子坐下,又随便点几样小菜。

      “当日你甫一被释放,就跑去救柳先生,这几日我们却忘了一个人——厉晴川那小子,不知道跑哪里去了!瞧他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却原来这般歹毒,差点害你枉死!”

      顾惜朝喝一口茶,略一沉吟,“官府放了我,自然要去拿他。三日前,我已经在运河边的渡口将他杀了,本来急着赶去找柳先生,就没有处理尸首。不成想,官府后来没有找到他,现下,我也不确定他是不是就真死了。”

      何问奴一捶桌子,“你啊,吸取个教训吧!杀人杀死,做事做绝!否则,后患无穷!他要是没死成,以后只怕还是要来找你麻烦。此人究竟什么来历?”

      顾惜朝两条剑眉拧在一起,脸上露出很不愉快的神情,“他说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兄长。因为我娘亲抢了他娘亲的男人,所以来找我报仇!”

      何问奴瞪大了眼睛,“这这……这跟唱戏文似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啊!”

      “他那么说,难道我就那么信了啊?我未曾见过我爹,但是以我娘的心性,未见得肯拉下脸来去抢别人的夫君。至少我听了这个事,心里就跟吞了苍蝇一样难受。”

      何问奴一怔,心想到底顾随风在他眼里,还是某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存在,不容人家那样诋毁。于是点点头道:“感情这种事,很复杂的,也许你爹当年是被逼迫着娶了一个不喜欢的女人。”

      顾惜朝冷哼一声,怒道:“既是不喜欢,怎么就同她生了孩子!”

      何问奴摸摸鼻子,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

      顾惜朝却替她答了,“那完颜公子自称与我爹是好兄弟。我看,厉晴川是他自半道上捡回来的孤儿罢了。这年月,兵荒马乱的,哪里都有走失的小孩子,说不定他还不是什么金人,根本就是汉人。完颜公子见他长得很像我爹,觉着有趣,就把他当小猫小狗似的养起来。然后每日里告诉他,一个大宋的狐媚女子勾引了他爹爹,他娘亲伤心欲绝,吊死在自家庭院里,当时还是小小的他第一个瞧见了。多可怜?说得多了,假的就变成了真的,彼时他不过三、四岁,哪里辨得清了?”

      何问奴听得一惊一乍的,心里却在想,好你个顾惜朝,够狠,自己护着自己娘亲的短也就是了,还这样编派人家。当下却也不敢反驳,怕惹恼了他。

      “这事好办,我会着人去大金国查清楚。”

      顾惜朝嘲讽道:“你是不信我说的?那你去查吧,我们可以打个赌!若果真如我所述,以后我要用到唐门的剧毒,你可要无偿提供我!”

      何问奴嘿嘿一笑:“唐门剧毒配制工序复杂,价格不菲,你要是论斤论斤地要,我哪里给得起?况且管库房的也不是我。”

      顾惜朝“扑哧”一笑,“我又不要去剿匪,还毒了一个寨子的人不成。你先说唐门最厉害,又无药可解的毒,最好能让人冷到骨子里去的。”

      “那就是至寒之毒,箱子燕了。却为什么要让人冷到骨子里去的毒才好呢?”

      顾惜朝垂下眼帘,轻声道:“穿肠烂肚的毒药,不想再用。毒,叫人心寒足矣。”

      何问奴见他一脸黯然,也不再说话,只默默吃起酒菜来。

      吃到一半,突然听得店外马蹄作响,一个娇俏的声音喝了一声——“吁!”

      下一刻,门口风风火火闯进来一位少女,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小二,一盘清炒小白菜,一碟牛肉,再来两个馒头!”

      店小二赔笑道:“姑娘想是从北地来,小店只得米饭,馒头早上才有供应,中午时分未蒸,委实抱歉。”

      那少女不以为意,点点头,“也行,快着点。”

      顾惜朝背对着那少女,却发现何问奴看得呆住,不禁回过头去。只见那少女不过十四、五岁光景,穿得极之普通,那一张脸,和妙曼至极的身段,却是叫人看了移不开眼去。何问奴算是烟波苑的花魁了,但是与她一比,也显得普通了。

      眼前的少女,光外表上已经美得十足十,偏偏一举手一投足,又透出武林中人才有的豪迈和——杀气!就是这一点杀气,让她美得更凌厉更夺目。

      上菜的当口,少女向店小二道:“小二,你可知烟波苑怎么走?”

      店小二一愣,一双绿豆眼顿时笑得不怀好意,“姑娘知那烟波苑是什么地方吗?哎哟,瞧姑娘国色天香,到那种地方去,难不成要去做窑……”

      他“窑姐”二字尚未出口,那少女已经一巴掌招呼过来,打得他眼冒金星,在原地转足了一圈。

      “烟波苑是青楼,怎么着,用得着你来告诉息大娘?”

      那店小二自知她是个练家子,刚才掴那一掌已带半分内力,整个脑袋跟炸开的锅,捅破的马蜂窝一样,嗡嗡作响,当下就矮了半截。“是是是,大娘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那自称息大娘的少女满意地点点头,道:“听闻那烟波苑里有一种自酿的十八年陈女儿红,我想去替一个朋友求来。”

      顾惜朝本来已经不去瞧那一桌,生怕这火暴脾气的息大娘找麻烦,听得她这么说,猛得回头盯着她。

      他正要站起身来,却听得外面闹哄哄地吵开了,街上有人嚷着:“哎呀呀,看看那边着火了!好大的火啊!”

      爱凑热闹的何问奴第一个冲出去,顾惜朝看了那少女一眼,犹豫了一下,终于放下酒菜钱,跟了出去看看。

      只见烟波苑的方向,浓烟冲天,远远地好象听见有人在叫喊。

      不及细想,两个人发足狂奔。

      跑回苑里,才发现起火的是沈园,大火自里面烧出来,炎焰涨天,已经救无可救。几个家丁伙计正搬了水要来救,却哪里还救得下来。

      “玉玲珑呢?”何问奴抓住一个人问道。

      “不知道,玉师父和哑仆都不见人影,要是在里面,怕是早烧成灰啦!”

      何问奴一跺脚:“靠,臭婊子,跑得倒快!”

      大火烧到黄昏时分才慢慢止住,沈园的宅子只剩一片焦黑的瓦砾。莫说玉玲珑了,就是金玲珑银玲珑,也化成水了。

      救火的人一看大势已去,纷纷作鸟兽散。

      顾惜朝和何问奴绕着沈园走了一圈,一筹莫展。

      中午时分在“小东湖”吃饭的美貌少女倒是找上门来。她牵着马,站在一片焦土前,朗声问道:“这里就是烟波苑吗?我好象来得不巧。”

      顾惜朝抿了抿唇,道:“中午在外面吃饭的时候,听得这位姑娘说要一坛十八年陈女儿红?”

      少女面露喜色,“是啊,你有吗?”

      “你是替你朋友来寻这酒的?”

      “正是。”

      顾惜朝上前一步:“他可是姓戚?”

      少女欣喜地笑道:“原来你认识他?我这位朋友一直念叨着这里的女儿红,所以我想替他来寻了去。”

      顾惜朝看她美得摄人心魄的一张脸,心中突然就冷下来,淡淡地说道:“不,我不认识他。只是我受人所托,一直留了一坛十八年陈女儿红给这位姓戚的朋友。你告诉他,如果想喝,让他亲自来扬州。”

      少女略一沉吟,干脆地点点头:“好,一言为定!至多一个月,我和我朋友来这里取酒。多谢这位小兄弟了,我们后会有期!”

      说着一拱手,翻身上马,双腿一夹,潇潇洒洒扬鞭而去。

      身后何问奴猛一拍顾惜朝的肩膀,“小样!行啊你,勾引美女的功夫真是一等一的高明!”

      顾惜朝看着那策马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只是这酒,你有没有啊?”

      顾惜朝瞧着面前一地的焦土,无奈道:“烧成这样,这地窖里的酒倒兴许能保住。”

      何问奴一跺脚,“我吃醋了,你自己翻去吧!”

      说着气哼哼往凭栏听雨楼的方向行去。

      厉晴川走了以后,琴社剩下七个人,过了没几天,又被推到台子上表演去了。顾惜朝替下他的位子,弹奏主音,他显得意兴阑珊,心里思忖着什么时候琴社就该只剩下六个人了。何问奴已经回蜀中唐门,玉玲珑一把火烧了沈园,不知所踪。自柳先生故去,烟波苑再无他牵挂的人和事。他知道,是时候离开这里了。生活十二年多的地方,一朝别去,谈不上舍不得——他从来不曾喜欢这里。他的心早就飞出去,男儿大丈夫,胸怀天下,志在四方,任天涯漂泊,青衫寥落,他顾惜朝定能凤翔九天,惬意潇洒。

      柳先生临终把紫鹃托付给了沐晟。

      那日早上,她收拾了行李,拿着包裹哭哭啼啼上了沐府的马车。

      走了,都走了。

      自己又该去向何方呢?他想。

      从沈园坍塌的地窖里刨出来的两坛子十八年陈女儿红,还等着人来取。

      只是,他等的人,迟迟没有出现。

      不清楚为什么,独独在意这件事。也许是在破庙里孤独害怕时,那个戚姓少年陪伴了自己;在走不动路的时候,他背着自己一走十多里地;在一坛毒酒送过去的时候,他丝毫不怀疑自己;在经年的酒徒岁月里,他还念念不忘江南一坛女儿红。

      九月的风里已经有丝丝凉意,琴声从万花楼的窗口飘出去,穿行在下面街道边的绿荫间。

      座下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在顾惜朝的眼前,只如浮云飘过,了无痕迹。

      门口珠帘子被掀起,一个迟到的客人,穿一身素布料子,宽大的衣袍随着轻盈的步伐翻飞。他悄无声息地寻一个角落坐下,一双眼睛直直地落在顾惜朝身上。

      一曲毕,七个少年从台子上退下来。

      一名随侍的小厮上来给顾惜朝一张字条。

      “偏厅一叙”

      顾惜朝呆了一呆,看看他。韩云天向他微微颔首,也不等他回应,起身兀自向偏厅而去。

      进得门来,顾惜朝心里却五味杂陈。如果当时没有那一刀,这以后跟随在这个将军左右,岂非自己梦寐以求?可是,终究还是刺出了那一刀,亲手断了一条后路。后悔?好象也不是,世上从来没有后悔药可吃,他没有那个功夫去后悔。只是当时行差踏错一步,一步错,步步错。

      “韩将军的伤痊愈了吗?”拱手一揖,他在对面坐下,口气说不上关切,淡淡的。

      韩云天却仍是将他细细打量了一番。这才客套地点点头,“那日沈园的玉师父托人送来解药,已经没有大碍了。”

      “惜朝多谢将军不杀之恩,这原本是我犯下的事。”

      韩云天手一抬,阻止他说下去,“前因后果,我已经了解了大概。也怪我自己不好,当日与那个少年在这里谈了许久,我具实相告,他却满口谎言,说金国辽王殿下十分挂念你,要说服你回故乡。而且与我打赌,定能以诚相待,将你带回金国。我军务在身,心结未解,始终下不了决心来见你一面。谁知道他看似一心要救下你,一派光明磊落,又是那样温文气度。万万想不到我前脚刚离开烟波苑,他便诬陷于我,险些害你铸成大错。”

      “险些?”顾惜朝哭笑不得,“将军说笑了,惜朝已然铸成大错。幸得将军吉人自有天向,逃过一劫。”

      “你也是为人利用,我不怪你。”

      顾惜朝抬眼瞧他,只见他一脸诚恳,落落大方。眼前突然就闪过厉晴川温润如玉的脸,心中顿时不得释然,而是针刺一样难受。

      “我此番前来,是想接你离开这里。”

      顾惜朝脸上却不是喜,两道剑眉紧紧拧在一起,“将军能不计前嫌,收留惜朝?”

      韩云天看了他半晌,却轻轻笑了,“当日你娘也问过我相似的问题,她怀了你,我说要娶她,她却不信我。”说着脸上黯淡下来,“这些年我也曾寻访她尚在人间的亲友,发现她已经为他们另寻出路。我便以为她寻了一处僻静的山村,准备将你好好养大。谁知道……她原本心高气傲的一个人。

      “我长她三岁,自小与她青梅竹马。她十五岁及屏之年,我就曾上门提亲。只是她自小武功不亚于我们几个师兄弟,兵法谋略更胜一筹。她爹爹视她如掌上明珠,不舍得她那么早就嫁了,相夫教子。是以我十八岁那年,弃文从武,投军他爹爹麾下。我们翁婿,一为统帅,一为副将,加上她两位兄长,阵前冲锋杀敌,征战两年,也算是建功立业。直到,她十七岁那年,准备到边关与我完婚……”

      说到这里,韩云天停了下来。

      顾惜朝听得出神,见他突然停下,也不便追问,叹了口气道:“如此,我更不能投靠于你了。莫说我刺了你一刀,不,还是两刀。即便我没有刺你,我这样的身份,留在你身边,合适吗?我不信这世上有如此容人之量。”

      韩云天莞尔一笑:“是,她当日也是这么说。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容人之量,只是,她终究没有给我一个机会。所以,我恳请你,今日给我这个机会,看看我到底,有无此气量。”

      顾惜朝看着他,一脸狐疑,“我虽然长得像我娘,身上却流了一半金人的血。”

      “我知道。”

      “我已经十二岁半,心性已定。我并非什么光明磊落的君子,那日刺杀你之时,我是怎么样一个人,你也瞧见了。”

      “是,我瞧见了。”

      “大金国辽王殿下曾经希望我跟他去北地,我拒绝了;蜀中唐门的人也愿意收留我,我还是拒绝了;你凭什么觉得,我愿意跟你走?”

      韩云天低头思索了一阵,最后绽开一个笑:“似乎我是最没可能带你走的人。但是……我比他们的心都要诚。”

      顾惜朝忍不住问道:“你心里,一直放不下我娘亲?”

      韩云天站起身来,看着窗外绿树成茵的街道,半晌,微微叹息,“我只是不想她的孩子沦落青楼。她当年是非对错,是她的事,不该由你承担。”

      顾惜朝看着他,半晌,终于郎声道:“好,我跟你走。”说着站起身来,“我这就回住处收拾东西。”

      他疾步出门,却发现外头正热闹非凡,许多人拥在窗口朝下面街道看着,一些来客和烟波苑里做事的伙计小厮也占着位置看。

      有人嚷嚷道:“瞧瞧,那个就是武林第一美女息红泪。去年里,江湖上著名的采花贼九头蛇莫万里想轻薄于她,竟被她给活捉,拔光了头发和胡子,扔到六扇门去。这武林第一美女的称号可是这采花贼说的,你想她该有多美?不过她不喜这个称呼,自己给自己封了息大娘的名号,真是年轻不怕称呼老,美人不怕名字丑。看她小小年纪,竟然出落得如此标志。”

      “武林第一美女,会不会太夸张了,她只得几岁啊?”

      “你再看看嘛!等上两三年,怕是把你的魂儿都勾掉了!”

      燕十三看见顾惜朝过来,招招手,“来看看美女啊!”

      顾惜朝脸一沉,顺着他的指点朝楼下望去。只见一位妙龄少女骑在一匹胭脂马上,可不就是一个月前来讨酒的息大娘?

      “怎么样?”

      “不怎么样?”顾惜朝冷哼一声。

      燕十三嘻嘻笑了,“我觉得你打扮一下,能和她一拼!”

      顾惜朝翻了他一个白眼,却见绿茵之间,美女身侧,有一个白衣的少年骑了马紧紧跟上来。他浓眉大眼,说笑间两边脸上各自挂着一个深深的酒窝,此时正抬头向顾惜朝这边看过来。

      顾惜朝正穿了一身艳丽的红,外面一件暗色袍子,站在一堆打扮得一模一样,又美貌非凡的少年里,原本并不出挑。但是他微卷乌黑的头发垂下来,一张白皙如玉的脸却板着,冷得像冰一样,倒是吸引了楼下白衣少年的注意力。

      两个人隔着万千绿色柳绦,惊鸿一瞥。

      顾惜朝明知故问,“那个白衣少年是谁?”

      立刻有人答了他:“小雷门最小的弟子,戚少商。嘿,那家伙听说是个不要命的。十五岁孤身一人敢挑战江湖上响当当的鬼头四恶;去年里神威镖局的高风亮押送皇镖去太原,半路上遇到金人三百铁骑劫镖,那戚少商不过途经当地,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竟以一当百,杀出一条血路去。果然出名要趁早啊,少年英雄配美人,相得益彰。”

      顾惜朝发现戚少商朝这边一指,似乎也在向一旁的息红泪打听什么。

      他低头一看自己一身风尘伶人的打扮,再看看息红泪那张傲气十足美艳十足的脸,心中似有什么狠狠一戳,顿时转过脸去。

      “哎哎,他们进门来了。”

      顾惜朝拉了燕十三就往杨风小筑奔去。

      边跑边对燕十三道:“我那里有两坛好酒,你帮我去给那个美女。”

      燕十三奇道:“你自己干什么不去?”

      顾惜朝冷笑:“我与那美女约好了送酒与她,却原来她又带了个相好的来示威。所以不见也罢。”

      燕十三更奇了:“那你还送她酒做什么?”

      顾惜朝在他头上敲一记,“叫你送去就送去,问那么多做什么?”

      燕十三不满地嘀咕了几句,倒还是答应下来。

      拿上酒,临出门,顾惜朝交代道:“只送他酒便行,不要说任何话。他若问起,你就说,我已经不在烟波苑里了。”

      “你真的不去?”

      顾惜朝摇摇头,“那位韩将军来找我,要带我走。我这就收拾了行李随他离开。”

      燕十三一怔,随即笑着点点头,“顾惜朝,我早就知道你会离开的。我们,后会无期吧!”

      顾惜朝也是一怔,然后笑开了,“你,多保重!”

      燕十三抱了酒坛子正要出去,突然又回头道:“你莫要看不起我,我早说过,将来是谁□□还不知道呢!我看你天生一副……”

      顾惜朝不待他说完,就要一脚踹上去。

      燕十三“哇哇”大叫:“哎哎哎,酒坛子要砸了!”

      “滚吧你!”说话间,脸上倒是似笑非笑的。连他自己也说不好,此刻,是什么心情。

      当日,西夏的那个陌生小镇街头,他没有追上他。

      如今,他已经不是当年孤苦无依的小念。

      他要跟着韩云天走。外面,自有他的一番新天地。

      他顾惜朝不再需要朋友,不再需要兄弟,也不再需要知音。

      他只要一个朗朗青空,只要一个前程似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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