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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望断——03 ...

  •   顾惜朝尚在怔忡,韩云天晕过去之前的两句话,如同两把大锤子敲在他的胸口,而紧接着冲进来的官差又让他疑惑了。他来这里,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了,如果韩云天带了人来,为什么底下不见任何人?无形中似乎有一只大手,把他推到这里来,借了他的刀,杀了眼前的人,然后再将他一举擒获。

      他的脑子飞快地转起来,以至于那些官差七手八脚绑他时,他都浑然不觉。

      待到人被推下楼来,看见厉晴川也穿了和他一色的红,面无表情地立在一边冷眼看他时,他才恍然大悟。

      是的,只能用恍然大悟来形容。

      “为什么?”他看着他,问道。

      厉晴川的脸,一丝表情也无,他淡淡说道:“只怪你投错了胎!”

      顾惜朝却是笑了,“他那日,并没有碰你,伤是你自己弄的?”

      “既然猜到了,再问就没意思了。”

      楼上韩云天的伤口被简单处理过,几个官差小心翼翼将他抬下来。为首一个问顾惜朝:“将军中毒了,解药呢?”

      “没有。”

      “啪!”一个耳光重重地扇下来,扇得顾惜朝眼冒金星,心底里却已经一片澄明。

      “押下去!”

      不用谁告诉他,他已经很了然。

      何问奴从来不是那个金国派来的奸细,她说过,她一身正气,呵。

      那个金国派来的奸细,是他——厉晴川!

      玉玲珑一会儿给他错误的暗示,把那个奸细的嫌疑引向何问奴。一会儿又提醒他,世间本没有什么朋友。其实玉玲珑后来,就没有说何问奴是那个间隙了。那晚在桃林给何问奴讨解药的时候,她怎么说的?她说了奸细,紧接着她说到了厉晴川。

      他来做奸细,是为了什么?为那本书?

      在烟波苑那么久,玉玲珑是不是已经把那本书给他了?对于烂熟于心的东西,她一向不会吝啬,随丢随弃,只如蔽履。

      是什么时候,他们达成了协议。

      是了,那蜘蛛咬她时,自己没有救她,何问奴没有救她,哑仆在睡觉,也没有救她。所以救她的人,是他——厉晴川。

      其实自己隐隐想到了他的,只是他以为,他装着没看见,是出于好心,是怕失去他这个难得的朋友,是怕好孩子不能和坏孩子玩在一起。

      他说他亲生的爹爹被金人所杀,那是什么时候?只是当自己告诉他,身上有一半的金人血统。他那样急中生智编了一段可怜的身世。其实这种慌,他顾惜朝撒得还少吗?

      他不是没怀疑过他的,他说他娘葬在山上,时时望着扬州。苏州地处平原,却哪里来的山?连烟波苑后山那样的土坡都没有。

      也许在韩云天来到烟波苑之前,他就已经接到了行刺的命令吧?

      是以他那日抽出刀来刺向韩云天,只怕救他是假,行刺却是真的。只是技不如人,没有刺杀成功。于是他将计就计,演了这样一出苦肉计。

      他经年弹琴,虽只十四岁,手指一样修长有力,能抠出如同成年人一样的伤痕来。而且,是自己教了他武功。

      不不,他武功进步那样神速,比他顾惜朝还神速,那不是因为他更有天分,那是因为他——曾经习武!而且,只怕,武功不在他之下。

      这些他都隐隐想到过。

      为那一句知音,他一直有意无意地骗自己,终于,骗无可骗,生生将自己逼到了这番田地。

      他们之间,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兄弟之情,朋友之谊,更枉谈什么知音?

      他从未对他说:我拿你当知音。

      顾惜朝,你太自作多情了。

      只是,为什么?

      他问他,为什么?

      他答他,只怪你投错了胎。

      好象,每个人在责怪他时,都会这么说。

      以前他问顾随风,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她怎么说的?

      不能再想下去了。

      胸口一阵刺痛。

      顾惜朝曾经想过,如果事情败露,他在堂上要怎么招供。

      ——那将军对我朋友不轨,我只是给我朋友报仇罢了。

      一个身败名裂的将军,两个相好的青楼少年,不过又是一段扬州佳话。

      只是,真的到了堂上,他无需说任何话,就有人站出来指正他。

      他说:顾惜朝是朝廷钦犯与金人媾和而生下的孽种,他的娘亲前年在烟波苑畏罪自尽,他曾经乍死而逃脱追捕。之后又改名回烟波苑,奉命盗取宝书,伺机行刺朝廷命官,文武大臣。

      一封信呈上来。

      他说:这是自顾惜朝房中所得。

      信展开——

      贤侄:

      余日前收讫宝书,得此书者可壮三军神威。另有韩姓将军不日前往扬州,此人骁勇善战,诚乃余之大患,务必除之。事成,即有余心腹接应尔等回朝。他日投军麾下,必不相负。此番孤身在外,万望保重。完颜宗干

      烟波苑几个婆子被叫了过来,纷纷指认,顾惜朝以前不叫顾惜朝,而是叫顾念,是顾随风之子。

      顾随风是谁?

      六扇门的捕快来查案,发现她是十年前逃脱的朝廷钦犯。

      正要缉拿归案,她便在那翠微亭里畏罪自尽了。

      一个婆子感叹,“啊呀呀,那血都贱到亭子顶上了!”

      扬州府尹一拍惊堂木:“押下去,密信呈交京城辨认字迹,顾念听候发落。”

      他还是叫他顾念。

      他出身贱籍,正式录在册子里的名字,并非顾惜朝三字。

      一个月后,京城来了消息,那封密信果然是大金国辽王殿下亲笔所写,字迹一致,绝无捏造可能。

      “判:顾念明日午时斩首于新街口。”

      他未满十五岁,但是罪大恶极,涉嫌通敌判国,刺杀军中大将,朝廷下了特令,只一个字——斩。

      行刑前一晚,照例是喝断头酒。

      狱卒问他,可有想见之人?

      他说,他只想见两个人。

      一个是柳絮儿。

      一个是厉晴川。

      柳先生先到。大热的天,她却裹了件黑色斗篷,全身冰冷,一丝汗也无。人倒是静默的,静得让顾惜朝心疼。

      狱卒开了门,放柳先生进去。

      柳先生打开食盒,将几样精致小菜一一列在地上。一盘杜鹃醉鱼,一碟腰果,一碗翠三丝,一个八宝鸭,一壶米酒。

      “以前让先生操心了。”顾惜朝笑,“今后先生当望却过往,出了烟波苑,与沐公子双宿双飞。”

      柳先生垂下眼帘,淡淡地说:“我来告诉你三件事:第一,何问奴去京城找六扇门的人,要求再审;第二,韩云天将军还没有死,但是中毒太深,一直昏迷;第三,你明日,必定不会死。”

      “那毒,玉师父处该有解药。”

      柳先生秀眉紧锁,只默默地看着他。

      顾惜朝点点头。“我明白,玉师父恼我射杀了她的鹰,必不会来救我。”

      正说着,外面又有脚步声传来。、

      厉晴川一身素色袍子,负手立在外面。

      顾惜朝站了起来,道:“我原不指望你会来。”

      厉晴川看他一身囚衣,因为没受什么刑,就认罪了,全身上下倒没有什么伤。一张脸在昏暗的火光下倒显得明媚异常,剑眉星目,熠熠生辉,几缕碎发微卷,垂在额角。明日,这美丽的脑袋就要被砍下来了,想及此,他不由微微一笑,“相识一场,既然你想见我,那我就来让你见一见罢。”

      狱卒放他进去,然后退到外面。

      斟酒,碰杯。

      厉晴川却按住了他举杯欲饮的手,他从怀里掏出一包药粉,撒进了自己的杯子,把两杯酒一起放在托盘里。

      手一捻,托盘飞快地打着转转,木头与石板摩擦发出干涩的“库碌碌”的声音。

      他缓缓说道:“我们来赌一局,你死在我手上,我就让你死个明白。你今日若不死,明日就去法场上,到地府里亲自问阎王爷爷。”

      话音落,托盘停了下来。

      “你很想我死吗?”

      厉晴川定定地看住他,“很想,打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想你死。”

      顾惜朝举杯欲饮。

      柳先生却突然扑过来,一把抢过杯子,将那酒悉数喝了下去。

      顾惜朝和厉晴川同时大骇。

      “先生!我早死晚死,都一样,你让我明明白白地去不行吗?”

      厉晴川冷笑:“先生代你喝,也是一样的。”

      顾惜朝的心都要跳的嗓子眼去,他不再想要什么明明白白了,他只要先生好好地活着。一把将先生揽进怀里,上上下下查看。

      柳先生却笑了,“我没有中毒。惜朝,对不起,不能让你明白了。先生只盼你能活下去,多活一刻是一刻。当日在翠微亭,我没能救下你娘,悔恨不已,今日,我做到了,就是真毒死,也无憾了。”

      “先生!”顾惜朝想生气,想怒吼,想责备,却是什么也没有,只是紧紧握了她的手。那手,柔弱无骨,无缚鸡之力,却要坚定地甚至执拗地护住他,直到最后一刻。

      厉晴川长出一口气,“很遗憾,我本来准备了很长的故事,准备一直说到天亮。”他站起身来,拱拱手,“二位慢聊,恕不奉陪。”

      他走出去,袍袖翻飞,决绝,冷静,没有一丝迟疑。

      顾惜朝打心底里佩服他。

      大丈夫行事,该当如此。

      他有才学见识,有深谋远虑,他也从不缺抱负,且,懂得抓住机遇。

      换成是他,也会这样,一定会。

      柳先生笑:“你恨不恨我,替你喝了这杯酒?”

      顾惜朝莞尔一笑:“不恨,先生做什么,都是暖到惜朝心里去。”

      “好!”她点点头,“记住你今日的话,不要恨我。”

      扬州的新街口,东面是集市,热闹非凡,鳞次栉比的商家售卖各种各样你想得到或者想不到的东西。因为这样热闹,所以一旦有犯了命案,穷凶极恶的匪徒要砍头,选在这里,以儆效尤最合适不过。

      这一日扬州历史上最年轻的一个通敌叛国、刺杀朝廷重臣的犯人即将被处斩。

      听说是烟波苑的娈童呢!

      哪里是什么娈童,是大金国派来的奸细。

      不只是奸细那么简单!那大金国的辽王殿下在密信里叫他贤侄呢!

      这么说,还是个王孙贵族!

      叫什么名字?叫什么名字?

      听说是叫顾念。

      哪里叫什么顾念,是大金国的王子,姓的是完颜。

      看客们在台子下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一个个对着空空的斩台指指点点,七嘴八舌议论那个今天即将被处斩的犯人。

      巳时,顾惜朝被早早地带出来,跪在烈日底下。日晷的影子一点点蠕动,一点点变短,几个大小官员在帷幕撑起来的阴凉地下坐等着,一个个汗如雨下。只是京城也派了人来监斩,众人也不好有什么怨言,只对着大热的天气发起牢骚来。

      有几个胆大好奇的人挤上前来,要去看顾惜朝的脸。人群在他跪下以后,维持了很长一阵的沉默,接着底下开开始窃窃私语。

      顾惜朝听到隐约有人在议论他的长相;有人说他吓傻了;有人说吓傻了不是这个样子,这少年后生倒是沉着得很;还有人说出来的话就不好听了,说没错,我去烟波苑听过曲,这的确是琴社里的少年郎,啧啧,模样这般好看,真是可惜了。

      远远的一家酒楼,高足有十丈余,起了四层,正对新街口的窗户大开着。一个少年端坐在那里,案前的茶水已经泡开,上好的碧罗春,绿色的叶片浮起来,花朵一样绽开,又一片片沉到杯底,最后茶都凉了,他却一口未喝。

      “少爷,殿下让我们即刻启程。”有人在他身后催促道。

      少年静静地看着远处的木台子,玉一般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像一张面具,“急什么,不差这一时半刻的。”

      “少爷,你以前不这样。”

      少年回他一句,“你以前不多嘴。”口气里已有不满。

      日当正中,为首的监斩官站起身来,清了清嗓子,“午时已到,犯人验明正身!”

      有人上来抬起顾惜朝的脸,算是看过。

      “禀,犯人顾念,已验明正身!”

      斩令牌丢下来,“啪”地一声摔在尘土里。

      “斩!”

      顾惜朝全身紧绷了,他抬起眼睛想看什么,刽子手却上来,将他的头按下去,拨开他脑后海藻一样的卷发,露出一段白玉似的脖子。也许,连这刽子手都要惊叹,这是他这辈子看过的最好看的脖子。只是他很快要把这脖子砍成两段。

      恰在此时,一匹枣红马自新街口横冲过来。一个白衣的妙龄少女骑在马上,衣裙高高扬起,拖得比马尾还长。

      “刀下留人!”(汗这句台词,如有雷同,实属故意)

      枣红马的铁蹄踏过街面,向着人群直冲过来,一点也没有要停的样子。人群到底是怕死的,大家你推我搡让开一条小道,好让这气势汹汹的少女直冲到台子前。

      少女翻身下马,扬手举着一块玄铁令牌,“韩云天将军已经苏醒,他指正凶手另有其人!”

      其中一个监斩官站起来,怒道:“荒唐,昨天晚上我还到将军府探过病,怎么可能说醒就醒?”

      少女把玄铁令牌在他眼前一扬,“看到没有,皇上将此案发回六扇门重审!”

      “皇上?诏书呢?”

      “这令牌还有假?”

      另一个官员上前看了看,点点头,“不错,的确是六扇门的牌子,敢问姑娘高姓大名?我在刑部当差多年,姑娘瞧着很面生啊!”

      “小女子不才,只是个跑腿的。只怕等我家公子到了,这犯人早就人头落地!你们审案子,只凭一面之词,草菅人命,这罪责不一定担当得起!”

      “放肆!”

      一众官员哄得闹开了,底下看热闹的更是打了鸡血一样兴奋。

      “何问奴,韩将军真的醒了?”顾惜朝抬起头来,乱发都垂到胸前,脸上还有余悸未消,但是他却定定地看着她,急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何问奴脸色微变,眼中却不是镇定,而是闪过一丝慌乱。

      “将这意图劫法场的狂徒拿下!”

      何问奴面色一沉,只把令牌举在跟前,狠狠地挥舞几下。

      “啊啊,让开让开,韩将军醒啦,韩将军真的醒啦!”另有几个人高喊着向这边挤进来。

      “王磐,你说的是真的!”刚刚还说昨天夜里去过将军府的监斩官叫出了来人的名字。

      那人身材魁梧,一脸的络腮胡子,顾惜朝认得他,他就是那个叫韩云天“二叔”的虬髯大汉。

      王磐指着台子上的顾惜朝道:“韩将军说了,他不是凶手!”

      “这……”

      几个官员交换了一下眼色,为首的赶紧挥了挥手,道:“还不把人先押下去,容后再审。”

      远处高楼的案前,“哐啷”一声,茶杯让衣袖狠狠扫到地上。少年“嚯”地站起身来,调头离去,那洌洌翻飞的袍袖,明显地透出浓浓的杀气。

      “怎么回事?韩云天醒了?”

      庭院中的紫藤花架下,早已不见春日花朵,只一个个绿色的豆荚垂下来,也煞是可爱。玉玲珑横在绿荫下的躺椅上,手中举着一根白色羽毛,轻轻扫着自己的脸。见厉晴川这样气急败坏,不由笑了,“我说了,要让他死在你手里。”

      “他现在还活着!”

      “只是现在而已。”玉玲珑唇边笑意更浓,“就让人这样子砍了脑袋,岂不是太便宜他了?我说过,要让他受穿肠烂肚之痛!”

      厉晴川见她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已经咬牙切齿,忍不住嘲弄道:“我可不喜欢玩这种无聊的花样,你昨天给我的毒,他没有喝。”

      “什么?”玉玲珑立刻坐起,瞪圆了眼睛看着他,“你真的跟他打那无聊的赌?”

      厉晴川冷哼一声,“他赌输了,但是柳先生替他喝了那杯酒!我当是什么厉害的毒,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喝下去,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怎么不早说!”

      “解药呢?!”

      顾惜朝立在庭院的拱门前,他一身囚衣还没有换下来,因为在烈日下一路骑马狂奔而来,衣杉早已尽湿,一张脸却冷得像冰一样。

      玉玲珑二话不说,从躺椅上跳起,奔入内室。

      “柳先生昨夜告诉我,我今日不会就死。我以为只是她随便说说,直到韩云天真的醒了,我才恍然大悟,还有一个人,她不会轻易让我死!”

      厉晴川冷笑,“你好福气,小小年纪,一个个女人愿意为你出生入死!”

      顾惜朝几乎一掌拍过去。

      玉玲珑手上握着一个黄玉药瓶,也不理他们两个,一路奔了出去。顾惜朝心里挂念着柳先生,也急急跟上。

      才出了沈园的门,何问奴就在烟波苑的小道上骑了马过来,“先生不在竹园小馆!紫鹃说她昨夜就没有回来!”

      玉玲珑见顾惜朝骑来的马就在一边草地上,连马缰也未及栓,想也不想骑了上去。

      何问奴回头伸出手来,道:“小顾,上马!”

      顾惜朝哪里还有功夫和她废话,骑上她的马,两个人跟着玉玲珑朝着烟波苑外一路狂驰。

      何问奴在顾惜朝背后,揽紧了他的腰,把头埋在他颈子里,眼中闪出晶莹来。“还好还好,这好看的脑袋还在脖子上长着!”

      顾惜朝全身一紧,却不是觉得她在调笑,而是想着这脑袋,是柳先生搏命换来的!心中只觉一阵灼痛。为什么他拼命想守住的人,他喜欢的人,要这样一个个离他而去。果真像顾随风一样,连送她一程都不能了吗?

      “小顾,我给你的刀,收好了!”

      顾惜朝低头一看,不正是那把柳叶小刀!这是杀韩云天的重要物证,居然不知道怎么就让她给弄了来。当下也不及细想,只把刀放入袖中。

      玉玲珑骑马过了几条街,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却左右张望,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了。她随手提起一个路人,“扬州沐家,怎么走?”

      那人见这女子杀气腾腾,顿时也不敢反抗,软着脚一指东边,“过了那个街口,左转,路尽头最大一个宅子便是了。”

      三人赶到沐府,下人却告知,沐公子带柳姑娘泛舟出行去了,去的哪一处,却是不知。

      玉玲珑仰天大笑:“好好好,死得如此这般风雅!”

      说完,一pigu坐在门槛上不走了。

      顾惜朝急道:“还不去救她?”

      “不用了。”玉玲珑颓然道,“她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过不了几个时辰就受不住痛了,沐公子会带她回来的。”

      顾惜朝忧心冲冲看着稍稍西斜的日头,问,“很痛吗?”

      “穿肠烂肚之痛,你想知道,我那里还有。”

      顾惜朝伸出手,“解药给我,我去找她!”

      玉玲珑看看手里的药瓶,倒笑了,“让她受这痛,比让你受,似乎更妙!”

      “你!”顾惜朝咬牙切齿,一跺脚,翻身上马,兀自向着有河有水的地方奔去。

      何问奴回头看看玉玲珑,白了她一眼,上了另一匹马去追。

      两个人绕着扬州的几条河走了一圈,夏日里泛舟避暑的人多不胜数,独独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这样不行,分头去找。”顾惜朝拨转马头,向着运河边出城的偏僻处找去。

      走不多时,却见渡口边,一个熟悉的身影负手立在那里。那少年一袭素色单衣,运河上的风吹拂过来,宽大的袍袖轻轻招摇,像一只展翅欲飞的白鹭。听得马蹄声,他轻轻笑了,转过脸来。

      “顾公子,来得真巧!我正在犹豫,要不要即时便走。你这就来了,看来,该了的事总是要了。我们可算有缘。”

      顾惜朝冷冷看他,“我现在没功夫跟你了。”

      “沐公子已经带柳先生回府了,临走,还与我道了别。你就不用牵肠挂肚了。”

      顾惜朝听了,翻身下马。

      “你现在还想取我的命吗?”

      厉晴川看了看插在地上的两柄剑,抬脚轻轻一勾,将无名剑扔给他。

      顾惜朝扬手接住。

      “临行前,辽王殿下对我说,你去江南开开眼界。扬州城有一处数一数二的青楼,叫做烟波苑,宅子很大,那里有一位故人,名唤顾念。现在,改了名字,叫顾惜朝。我给你一点时间,如果可能,带他回大金,但是需得他自愿。如果他不愿意,杀了他。”

      顿了顿,他问:“你愿意跟我回大金吗?”

      “回?那里并非惜朝故乡,如何叫‘回’?”

      他点点头,“所以……你选择死?”

      顾惜朝笑:“有本事,你就来取我的命!”

      厉晴川提剑,当胸刺了过来,招势却是顾惜朝烂熟于心的。他举剑一格,却发现对方的剑身仿佛透着千金内力。

      两个人瞬间就过了十几招。顾惜朝渐渐处于下风。

      厉晴川笑了,“这套剑法,我自四岁就每天勤学苦练!所以,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那日韩云天找你谈那么久?”

      厉晴川的剑划过,“嘶啦”一声,顾惜朝肩头的衣服被挑破,血迹渗出来,那剑身上舔了血,杀气更浓。

      他嘴角轻轻勾出一个笑,一个很好看,却带着一丝凄凉的笑:“我说过,你投错了胎。其实我常想,我何尝不是?”

      剑招凌厉,刷刷刷连着三下,顾惜朝肋下又被拉出一道三寸长的伤口。

      他继续道:“你长得像你娘,所以韩云天吃惊。而我,长得像我爹,他乍一见我,就更吃惊了。在这江南的烟波苑里,一下子出现两张熟悉的脸,可不是有趣?”

      顾惜朝已经渐显狼狈,神哭小斧却不在身上,对那比他深厚多了的内力一筹莫展。

      “我爹,就是你爹,还不明白吗?你娘亲负了韩云天,而我爹负了我娘亲!哈哈哈!一对狗男女!生下了你!”

      顾惜朝咬紧了牙关,一剑猛刺过去,却被厉晴川顺势一撩,无名剑中空的剑身被对穿,咬合的剑被一股强劲的内力收过去。肩上的血迹流到手心里,剑柄打滑,立时脱手。

      紧接着一脚踹过来,他的身体向后飞出三丈远,跌坐在河边的草地上。

      “刷”一声,剑尖已经抵在胸口。

      厉晴川居高临下看着他,冷冷地笑:“我的娘亲日日里遥望江南,他的夫君却偏偏喜欢这里的镜花水月。若你们在扬州过着好日子倒也罢了,他居然还枉送了性命!可笑不可笑?”

      说着他狂笑起来,顾惜朝只面无表情看着他。

      “我是不是要代我娘亲道歉呢?”

      厉晴川脸上一片狰狞,抬手就给了他一个重重的耳光。

      “你还与你娘亲处了十年,记得她音容笑貌。我只记得我四岁的时候,辽王殿下自江南带回了那个负心汉的死讯,亏我娘亲日日夜夜思念他,他却早已经死了好多年,只剩一具枯骨!那天晚上我娘亲吊死在庭院里,我是第一个发现她的人。从那一日开始,我就对自己说,我一定要找出你娘,杀了她,解我心头之恨!谁知道她那么容易就死了,那就母债子偿吧。”

      说着,拼尽全力刺过来。

      顾惜朝施展轻功侧身一闪,在他整个人扑上来之际,紧紧贴了他的身体,袖中柳叶刀早已在他刚刚絮絮叨叨时握在手上。他自下而上送力一推,刀身整个没入厉晴川胸口。

      厉晴川脸上尤自挂着不可置信的惊愕,身体慢慢向后倒去。

      顾惜朝拔出刀来,又是一下。血自厉晴川的身体里喷涌而出,溅在顾惜朝灰色的囚衣上。

      顾惜朝放开他,长身而起,这一次,换他居高临下看着他。

      厉晴川捂着胸口,待此时,倒是笑了。血从嘴角流出来,他笑得几乎咳嗽,“我在想,那一年,你娘杀了你爹,是不是也是今天这般情景。”

      顾惜朝脸色微微一变,这样相似的两张脸,这样相似的一幕,顿时一股凉意流过脊背,只觉得诡异万分。

      “其实我对你……”

      “其实我对你并无什么兄弟之情,朋友之谊!”顾惜朝截断他的话,“我一早对你起疑。所以,今天杀了你,我不觉得难过。”

      厉晴川点点头,“好,你比我狠!好,很好……”

      血,自他嘴角和伤口不断涌出,他猛咳几声,已经说不出话来,身体渐渐软倒在地,脸埋到草丛里。

      顾惜朝抬头看了看运河的湖面,一艘渡船远远地行了过来。船的后面,天空里风卷密云直压过来,眼看一场大雨将至。

      他扯下囚衣的一截袖口,将柳叶刀细细擦了,还刀入鞘。然后走过去两步捡起地上无名剑,转身上了马,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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