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线记》七七囡

94、鄞山天女

　　过了好一会儿，还是无人开口说话。我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不明白他们在等什么。此刻我心中何其忐忑，手都不自觉地发抖，真是一刻都无法忍受下去了，便轻咳一声，“各位，你们是在比拼内功吗？”
　　皇甫轻笑一声，“叶姑娘总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我懒得理他，转头对天枢先生说道，“你把我抓到这里，又把他们引来，到底要做什么？”
　　他没说话，叶夕先开了口，“先生究竟是何用意，可否告知了？”
　　天枢先生不紧不慢地答道，“鄞山宝藏将现世，但那边的人实在是多了些，我嫌他们烦。”
　　我听得胆战心惊，“你是说开启宝藏的时候到了？”
　　他抬头望了望渐渐明亮的天色，嘴角露出笑容，“正是。”
　　我心脏乱跳，盯着他巴巴看了几秒，又转头去看其他人。他们的表情各部相同，有的激动，有的疑惑，有的平静，有的警惕。不过有一点我们都是一样的：那就是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谁都不知道。
　　忽地远处传来又一阵巨响，接着便是兵刃相交的声音，估计那边营地已经打了起来。
　　“你做了什么？”叶端脸色铁青，厉声问道。
　　“天女出，四国乱，你不记得预言了吗？”天枢先生反问道，语中带有嘲讽之意，“今日的鄞山，注定是要血流成河了。”
　　我如坠冰窖，再次深感这一切的荒唐与恐怖，“你们都疯了！为了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死这么多人，值得吗？”
　　天枢先生听了我的话，哈哈一笑，“反正死的又不是他们，他们怎会在意？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若是起了贪欲，多的是血流漂橹的故事。”
　　我知道他说的没错，史书上多少平淡的文字，背后却是流淌不尽的鲜血与杀戮，我身处这样的故事中，也只能接受自己的结局。
　　思及此，我颓然地摇了摇头，“既如此，我已经准备好了。”
　　天枢先生拖着我倒退了几步，在山崖边站定。我往下看了看，只觉得白云缭绕，也不知底下究竟多深。
　　“红绣——”叶夕出声唤道，却没有再往下说。
　　我定了定心神，并没有理他，问道，“我该怎么做？”
　　天枢先生的眼睛在他们身上转了一圈，最后回到我脸上，“跳下去。”
　　我以为自己听错，不禁问了声，“什么？”
　　他松开手，指了指旁边的山崖，“跳下去。”
　　我骇然，“你要我从这里跳下去？然后呢？”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都在等天枢先生的回答。我是“天女”，虽然不知道具体有什么用处，但从这里跳下去，就能开启宝藏？不可能吧？
　　“跳下去你就知道了。”他说完，朝我身上打了一掌，我未及反应，整个人就飞了出去。
　　然后便是直直的坠落。
　　骤然失重的感觉令我大脑一片空白，但没来得及尖叫，就看见一道灰色的影子朝我扑了过来，然后便是赫连的惊呼声。待我回过神，才发现自己被人抓着手，悬在峭壁上。
　　我抬头看去，那个我不知姓名的“士兵”一手抓着藤蔓，一手抓着我，而藤蔓的另一边，缠在一柄插进山壁的剑上。
　　“你，你究竟是谁？”我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大声问道，“你为何要救我？”
　　皇甫的声音从更高处传来，“死了没有？”
　　然后便是叶端有些焦急的声音，“红绣？你怎样了？”
　　我咬着牙，“你们这帮混蛋！”
　　那灰衣人没做声，手却抓得更紧。我感觉手臂都要脱臼了，用尽全力大声喊道，“快拉我们上去！”
　　但随即便觉得身子一沉，“叮”一声，长剑支撑不住我们两人的重量，弯成一个极扭曲的角度，眼看就要完全断裂！到时藤蔓失去着力处，便会立时松脱。
　　我真是要骂娘了，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挣开那人的手。他也许还有一线生机，但如果拉着我，那只有死路一条了。
　　但他抓得很紧，我急了，“快松手！你会和我一起落下去的！”
　　他死死地抓着我的手，手指的关节都泛白了，“我绝不会放手。”
　　上面又传来叶端的声音，“红绣，坚持住，我来了。”
　　我惊骇之下，竟然忘了他们都是我落到今日这步田地的罪魁，大声道，“别下来！你会没命的！”
　　说着，我脑中灵光一现，另一只手拔下了发间的木簪，朝抓着我的那只手狠狠刺了下去。
　　他没有防备，手一抖，微微松开，我趁这几秒的空隙，用力一推，脱离了他的手掌。地心引力立刻发挥了作用，带着我往下坠去。
　　上面那个人发出心胆俱裂的喊声，“十六！”
　　那一瞬间我知道有什么不对，但失重的感觉带走了其它一切，我无暇顾及，终于尖叫起来。
　　但奇迹般的，我竟然没有摔死，而是被人接住，然后稳稳地落地了！
　　我完全懵了，手臂紧紧地抓住那人的脖子，直勾勾地看着他，又直勾勾地看看我们的脚下。
　　不，我们没有落地，我们正站在一条铁链上。一条空悬于山壁间的铁链上。一条不停随风晃动着的铁链。
　　这是开什么玩笑？要吓死我吗？我全身都是冷汗，一时间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吓傻了？”那抱着我的人低头望着我，问道。
　　我脑子哪里反应得过来，抬头看着这个陌生人。
　　我首先看见的，是他的眼睛。
　　他有一双非常与众不同的眼睛——漆黑如墨，我的倒影好像被困囿其中无法脱逃般，因其冰冷无情得不像人类。也不像兽类。有的人的眼睛就像兽类，带着残酷与漠然，看待一切就像猎物。他的眼睛不同，非人非兽，更像是，像是一抔灰烬，焚烧过万物之后的寂然。
　　而这张脸，却令我感到一阵奇异的熟悉感。是在哪里见过吗？但若是见过，又怎么可能忘掉？
　　我颤栗了，不知道是因为自己仍然身在悬崖峭壁间，还是因为这个救了我一命的人。
　　“你，你是——”我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却不受控制地开了口，“你是谁？”
　　他的唇边露出一丝浅笑，“你又是谁？”
　　我半张着嘴，想要回答，我是叶红绣。但我并不是啊。我叫朱十六，我有父亲，有朋友，有一个过去，有一个来处——但在这里我没有，我什么都没有。
　　“我，我不知道。但我……是不是见过你？我记不得是在什么时候了，我见过你。”
　　“你的确见过我，你也知道我是谁，你只是不愿意去记起。”他循循善诱般地说道。
　　我又是一阵颤栗。
　　“放开她。”
　　我猛地回头朝声音来处看去，叶夕手执长剑，站在铁链另一端，满面霜雪般的寒意。
　　“叶相是舍不得了？”抱着我的这个人伸手抚了抚我被风吹起的长发，“她心中之人并非是你，叶相又何必非要紧追不放？”
　　“她心中之人是谁，与你我都无涉。但她是天女，我必须要得到她。”叶夕的声音顺着风传过来，异常清晰。
　　这一番话倒让我清醒了不少。对啊，我是“天女”，来这里是开启宝藏的啊。被人丢下来，也是因为这个啊。那天枢老头子推我下来，是知道下面会有人接住我，还是纯粹要弄死我？开启宝藏难道就是要摔死我这个“天女”？
　　“你们都闭嘴！”我把刚才所有异样的感觉都暂时抛开，大声道，“叶夕，那个丢我下来的老头子怎么告诉你的？现在到底算什么？”
　　叶夕只是盯着我身后的陌生人，好像根本没听到我的话。
　　“别急，人还没有来齐。”他抱着我往后滑了几尺方才站定，我死死咬着牙，不敢往下看，刚才拿木簪捅人求死的勇气不知都跑到哪里去了。
　　随着他的话音消散，几个人如燕子般轻盈地落在了铁链上。皇甫抱着赫连，叶端站到了叶夕身后，最后是天枢先生，落在了我们中间。我抬头看了看，却不见那个灰衣人的身影，心里有些担忧，但想想他也许是受了伤回到崖顶上去了，才松了口气，眼睛一转，落到了赫连的脸上。
　　赫连的一双美眸中满是忧色，我忙对她笑了笑。她这才点点头，却又不知见了什么，眼睛忽然睁得老大。她有些失控地指了指我，“你，你怎么——”
　　我有些不解地看着她，但随即身后的男人就开口说道，“好久不见，心儿。”
　　心儿？我不可思议地抬头看了看他，又朝赫连心身边的皇甫看了过去。他眸中带着杀意，面无表情地盯着我身后的人。
　　“你竟然亲自来了？”赫连心浑然不觉，反而上前了一步，“君无极在这里，你竟然也在这里？”
　　乍一听这个名字，我如遭重锤，心莫名一抽，只觉得这个名字非常熟悉，却真的是第一次听到。
　　“天女出，四国乱，宝藏现，如此大事，我怎能不来？”他语调随意，却并没有感情，“西平女王，北靖叶相，东绥皇甫，不都来了？”
　　我还在想刚刚那个名字，闻言忍不住插嘴，“你究竟是谁？”
　　听赫连心的意思，他应该也是个大人物，但我若真的见过他，就绝没有理由忘记啊……
　　“我为何而来，你应该明白。”赫连心露在面纱外的脸变得一片惨白，她闭了闭眼睛，一颗泪珠慢慢地滑了下来，“我是为了谁而来。”
　　“哦，你难道还在以为赫连意还活着吗？”他的声音带上一丝嘲意，好像觉得这个念头很可笑，“这么多年了，仍旧如此吗？”
　　“我不信，我不信！”她的泪水愈来愈盛，美人哭起来都这么好看，我都有些心疼了，不由得想要开口劝慰，但身后的人却又说道，“那把金锁，你可拿到了？”
　　赫连心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你以为我会信你吗？你们君家的人，都是满口谎言的无耻之徒。你父亲如此，你弟弟如此，你也如此！我知道小意还活着，她一定活着！你是骗我的！”
　　我听得一头雾水，但又觉得这番对话似曾相识，忽然觉得有些头疼，而且越回想越疼，忍不住喊了一声，“今日各位不是为了宝藏而来吗？这个赫连意又是谁？和鄞山宝藏有什么关系吗？”
　　许久没有出声的叶夕说道，“红绣说得不错，这赫连意和宝藏可有什么关联？”
　　一直沉默的天枢先生开口作答，“赫连心，你要找的人已不在人世。”
　　赫连心有些失控似的想要上前，但被皇甫紧紧抱住，“你说过的！你再三向我许诺过，你说她还活在这世上！你说我还能见到她！你说鄞山宝藏开启对那一日，我一定能见到她！”
　　叶夕蹙着眉，看着赫连心，又看看天枢先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天枢先生伸手指了指，“你要找的妹妹，已经不在人世。但赫连意，却好好地站在这里。”
　　“你是说，红绣她——她是赫连意？”叶端第一个出声，不可思议地盯着我，“这，这怎么可能？”
　　“不！不！不可能！”赫连心眸子里露出一丝癫狂之色，伸手指着我，“她怎么会是我的小意？怎么会？”
　　天枢先生淡漠地扫了我一眼，继续说道，“彼时我曾算出赫连意并非长寿之相，同时有了另一个惊人的发现——她虽短命，却是背负天下兴亡的天女之身。这矛盾之处令我百思不得其解。我便行凶险之法，为赫连意续命，并称她已死，将她带离西平，送到叶府，改名叶红绣，方才让她平安长大。直到朱十六的出现，我才完全明白这其中关窍所在。原来天女命格极为凶险，身虽在此，神魂却一分为二，故而命中早夭。”
　　我听他口口声声地说“朱十六”，整个人早就呆了，一时间竟然忘了质问。他则不急不缓地解释着，面前诸人有的面露讶色，有的则毫无表情。赫连心本来是死死地盯着天枢先生，此刻又把目光转向了我，眸子里隐隐的红色，说不出是恨还是悲。
　　“朱十六来到此处后，与赫连意的神魂却无法完全相容，后以羁魂锁方才将两者合二为一。只是如此大伤根本。”天枢先生说到这里，又指了指我，“若非以其骨血为药，她如何能撑到今天？”
　　听到这里，我心中恐惧不已，虽然被身后人紧紧钳制，仍旧下意识地挣扎起来，“你知道我是朱十六？你们都知道？”
　　想起醒来后这几日的情形，我真觉得自己太愚蠢。
　　叶端朝我望了过来，面色有些不忍，“红……十六，你忘了过去的事，你早就来到这里了。”
　　我还在消化天枢先生刚刚说的话，不由得失声叫道，“骨血为药……你们究竟对我做了什么？”
　　然而没有人回答我。赫连心用力推开了皇甫，袖中射出一条白绸，直直地朝我打来。我来不及反应，身后的人却已经抱着我轻轻一闪，只听“噗”一声，那白绸竟然断成数截，随着风落进了脚下不见底的白雾之中。紧接着，银光一闪，我面颊一痛，不由得惊呼出声，再一看，却是叶夕手持长剑立于前方，面色冷凝，他身后的叶端亦持剑在手，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那边皇甫已然将赫连心牢牢抱住，低声地在她耳边说着什么。
　　我紧紧地抿住唇，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突然之间，我以为的世界再次颠覆。这些人，竟然都知道我的来处，甚至可能就是我穿越的罪魁；而听叶端的意思，我来到这里已经有段时日，那么以前的事为何我全部都忘记了？是不是他们又对我施展了什么邪术？脸颊上被剑划过的地方越来越痛，提醒着我眼前这些人的可怕，也提醒着我几乎绝望的处境。我越想越是心灰意冷，紧张、愤怒、惊讶、恐惧，种种情绪都汇聚成一团，堵在胸口，却变得麻木。
　　“你对赫连意的执念，到今日也该解了。”天枢先生对赫连心说道，声音似乎放柔了些，“说到底，你从来没有见过她，何必如此牵挂？”
　　赫连心忽然捂住脸哭了起来，皇甫狠狠地瞪了天枢先生一眼，将她抱在胸口，不住地劝慰着。
　　“你何必解释这么多？她一贯如此地疯疯癫癫，倒也有趣得很。”身后的男人终于开口了，他的手指在我脸颊上轻轻蹭着，“叶相好狠的心。”
　　“你——”我刚说了一个字，就见一道灰色的影子从天而降，落在了我们立身的锁链上。
　　看身形，这竟是刚才那个“士兵”，我惊讶地望着他，又看了看其他人。他们似乎对此并不意外，甚至都没有多看他一眼。但是这新来的人，似乎把眼前的情势都改变了！叶夕和叶端明显紧绷了身体，皇甫抱着赫连站在最远的一端，双眸警惕地看着眼前一切。而天枢先生仍旧好整以暇地站在中间，看着灰衣人。
　　只听这灰衣人说道，“天枢先生的点穴功夫好厉害，我领教了。”
　　他虽然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我见到他的右手紧握成拳，微微地颤抖着，手背上还在流血。
　　“你的手？”我下意识地说道，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太蠢。这人是他们派来监视我的，不是什么好人，哪里需要我的关心？
　　灰衣人没有转身，却答道，“我没事。”
　　“你想怎样？”叶夕开口，却是对着灰衣人。
　　“叶相问得好，”身后的男人亦开口说道，“我也想问问，今日来的是南安的雍王殿下，还是君无极？”
　　我浑身一抖，喃喃道，“什么？”
　　这名字如此熟悉，熟悉得几乎令我心痛。但这究竟是谁？为何我的记忆里找不到丝毫的讯息？
　　但我没有时间去疑惑，身后的男人忽然轻笑道，“我们马上就能知道答案了。”
　　说着，他扳过我的身子，不等我有所反应，就将一柄匕首插进了我的胸口。
　　我瞪大了眼睛，对上他冰冷无情的眸子，然后是一阵剧痛袭来。我腿一软就要倒下，他却将我抱住，按住我的头，令我整个人都倒在他身上，然后在我耳边说道：“取汝心头鲜血一用……”
　　接下来他说了什么，我都没有听见，因为周遭的世界迅速地沉寂下去，只能看见他的嘴动着。我之前曾听说，人在将死之时，身子会发沉，现在看来应该是真的，因为我确实觉得整个人像一块石头坠入河底一样。
　　胸口的疼痛愈发剧烈，我已经能够摸到那即将吞噬我的黑暗了。
　　脚下一空，陡然失重的感觉瞬间将我席卷，伴着那越来越巨大的沉坠感，我终于眼前发黑，人事不知。

作者有话说

　　这是倒数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