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线记》七七囡

91、最肯忘却

　　纵使是在我最荒唐的想象中，也料不到他会说出这句话来。
　　我感觉自己像是被他的话钉在了原地，无法动弹，也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就连翻腾着各种情绪的大脑也瞬间停摆。
　　“孩子。”我一时间无法理解这两个字的意思，机械地重复着，“孩子？”
　　他的手掌往下，轻轻地覆在了我的小腹上，“双生子。我——不知道，但他们是你唯一的希望。就像叶红袖。”
　　唯一的希望，就像叶红袖。
　　我睁大眼睛，不敢相信他语中所指，“你杀了我们的孩子？你？”
　　我知道他们会很残忍，会为了自己的利益去伤害无辜的人，去掌控别人的生命。但这是君无极，是我——我曾经……钟情过的人。我甚至还和他有过孩子！他竟然能下手杀了我们的孩子？！
　　君无极猝然闭上了眼，完美的脸好像一层面具般，遮住了所有表情的变化。
　　“是，”他慢慢地说着，却仍旧没有睁眼瞧我，“你们三个一起死，或是牺牲他们救下你。我选了你。”
　　“你不能决定别人的生死。”
　　一阵短暂的静默后，他近乎耳语地问道，“我不能吗？”
　　未及回答，他已然睁开双眸，直直地盯着我，“我的妻子，我的孩子，他们的生死——我不能吗？我知道你恨我，但我更恨我自己。我亲手把自己还未见面的孩子送上死路，我和你的孩子，我用他们的死，来换你活下去。”
　　我想说话，想要大叫，想要大骂，甚至想要打他，踢他，然后转身逃跑，再也不看他一眼，不必面对这一切残忍的真相。但我却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心中带着一种古怪的麻木。
　　也许真如他们所说，遗忘并非就是一件坏事。
　　我的孩子，我有过孩子，两个因为我死去的孩子。我甚至无法去想象自己第一次知道这一切时的反应——那时的我是否还怀着对未来的憧憬？对他的眷恋深情？然后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孩子的父亲，把这一切全数毁灭？
　　“你用他们的命，换我活下去，”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却好像在听别人说话，“你知道世上只有一个叶红袖，你也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我会死。所以你才和我——还是说，不只是你？任何人都可以？叶夕？他有没有——”
　　他用力地抓住了我的肩膀，眸子里仿佛蕴着一团火，“住口！”
　　有一瞬间，我感到一阵恐惧，因为他的眼神似是要把我吞噬般。但随即，那一阵恐惧如同来时一样迅速地消逝了。
　　我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可令我恐惧的。
　　死亡？心碎？
　　“他有没有和我睡过？他没法令我怀孕，所以才换你来么？”我继续说了下去，看着他的表情扭曲起来，心中有些悲凉的快意，“我现在明白了，你怎会在乎他们是不是你的孩子？谁的孩子都无所谓，是不是？”
　　他的手掌几乎要把我的骨头捏碎了，但那疼痛怎么比得过此刻胸口的闷痛？眼眶发烧，但却没有一滴眼泪。很好，这很好，如果此时此刻我落下泪来，恐怕会就此崩溃。
　　“我要谢谢你，君无极，”我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说道，“谢谢你把真相告诉我。之前我有过不少……幻想，但现在我全都明白了。”
　　我的手下意识地也覆上了小腹，想象那里曾经有过……我的孩子。
　　“但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我闭上眼睛，尽力让自己平复下来，然后睁开眼盯住他，不想错过任何，“君无极，你有没有——我——你们没有强迫我，是不是？”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问这个问题，因为无论答案是什么，我都无法接受。
　　也许那也是我遗忘的原因之一？那回忆是否太过黑暗，所以我才会强迫自己忘记……
　　君无极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就好象被看不见的手打了一拳。他猛然放开了我，甚至后退了好几步，撞翻了身后的桌子，茶壶砰一声摔在地上碎开，早已经冷掉的茶水把精美的地毯都洇湿了。
　　我瞧着他的反应，心中发沉，声音都有些尖锐，“难道说你们——”
　　“没有！我没有，你知道我不可能——没有什么我们。只有我。”他伸出手，像是要抓住什么，却又再次放下，转过身背对着我，“我永远不会这样伤害你，十六，永远不会。”
　　“伤害？”我盯着他的背影，只觉得荒谬，“你以为你对我做的这一切是什么？”
　　他没有动，我颓然地后退几步，用力擦去脸上的泪水：“出去。滚出去。”
　　待他出去后，我的脚才一软，瘫倒在地上，望着碎裂的茶壶，脑子里竟然是一片空白。
　　过去这短短几十分钟，我的情绪起伏犹如坐过山车，但那份醒来后就挥之不去的痛苦此刻被放大了数倍，好像一块巨石把我整个人都压住。我对于身处的这个世界，既迷惑，又恐惧，还有深深的无能为力。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何老天爷要让我遭受这样的命运？
　　孩子……我的手再度抚上了小腹。我懊恼地尖叫一声，一巴掌拍在地上。碎掉的瓷片扎进了我的手心，但那痛楚比起我心中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我鬼使神差地拿起一块尖锐的瓷片，对准了自己的手腕。
　　如果划下去，是不是就能回去？或者就这样干脆死掉也好，一了百了。这个新的世界实在令我难以承受。我痛恨谎言，痛恨背叛，而在这里，我面对的却只有谎言和背叛！什么样的命运也比现在好！
　　我拿定主意，举起瓷片朝自己的手腕狠狠地扎了下去。但凭空里伸出另一只手挡住了瓷片。我看着瓷片扎进了另一个人的手背里，不由得惊叫一声，松开了手，抬起了头。
　　“你？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或许是鲜血，或许是寻死不成的挫败，我歇斯底里地推着他，“我连死都不能了吗？你为什么要阻止我？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叶端的脸色发白，面部的肌肉时不时地抽搐着。但他连看都没有看自己的手，反而任由我发泄，然后用没受伤的那只手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叶红袖，够了！”
　　我仇恨地盯着他，张开嘴就朝他的手咬了下去。他没有防备，手劲一松，我趁机挣开了他的掌控，踉跄着往后爬了几步，顺手抓起另一块瓷片，抵在自己的脖子上。
　　“你别过来！不许动！”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似是不相信我的举动。我的手微微地颤抖着，手心却捏得死紧。
　　“你这是要做什么？”他定了定神，开口问道。
　　我把瓷片又朝脖子上推了一分，他的眼角跳了一下，身子也往前倾了倾。
　　“我要你滚出去！现在，立刻滚出去！”我知道自己已经失控了，但我不在乎，我只想让他从我面前消失，我只想让自己从这一切里消失！
　　他咬了咬牙，“别做傻事，红袖。我不会——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我大笑起来，笑得几乎抑制不住，笑得流出了眼泪。
　　“你们这群禽兽。”我见到他惊讶的神色，忽地敛住了笑，转而低声说道，“你们对我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我的伤害。和你相比，于景天简直是圣人。我宁愿被他背叛十次，也不想再看到你们一眼。你们让我恶心。”
　　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伸手指向了门口，“我再说一次，给我滚出去。不然你就等着收尸，什么宝藏，什么称王，全都化为泡影。”
　　叶端慢慢地站了起来，我能看出他的迟疑，半晌他才开口，“我知道你一时很难接受这一切，但是事实远非如此。我大哥他——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一直把你当我的妹妹……”
　　“我说了，滚出去！”我压根不想听他这些虚伪的话，打断了他。
　　他蓦地住了口，有些犹豫地看着我，脚下却没有动半分。我正要发作，另一个人却冲了进来。
　　是赫连。
　　她大概没预料到我们会是这般场景，一时间竟然呆在原地，满目恐惧地盯着我。
　　“你们这是——”她用力摇了摇头，好像要把自己的脑子甩清楚些，再开口却不是对我，“叶端，叶夕和君无极打起来了。你快和我来，皇甫一个人怕是拦不住他们两个。”
　　叶端脸色一变，朝我看了一眼，转身匆匆地走了。赫连本来是要跟着他出去，但走到门口却折了回来，“你这是怎么了？君无极他——他和你说了什么？我从没见他那么失魂落魄过。”
　　我瞪着她，张了张嘴想让她也滚出去，但她眸中那份关心太过真诚，令我话到嘴边却化作了哽咽。
　　赫连她面色一软，走到我身边，先是拿下了我手里的瓷片，然后把我抱进怀里，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我想到了父亲，想到了成婉儿，甚至想到了于景天，心中一片凄凉绝望，索性嚎啕大哭起来。
　　而赫连只是抱着我，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还没有睁眼，就感觉到屋子里满满都是人。
　　握着我的手的，一定是赫连。她的手温暖又柔软，正轻轻地摩挲着我的手心。而低语着的人是钟越，但是他说的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清楚。远远地，还有叶端的声音，但距离太远，我只听见他时不时地拍桌子。但还有一个人，气息那么熟悉，但又令人无缘由地心痛……
　　我深深地喘了口气，猛地张开了眼睛。
　　赫连忙抓住我胡乱挥舞的双手，“好了好了，没事了，是我，是赫连。你感觉怎么样？“
　　“我怎么……”脑子里有些糊涂，我迷惘地看着她，又看看她身边的钟越。
　　“你晕过去了，”钟越轻轻搭上了我的手腕，“你不记得了？”
　　晕过去？我皱着眉头，只觉得有点失焦，努力想要回忆起之前的事。
　　“我记得，我记得有血。是叶端，他的手流了很多血，”我下意识地朝叶端看过去，他的手上包着绷带，脸上是一种很奇怪的表情，“我还记得赫连姐姐说，说他们打起来了。”
　　“谁？”钟越追问了一句。
　　我张口想答，却怎么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是啊，是谁呢？谁打起来了？
　　“我只记得她说，皇甫大哥一个人拦不住他们，”我不确定地朝皇甫看去，他站在赫连的另一边，和平时一样面无表情，“她还说，叶，叶夕和，和……”
　　那名字明明就要呼之欲出，却好像被人挖去一般呈现出一片空白。我咬住唇，只觉得头渐渐沉重起来。
　　“没关系，记不起来也无妨。你喝了药，再睡一觉，明天就好了。”赫连温柔地说着，端起了床边小案上的药碗。
　　我不想喝，但是见她坚持，也就乖乖从了。所有人都沉默地看我把药喝完。喝完药，我不知怎么抬起头朝叶夕望了一眼，发现他站在房间的另一边，脸色似乎不太好，一只手背在身后，不过他的眼神却带笑，见我看他，便冲我微微点了点头。我皱了皱眉，低下头，闭上了眼睛。
　　奇怪，除了刚刚说的那些，其它所有的事情我都只记得个模糊轮廓了。但我总有一种感觉，似乎有非常重要的部分被我忘了，似乎有一个人，或者说某种气息，被我忘了……

作者有话说

　　年更的我。。。我争取烂尾也把它结束掉。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