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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谎言之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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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无极的瞳孔忽然张大了些,脸上随即露出惊讶与慌乱的表情,猝然地退后了一步,避开了我的眼睛。
我心一沉,如果说刚才我还怀疑自己听错,那此刻他的反应已然说明了一切。
他真的知道我是谁。
“你——你叫我,十六。”我握紧了拳,一时间既惊讶又害怕,“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一瞬我脑海里闪过荒唐的念头:也许他也是穿越而来的,所以他认得我。
“我不知道。”他几乎是立刻就答道,仍旧没有看向我,“你听错了。”
说谎说谎说谎!我心中忽地升起一种极端的无力感,只觉得眼前的一切既诡异又教人不知所措,想也不想地开口说道,“你知道我是谁。但我不明白。这……怎么可能?”
顿了顿,我不受控制地上前一步,“君无极,看着我。回答我。”
离得这样近,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甚至能捕捉到他眼中闪过一丝——恐惧。
他在害怕。
他在害怕什么?我?不可能。害怕告诉我真相?有可能。只是,为什么?
我心中明了,如果这次不逼他说出实情,就再也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我紧紧攥住了他指节发白的手,既怕他转身逃开,又想让他明白我的决心。
“君无极,无极,”我唤着他的名字,不由得带上了乞求,“我害怕。从我醒来开始,我就害怕。我——我失去了所有,毫无选择地承受别人的命运。在我身边的每个人,是好是坏,是敌是友,我不知道,我不敢去想——但我必须强迫自己去想,因为我的生死就系在这些人手里。我不明白,今时今日我在这里,难道最终还是难逃一死?没有人——没有人能明白我的感觉,迷茫,恐惧,无奈,愧疚——除了你。我……除了你,我不知道还能对谁说这些。我求求你,如果你真的知道我是谁——不,不是如果,你知道,你知道我是谁——求求你不要否认,求求你告诉我。”
说到最后,我的眼泪再度流了下来,落在了我俩紧握的手上。他像是被灼了一下,猛地一颤,抽开了手。
“你看着我,你告诉我——无极!”
他终于是抬起了头,漆黑的眼睛直直地看向了我。
“你不记得了,”他声音颤抖,“我不该——不该对你说这些。”
我咬住唇,摇摇头,“太迟了。但我记得,我记得自己是谁,从哪里来。我记得我的朋友,我的父亲,我的……一切。但你知道我,你知道真正的我,你来告诉我,我究竟忘了什么?”
他的指尖轻轻划过我的脸,停在了那处疤痕。
“许多不好的事,”他喃喃地说着,“只有不好的事。”
“那你呢?”我抓住他的手指,“我是不是——是不是也忘了你?”
他像是要笑,声音却带着一丝哽咽,“我也是不好的事。你不记得我,会……更好。”
我的心猛地一抽,深吸口气,“告诉我。如果你——如果你真的在乎,在乎过我,就告诉我。”
“我很想,”他反握住我的手掌,拇指轻轻摩挲着我的掌心,“但是我太自私了——我们君家的人都是如此——我很想,但是我不能。我不能……我害怕你恨我。你会恨我,你会恨我让你记得。”
“我有没有爱过你?”我问道,心却已经不受控制地给出了真正的答案。。
他的脸色发白,半晌才慢慢答道,“我不知道。”
我感觉像是被猛抽了一个耳光,立刻松开了扔紧抓住他袖口的手。
他说他不知道。
我没有问他是不是爱过我。我知道他没有。
但我也知道,我是爱他的。我爱过他,就算现在我对那一切毫无记忆。
“如果我没有爱过你,“我听见自己在说,”那么我就不会恨你。我只会,只会感激你。我不想这样糊里糊涂地活过仅剩的日子。如果我曾经对不起你,请你原谅我,但我真的——”
“你没有对不起我,”他打断我的话,脸色比刚才更白了,“十六,你从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
我握紧拳头,强忍着又要流出的泪,“那么你为何要这样折磨我?你若是不想我记得,为何要出现在我面前?为何要让我知道?你说我不记得会更好,那你为何要让我知道自己忘记了……你?忘记了曾经的一切?你说我没有对不起你,那你为何要这样——伤我?你为何这样残忍?”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我——”
“他们利用我,叶夕,皇甫,也许还有赫连,都是为了宝藏在利用我,”我没有给他说下去的机会,“但你更可怕。你一刀一刀地捅我,却说这是为了我好。如果你不想告诉我真相,为何又要来招惹我?我朱十六就那么招人恨吗?你知不知道——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不,你不知道。我告诉你,我在出嫁的当天,被自己的未婚夫和最好的朋友背叛,然后被扇了一巴掌,被车撞死——你知道那有多痛吗?你永远想象不到。那种被剥夺一切、被否定一切的滋味,你怎能想象得到?然后我来了这里,哈,以为自己死掉,睁开眼睛却是在这里。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只有谎言,无数的谎言——你想我怎样?不要我记得所谓的过往,却要继续爱你吗?”
我近乎歇斯底里了,一边吼叫,一边用力地捶打着他。
君无极由着我发泄,在我终于没有力气时才伸手接住我软倒的身体。
“十六,十六,”他的手臂抱得那样紧,几乎要把我的腰折断,“我不知道,对不起,我不知道——别怕,别怕,我在这里,我一直在这里,你不是一无所有,你有我,有我。”
我恨自己的无力,恨他的残忍,恨老天安排的命运。但我能做的只有尖叫,我推不开他,我无法逃离这一切,我只能尖叫——生不如死,就是这样吗?
他把我的头摁向了他的胸口,另一只手开始轻轻地抚摩着我的背,“别怕,我在这里,十六,我在这里。”
我浑身发软,最后连叫声都变得沙哑,变成低低的呜咽,也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眼泪。
他不断地吻着我的头发,手却一直未停,胸膛随着他安慰的低语而起伏着。
“你和他们一样,”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我的话,或者只是我自己在脑海里想象了这些,“你和他们一样,你骗我,你骗我。”
他的手轻轻地将我的脸扳了起来,我们再一次地对视。
“我不会再骗你了,”他的眸子里全是绝望,我能感觉到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我会告诉你,你会记得,你会记得一切——你会恨我。但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会告诉你。”
我想要开口,却发现自己声音哑得几乎无法成句,便用力地点了点头。
告诉我,告诉我一切,哪怕真相再残酷,我也不要活在谎言中。
“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告诉我,你叫朱十六。”他望着我,“但我知道你是谁。你被人从北靖送来,送到我的面前。你是叶红袖,是北靖叶夕的未婚妻,也是牵关天下兴亡的鄞山天女。他们都想要得到你,但之前二十年,没有人知道你在哪里——除了他。”
“但他疏忽了。我们找到了你,把你从北靖带出来。你以我书童的身份住进了我的府邸。原本,我以为朱十六只是你随口编造的化名。但后来我才明白,朱十六是你真正的名字。叶红袖早已经不在了,她死了,而你从异世而来,代替了她的存在。也就从那一刻起,预言中的天女终于现世——朱十六,从头到尾,天女都不是叶红袖,而是你。你注定将要取代她。”
“我的任务很简单。藏好你,看住你,保护你,直到预言中宝藏开启的那一日到来。你不知道自己是谁,你以为自己只是偶然来到这里的魂魄,你以为自己隐瞒得很好,以为自己逃离了属于叶红袖的一切。而我在看着你。”
他抓起我的手,轻轻地吻着我的手指,眸子一瞬不瞬地望着我,“多么好笑,自始至终都是别人的棋子,却以为自己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然后我想到了自己。我和你有什么不同?我的一生,从来无法自己做出选择,岂非和你一样?但你比我幸运,你不知道,你不会觉得痛苦,那时候还不会。我曾见过数不清的人,活在自己的幻梦里,活在别人的怜悯下,他们拼命想要自己好过些,想要自己感到快活,哪怕一时一刻,哪怕并不真实。”
“可是你,朱十六,为什么你和他们不一样?为什么你不像他们那样自私,那样肮脏?你过得很辛苦,你从未得到过长久的幸福——但你竟然同情我。你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每一次,在你以为我没有注意的时候,你望着我,就好像我是这世上最孤独、最可怜的人。”
说到这里,他的眼眸变得有些遥远,“或许我是的。”
我没有做声,只是静静地等他继续说下去。
“我的第一个念头是,送你走。我不愿意再见到你,我不能再见到你。但太迟了。我明知道自己不能碰你,我明知道最后你只会更痛苦,”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极轻极轻,“我明知道最后你会恨我。但我无法放手。我想要得到你,每一寸,每一分,你的身、心,我都想要得到。”
他忽然笑了,那真诚而温暖的笑意在他的唇边绽开,“而你竟然也想要我。十六,你想要我。”
我的心脏猛然一跳,几乎就要从喉咙里蹦了出来。
他俯下身子,唇瓣从我的嘴唇上刷过,喉咙里逸出一声眷恋的叹息。我僵硬地站在,因为震惊和麻木而忘了反应。
“我变成了那种我不屑一顾的人,醉生梦死,想要抓住眼前片刻的欢愉,想要假装这一切不是幻影,无法长久。”
我的声音发颤,每个字都在喉咙间引起灼烧的痛感。
“你和我——我们曾经有过——”我实在说不出“肌肤之亲”四个字来,顿了顿才继续说下去,“——关系?天枢先生说的那个人,就是你?”
那老头子的话还言犹在耳:受人之托;与夫妻无异。当时我还只是觉得羞恼,却不曾真正放在心上,反正这都是叶红袖的事。但此刻听君无极说来,我来到这里的时间比我所记得的要早上许多——至少在我遇到君无极之前。天哪,这话恐怕有八九分是真的了,也就是说,也就是说,我和他——我朱十六和他——
许是见了我震惊的表情,他敛了笑容,“你醒来后,将过往之事全都忘记了。在北靖,在南安,他们,还有我。”
“你和我……你和叶夕一样,因为我是天女才——”我感觉眼前的一切都颠倒了过来,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反复来回:我朱十六简直是天下第一的大蠢货。上了叶夕的当,又上了君无极的当。
君无极的手轻轻地抚着我额角的疤痕,“你曾经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我的回答仍旧是同一个:不是。如果可能,我真希望你不是天女。如此一来,我就能把你留在我身边,不用同这个天下,同他们来抢你。”
我无法完全相信他的话,但却也见到了他眼中的真诚。我知道,看人不能光用眼睛,而是要用心。我的心告诉我——它从最开始就告诉我,君无极是不同的。彼时我以为那是身体原主人留下的感情残影,此刻想来,却是我朱十六已然忘记却无法释怀的过往。
“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我中了什么毒?”无意去纠缠这些,我捉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推开了些,“我的来处——他们都知道么?”
他面色惨然,好像被人忽然捅了一刀,“你从异世而来,违背天道,魂魄与此间终有冲突,故此身体一直不好。最凶险的一次是在北靖,当时叶夕用尽了法子才把你救下来。到了南安后,你的病再次发作,但这次——”
说到这里,他蓦地停住,过了几秒才继续说道,“这次我们都束手无策。天地有常度,一命始,一命终。但这天下虽大,也只有一个叶红袖。”
我听着有些糊涂,张嘴想问,却忽然明白了他的语中真意。一命始,一命终。我既然活了下来,那就有人死去——叶红袖,这个身体真正的主人,难道说……
“你们杀了她,换我活命?”我不知道是要为这荒唐而大笑,还是为这残忍而恐惧,“你们有什么资格来掌握别人的生死?你们以为自己是谁?”
我下意识地后退两步,与他拉开了距离,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根本不受控制。
老天啊,这些人,我怎会从来没想到他们会是杀人不眨眼的恶人呢?杀伐决断,为了钱财与权势,他们自然以为自己能够随意去践踏别人的生命。而我,朱十六,又怎会对这样的人动心、动情?
失忆之前的我,究竟是吃错了什么药啊?
“杀叶红袖的人不是我,”
他的话甫一出口,我才发现自己暗暗松了口气,心中竟有些小小的安慰。
“但我做的事,比杀叶红袖要可怕千百倍。”这话令我立刻如坠冰窖,一股凉意从脚底窜起,对他接下来的话不知为何感到万分害怕。
“你——你做了什么?”我想象不出,还有什么是比杀人还要可怕的?
他没有即刻回答,却是再度将我拉到了怀里。这次他没有用力,我也没有挣脱。我能感觉到他的手掌在我的后背上轻轻地抚摸着,他的额头轻轻抵着我的,双眸紧闭。
“十六,十六,”他喃喃地唤着我的名字,“我的十六。”
有那么一瞬,短短的一瞬,我几乎就要张口说话了。
我想告诉他,你不必说了,那比杀人还要可怕的事,我不想知道。
我想告诉他,我见到你这样难过,我的心也很痛。
我想告诉他,也许我忘记真的是好事,过往那般不堪,我根本就不想记起。
但这不是我朱十六。我朱十六愚蠢,盲信,懦弱,但我不喜欢欺骗。无论是我对人,还是人对我。
所以我深吸一口气,伸手捧住了他的脸,心下凄然,不知道自己的忘却究竟是幸运,还是残忍。
“君无极,”我见他眉间一抽,却没有睁开眼睛,“我想要你告诉我。请你告诉我。”
他的双眸终于是睁开,曾有的真诚、温暖与绝望,任何情绪都消弭无踪。此刻那对眸子黑得宛似万古长夜,苍老而无情。
“你病得太重,几近油尽灯枯。”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就好象在说着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而且,你还怀着孩子。我的孩子,我们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