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线记》七七囡

49、今夕何夕（下）

　　是不是幻觉？但，如此逼真的幻觉？
　　冷汗一层层地上来，我不争气地开始颤抖，几乎想要夺路而逃。
　　“怎么？”
　　是君无极，他已经站了起来，正看着我，一双眸子不见任何的情绪，但想必是发现我表情有异。
　　“王爷，十六——”
　　“北靖叶丞相和东绥的皇甫将军，都是人中之龙，今日正好你也见一见。”他却打断了我的话，或者说，我的声音太小了，他压根就没听见我在说话。
　　没等我来得及反应，他已经开口道，“有请。”
　　我只能低下头去，尽量往后站了站。
　　也许他根本不会注意到我。
　　叶夕与那个皇甫将军一起走了进来，我悄悄瞟了一眼，只见到两个人的袍角，一个玄色，一个青色。
　　恍惚中，我居然想到了某个晚上，他也穿着玄色的衣服，坐在灯下批阅公文，而我呢，就坐在一旁看着他。
　　那时候，我从没想过，我们会是这样一种结局。
　　“十六，奉茶。”
　　我一惊，从自己不着边际的遐想中醒过来，赶紧低头走过去，倒茶奉上，连声音也不敢发出。
　　“早就听说殿下新近得了个极好的书童，想必就是这位小兄弟了？”这陌生的声音虽带着笑，手却迟迟不接过我的杯子。
　　好欠扁的人！
　　但君无极就在身后，我断不能在这个时候发脾气。何况叶夕就坐在桌子的另一边。
　　奇怪，他们是什么时候又搬了张椅子进来的？
　　“不错，十六的确很得力。”君无极的声音响起。
　　那个皇甫将军轻轻笑了声，接过了那杯茶，这次却是对着我，“小兄弟，你很怕本将军么？”
　　这话什么意思？我掂量了下，终于还是勉强抬起头，对他礼貌地一笑。
　　老天爷，好妖媚的一张脸！
　　这张脸，怎么看也不该长在一个男人脸上啊？还是说，他是女扮男装？
　　脱线似的，我居然往下看了看他的胸……呃，是平的。
　　随即我便觉得自己过分无聊了。
　　幸而这个皇甫将军也未再为难我，我暗暗深呼吸，端着另一杯茶走到了叶夕身边。
　　“说来真是叫本将军羡慕，叶相年轻有为，身旁有美人相伴，听说不日府上就要添丁了？”姓皇甫的显然在和叶夕拉家常。
　　我的手一抖，幸好杯子拿得稳，才没有落下去。
　　就算到刚才为止，我都觉得没办法面对他。但是这些话，却让我在瞬间有了勇气，或者说有了觉悟。
　　我想看一看叶夕现在的表情。
　　所以我抬起头，直视着眼前的这个人，端起杯子，“叶丞相，请喝茶。”
　　有那么一刻，他似乎还未认出我来。但不过是短短的一秒，那双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陌生得不能再陌生的眼睛里，所有的微笑与淡漠立时散开，变幻成惊讶。
　　他几乎是要站起来，失声道，“你——”
　　惊讶么？为什么要惊讶？惊讶在这个地方遇见我？也许当初你由着钟越带我走的时候，并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再次相见？还是说，我的出现，和你预期的计划相悖？
　　我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什么、想什么，又能得到什么。为什么呢，为什么要让我再次看见他？
　　曾经那么爱过的人，曾经那么伤过的心，此刻徒剩咫尺天涯。
　　“叶丞相？”我佩服自己还能如此平静，举了举杯子，示意他可以接过去了，也提醒他莫要失态。
　　他没有动，我便把杯子放在了桌上，转身回去，站在了君无极身后。
　　这一切不过是短短半分钟的事，君无极和皇甫恐怕都没有注意到任何的异常。
　　只听那个皇甫关切地问道，“叶相，你不舒服？”
　　他当然不舒服，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情，谁也不喜欢吧？
　　“多谢皇甫将军关心，本相很好。”叶夕声音低沉，我能听出其中的勉强。
　　但有的人显然不能。
　　“叶相新婚燕尔便远行，是不是惦念家中娇妻啊？”这个皇甫很有八卦的潜质，而且很有毅力，马上开始挑起刚才的话题。
　　不知怎的，我忽然有点想笑，早支起耳朵，想听听叶夕如何回应。
　　“皇甫将军说笑了，本相尚未婚配，何来娇妻？”这声音顿了顿，又说，“想来皇甫将军是误信了传闻？”
　　感觉到有人朝我看了过来，我硬是顶着没抬头。
　　“啊？本将军听说，叶相金屋藏娇，那位夫人不仅貌美无双，还身怀有孕。”皇甫的声音可没错乱，仍旧笑嘻嘻的。
　　“不错，本王也曾有所耳闻。”君无极说话的时候，我着实吓了一跳，没想到他也热衷于这种话题，“四国都已传遍的喜事，总不至于空穴来风。”
　　短暂的沉默后，只听叶夕慢慢道，“她还未入叶家门。”
　　皇甫的反应极快，立时接话，“原来叶相未娶妻先纳妾，果然是少年风流！殿下说是不是？”
　　君无极还没回答，我就见到他的手指在茶杯盖上轻敲，赶紧走上前去为他添茶。谁料他正好抬头看见，居然问我道，“十六，你看呢？”
　　我看？我看什么？我茫然地把茶壶放下，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十六觉得皇甫将军所言甚是。叶相既已娶得美妾，又得贵子，必定是有福之人。将来叶相定能娶得一位贤惠的妻子，从此享尽齐人之福。”
　　这是真心话，恨他背叛我是一回事，因此去诅咒他却是另一回事了。既然我与他是绝不可能再在一起了，又凭什么希望人家找不到好姻缘？
　　“十六小兄弟识卓越，说话果然中听。”那个皇甫笑得十分欢畅，“殿下，你从何处觅来这么好的书童？”
　　我一想到那么张妖媚的脸是怎么笑的，就不由得打冷战。
　　“说来奇妙，十六原是北靖人士，刚到王都便被王府的管家相中，带进府里。”他说着，回过头来，瞧了我一眼，“如今本王是一时半刻也离不了他。”
　　被他看着已经很崩溃了，此言一出我更觉崩溃。
　　大哥，你这话是不是说得有点暧昧啊？就算你和沈渊吵了架，也不该在外人面前说这种话，要是别人误会我是你的那什么就不好了吧？我堂堂一个黄花大闺女，可不能任由你这么污蔑。
　　思及此，我忙堆上笑，“王爷过奖了，十六不过是跟着王爷做些磨墨铺纸的琐碎事。”
　　君无极居然对我一笑，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这么明显地笑。
　　说实话，他笑起来真是好看得很，把他平日那种疏离冷漠的气场都缓和了许多，居然让人有一种温柔的错觉。
　　在那晚接下来的谈话中，他再没有和我说过话，另外那两个也是一样。他们甚至都没有再看我一眼。
　　三人自顾自地谈着，连叶夕后来都恢复了正常，谈得兴起时，还会哈哈大笑，宛如多年的老友。
　　我在旁看着，觉得养眼的同时，又觉得说不出的诡异。
　　那种感觉，就好像是他们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所以他们谈笑风生，丝毫不见先前的种种怪异。或者说，他们不知道此刻的“不怪异”在我看来，是最大的“怪异”。
　　只是我也无力去猜这些事情了。我并不聪明，也并不勇敢，更糟的是运气似乎也很差。
　　但我在那里“罚站”的时候，却也想通了很多事情，更准确地说，是下定了决心。
　　在见到叶夕之前，我或许还有不甘，还有幻想；但现在我再次见到他了，却发现接受事实，并不是我想象的那么难。
　　其实从头到尾，我们都没有真正地信任过彼此。他会因为别人的一句话而否定我的人格，扇了我一巴掌；我则是从来没有对他坦白过自己的身份与来处。就算没有绿绮，将来也会有其他人，其他事，把我们之间那种脆弱的联系斩断。
　　当然，如果绿绮出现得再晚些，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能多些，说不定这些问题都是可以解决的——但哪里有这么多如果呢？发生的一切，都不会改变了。
　　我抬起头，看着叶夕，心里有遗憾，也有疲倦，却意外的平静。
　　你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但我却永不可能再伸出手去了。
　　再也不可能了。

　　叶夕，终究是与你，错身而过。

作者有话说

　　终于写完了这章。。。杯具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