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线记》七七囡

48、今夕何夕（上）

　　外面出奇的安静，虽然远处传来的喧闹声很吸引人，但自知是个路盲，我实在不敢往人多的地方奔。
　　认命地选了相反的一条路，信步往前走去。
　　当然这条路也有人经过，大多是如刚才那两个一样的内官，引着人匆匆而来，匆匆而去；那些官员皆是服色隆重，目不斜视，悄无声息。见此，我忙小心地退到路边，垂首等他们先过去。
　　这样一来，速度就慢了不少，我并不着急，抱着轻松的心态往前走着。
　　也不知走了多远，我见夜幕低垂，虽然路上有宫灯照明，但压根看不清楚周围的景色，只能闻到淡淡的花草香气，到也是心旷神怡。又好一阵未见人来，恐怕耽误时辰，便转身准备折回去。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还伴着低低的说话声。
　　我并未留心，可想而知又是一位晚到的官员，不料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清晰地传进了我的耳朵。
　　“此处昏暗，还请叶相小心。”
　　那两个字好像一把锤子砸在了脑袋上，我顿时浑身发冷，疑心自己刚才是不是听错了。
　　叶相？哪个叶相？不可能，不可能是他罢？也许只是一个姓叶的人？
　　未容我细想，另一个声音也响了起来，“劳烦公公了。”
　　短短五个字。我的心一沉，果然是他！
　　他怎么会在这里？
　　但那脚步声越来越近，灯笼的光也越来越明亮，他们即刻就要转过这个小弯了！
　　鬼使神差，本来僵在原地的我猛然醒悟过来，几步就躲到了路边的树后，把自己藏在浓密的黑暗中。
　　几乎就在同一秒，两个人走了过来。
　　我强迫自己不要回头，只瞪着眼睛看着面前那黑黝黝的树影，心里却已经如翻江倒海般，乱成一团。
　　他怎么会来？真的是他？许是我听错了？不不，那声音确实是他！他知道我在此处吗？若是他知道，会来找我么？若是找我，我又该如何？等等，我又能如何？我们已经决裂了，他任由着钟越带我走，又怎会再找我回去？那他来，难道又有什么阴谋？这几个月来，钟越再也没了消息，他们究竟在搞什么花样？……
　　一时间，我脑子里纷繁的念头四起，茫茫然中倒也平复了一些，心跳得不再那么猛烈了。
　　脑子一清楚，耳朵自然也听得更清楚了。
　　那脚步声已经渐弱，他们应该已经走过去了。我又等了好一会儿，并没有任何的声音了，才慢慢地走了出来。
　　这路仍旧被笼罩在一片昏黄中，前后都空无一人，只有我自己的影子在地上拖得老长。
　　我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心中突觉酸楚：我这是在躲什么？我并没有一丝半点的对不起他，为何要躲躲闪闪？
　　朱十六啊朱十六，你就是这样没用，这样软弱。
　　待我走回那座亭阁前，已经沮丧得要命。但这种情况下，也只能强迫自己打起精神，不能让君无极瞧出端倪来。
　　我开始做深呼吸，然后用力甩了甩头，试图把那种难以言表的不爽甩开。
　　“十六！”
　　吓了一跳，我几乎是甩开了肩膀上的那只手，猛地转过身子，后退了两步。
　　沈渊有点尴尬地站在我面前，“吓到你了？”
　　何止！我还以为——不，不对，他并不知道我的名字。
　　是啊，若说他一直在骗我，我又何尝不是一直在骗他呢？他以为我是叶红袖，我却并不是啊。那我还有资格怪他骗我么？我既然做不到问心无愧，似乎也不能认定从头至尾是他对不起我……
　　“十六？你怎么了？没事吧？”沈渊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他的脸上，写着明明白白的关心，看得我心里一暖，忙摇了摇头，“十六没事，多谢沈大人。”
　　“没事就好。”他微微一笑，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只是看着我，“没事就好。”
　　说实话，他的相貌并不是多么出色，但他总能让人感到亲切，连君无极这样拒人于千里的洁癖都能与他自然相处，难怪他们两个……
　　“怎么站在外面？”
　　真是说洁癖洁癖就到。
　　我有点惊讶地回头，君无极居然走了出来，正站在台阶上看着我们。
　　天啊，我还以为他是绝不可能走到这种开阔空间里的呢。
　　“渊，先进来吧。”他的视线从我身上轻轻滑过，落在了我身后。
　　说着，他便回身，消失在幔帐里。
　　这个人眼里是不是只有沈渊啊？我吐了吐舌头，看了一眼沈渊，跟着他一起走了进去。
　　君无极已经坐在了原来那张椅子上，手里端着茶杯，见沈渊进来，才放下。
　　“坐。”
　　我才发现里面居然神奇地多了一张椅子，但自然不是给我坐的。
　　沈渊却并没有依言坐下，反而走到了他身旁，说道，“我即刻就要走了。王上让你去见他，我来传话而已。”
　　我站在君无极背后一丈远的地方，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他很平静地说道，“本王素来不喜应酬。”
　　“只是去见见王上，也算应酬？”沈渊仍旧带着笑，表情更多是无奈，“无极，王上乃一国之君，我们做臣子的，应当体谅才是。”
　　他顿了一下，又说，“何况，他是你的兄长。”
　　我一直竖着耳朵，越听越好奇。看来我的猜想并没有错，他们兄弟俩关系并不好，或者说，和一般兄弟不同，否则，哥哥要见，弟弟还如此推三阻四？
　　“本王身体不适，不宜和王上相见。”君无极的声音仍旧平静，但语气却毫无商量余地，“请沈大人禀告王上。”
　　沈渊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说，“无极，你别为难我。”
　　他的脸色很不好看，刚才的微笑也全数消失了。
　　小两口要吵架了。
　　不知为什么，我并不想看到这个。于是鬼使神差地，我抢在两个人说出任何不理智的话之前开口，“沈大人，王爷他确实身体不适。”
　　大约是没料到我会插话，沈渊抬起头来，“确实身体不适？”
　　他也没说什么可怕的话，为什么我会觉得很心虚？
　　“十六是本王的贴身书童，沈大人对他的话有什么怀疑？”君无极却在此时不咸不淡地说道，“还是沈大人对本王的话有什么怀疑？”
　　好吧好吧，我就不应该开口。
　　沈渊的脸色愈发难看了，有点咬牙切齿，“臣不敢。”
　　我有点内疚，不敢再看他，悄悄往君无极身后躲了躲。
　　“宴会即将开始，本王就不多留沈大人了。”君无极的声音一直很平稳。
　　等沈渊走了，我才觉得君无极好像有点不对劲。
　　应该说，他好像很生气？他平时可是绝不会这么对沈渊的。莫非是受了什么刺激？和他的哥哥有关吗？究竟是什么事，能让君无极失常到这种地步？
　　“在想什么？”不知何时，他已经站了起来，走到那琉璃屏风前。
　　我当然不能说实话，忙跟上几步，却不敢靠太近，“十六在想，沈大人一定很生气。”
　　“你有疑惑，朱十六，”他开口居然是一句出乎我意料的话，“为什么？”
　　他能读心？问题是，从我进来开始，他还没正眼瞧过我呢。
　　“十六不敢，十六没有疑惑。”下意识地，我马上矢口否认。
　　君无极没有再追问下去，说道，“你看看这琉璃屏风，如何？”
　　我一怔，依言看去，“这琉璃屏风晶莹剔透，做工精致，外面的景色被瞧得一清二楚，想来是个贵重物件。”
　　“剔透，自然看得清楚。”他伸手虚虚地在那屏风上一拂，“但再清楚也有虚假之虞，镜花水月，终不及伸手亲自去摸一摸。”
　　这话还算浅显，我忙点头同意，“王爷说得是，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如今看来，眼见也不一定为实。”
　　不知是不是我听错，他好像低笑了一下，“这世间之物，表面光鲜美丽，内里却藏污纳垢。可笑世人所需所欲，不过是双眼的餍足罢了。”
　　我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呐呐道，“昔日禅宗六祖慧能大师曾做偈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想来世间污浊，不过是人心不足，做不到空无一物。”
　　君无极终于转过身来，“你知道这个故事？”
　　我晕，别看不起人好不好，这算是禅宗里最有名的故事了。
　　大约是瞧出了我脸上的不高兴，他又说，“中土各种风情人物，文物遗俗，四国之地并无多少人研习，大多只知道皮毛而已。禅宗这桩公案更是当日女皇武氏当政时的一段故事，若非专门学习，不能轻易得知。”
　　原来这里果然是远离中土的一处所在，并不是什么架空的时代。不过，眼下我该怎么解释呢？难道我告诉他，其实我就是来自于他口中所说的“中土”？
　　“十六也是以前偶然听人说起，觉得有趣，就记住了。”我寻了一个不易被拆穿的理由，堆起满脸的笑，“十六就爱听这些海外奇谈，神鬼故事。王爷勿怪。”
　　但他明显不打算轻易让我过关，“北靖民风尚武不尚文，你是从何处何人听说？”
　　我有点语塞，只好胡乱道，“是，是一位不知姓名的老先生。当时十六与这位老先生在旅途中萍水相逢，他便说了这些故事，不过是聊遣寂寞而已。”
　　这下应该没话问了吧？我都说了是萍水相逢，不知姓名。
　　“那倒是难得的机缘。”君无极果然没有再问下去，只是不知道他相信不相信。
　　我忙点头称是，暗悔自己多嘴多舌，不该自作聪明提起什么禅宗。这些古人都聪明得很，眼前这位恐怕更是其中翘楚，深藏不露。
　　思及此，忙假装好奇地朝屏风外望去。
　　远处的声音早已经喧闹起来，灯火通明。就在我俩说话这段时间内，那边的宴会已经开始了，只是这里隔得远，看得听得并不真切，只知道热闹非凡。
　　若是早些时候，我肯定迫不及待要寻个机会出去瞧瞧。但是现在，我只盼着宴会早点结束，早些回府，压根没有一点想要出去的欲望了——如果和叶夕撞上怎么办？他这个北靖丞相，恐怕也是来参加这个琼花盛会的。
　　我想我也不至于那么倒霉，好好呆在这么远的地方，还能和他碰面吧？
　　正胡思乱想呢，有人在外面通报，“王爷，奴婢奉王上之命送上糕点果品。”
　　我见君无极微微点头，忙走过去，掀开幔帐，笑道，“有劳公公。”
　　那内官也笑着对我拱拱手，然后领着一群人鱼贯而入。
　　他们行过礼后，个个都很自觉地远离君无极，有条不紊地从食盒中拿出各色小碟子，不一会儿就把桌子给铺满了。
　　君无极却自己踱到了那琉璃屏风前，一直未曾回过头，不知在看些什么。
　　我忍不住也跟着看了过去。
　　那遥远的、明亮的所在，人影纷沓，笙乐轻飘，此刻看来竟像另一个世界般。
　　他在那里吗？
　　我不愿意去想，却还是控制不住去想。
　　是的，他应该会在那里。
　　离我这么近，却也这么远的地方。
　　君无极，你又在看着谁？
　　我悄悄朝他的方向看去，只看到他那光影下完美的侧脸，没有任何表情。
　　身后的声音悄然消失，他们已经走了。
　　“朱十六。”君无极忽然又毫无征兆地开口。
　　“是，王爷。”我忙收回视线，低下头去，居然发现自己的脸颊有点热。
　　“想出去看看么？”他走到了桌前，大约正在打量着那些甜点。
　　我忙跟了过去，“十六愿意在此随侍。”
　　他坐了下来，“也罢，你就在此随同本王接待贵客。”
　　贵客？见鬼了，他也有客人？他连他哥哥都不肯见，居然肯见什么客人？
　　今天君无极好像很不正常啊。
　　果然是说曹操，曹操到，他话音刚落，幔帐外已经传来了脚步声，听来好像人还不少。
　　我很好奇，这贵客究竟是何方神圣，但一听到那人说的话，我几乎就要当场晕厥过去——
　　“启禀雍王，北靖叶丞相、东绥皇甫将军求见。”

作者有话说

　　比承诺的晚了一个星期。。。争取本周日之前再更新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