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线记》七七囡

41、何处可归

　　在很久以后，我想到这一天，这一刻，仍旧还是忍不住地颤抖。
　　就算是被人在教堂悔婚，就算是被于景天一巴掌打到车轮底下，我也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好像用一把刀，在最猝不及防的时刻，用力地刺在心脏上。

　　“孩子。”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出乎意料的平静，“孩子。”
　　泪水终于滚了下来，很快由温热转为冰凉。
　　如果爱情也能这样，那该多好。
　　“红袖，这件事……”叶夕的声音显得好远，即使他就在距离我不过十几厘米的地方，“你的脸色不太好，先坐下，好不好？”
　　他的手紧紧捉住了我的胳膊，带着几分不可阻挡的蛮力，想要拉着我去什么地方。
　　曾经带给我多少温暖和安全感的手。
　　曾经我暗暗发誓要不顾一切去抓住的手。
　　可是……孩子，孩子，孩子，哈，孩子。
　　“放手，”我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是不是足够大，所以又说了一遍，“放手。”
　　他停住了，似乎有些迟疑，但很快又恢复，“先坐下。”
　　“先放手。”我甚至不敢去看他，从他说了那句话，我便再也不敢看他。
　　肩膀一沉，他的另一只手搭了上来，“我不会放手。看着我。”
　　我咬住唇，压下那种想要不顾一切推开他的欲望，心底升起对自己的厌恶。
　　“放手，叶夕，”我顺从地抬起头，却还是没敢看他，只是盯着他衣服上的花纹，“我知道我没力气推开你，但你能不能，能不能，放手？”
　　也许是因为我声音里压不住的哽咽，也许是别的什么，他放手了。
　　我马上后退几步，直到撞在桌子上。
　　“小心！”叶夕只一步就逼了上来，毫不迟疑地抓住我的肩膀，大声道，“叶红袖，够了！你这是在干什么？”
　　这次我忍不住了，我使出平生最大的力气用力一推，居然将他推出好几步远。
　　然后我终于抬起头。
　　他站在那里，脸上写着明明白白的震惊。
　　“该说够了的，是我。”我只觉得那把刀又一次深深地刺进了心脏，用力擦去了刚刚流出的泪水，“你不用‘纳’她，你可以娶她，你可以娶她当你的妻子，你可以把叶府所有的一切都留给你们的孩子。但是你不要再碰我，一根头发也不要。”
　　“红袖……”他眸子里溢出急切，还有某些我看不懂的感情。
　　我伸出手，制止他任何可能的动作，“我还没有说完。从现在起，你想娶谁就娶谁，想纳谁就纳谁，几个都可以。但我们的婚约，解除。”
　　说完这些，我用力咬住唇，转身就往外走。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仍旧那么遥远，“你知不知道？”
　　我的手停在门上，只是短短的一刻。
　　“这些年以来，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的眼前闪过好多人的脸，当然也有他的，带着某种曾经只属于我的微笑。
　　但，只是曾经了。
　　身后没有了声音。也许只是我没听见。
　　推开门，我走了出去。

　　外面居然在下雪。
　　在我不知道的时刻，又发生了一件我不知道的事。
　　是不是这就是世界想要告诉我的：你永远不能阻止那些将要发生、正在发生的事情，你只能学着去接受，情愿或者不情愿。
　　我摇摇晃晃地走着，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正陷入一个冗长的梦魇。
　　但很快，我便知道，这不过是自我安慰。
　　“你还好吗？”这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就好像他一直表现出的那样。
　　我抬起头，茫茫然望着叶端。
　　奇怪的是，我并没有看见幸灾乐祸。
　　“当然不好。”近乎自言自语，我又不是小说里坚强的女主，被男人甩了还能故作不在意。
　　“我会去找大哥谈谈——不是因为你，这个我不在意。我在意的是叶家，”他不远不近地跟着我，“叶家没有三妻四妾的传统。”
　　奇怪的是我还笑了笑，“那么你尽可以放心。她会是你大哥的妻子，当然，如果他没有别的人选的话。她有了你们叶家的骨肉。”
　　真正在别人面前说出这句话，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难，但我能感觉到那种痛楚再一次袭击了我。
　　注意到叶端并没有跟上来，我慢慢停下脚步，转过身。
　　他的脸在漫天飞雪中显得无比柔和，也许还带着一点，一点怜悯。
　　“那么，叶红袖，”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平淡，眼神却给了我温暖的错觉，“你这是要去哪里？”
　　是啊，我这是去哪里呢？
　　我又能去哪里？
　　所有的悲伤汹涌而至，甚至把心里那空洞的疼痛也淹没。
　　当我以为自己拥有他的时候，我以为我拥有全世界。
　　而我失去他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一直是一无所有。
　　连一个去处，也没有。

　　一天，两天，三天。
　　不知道几天过去了。
　　我就像一只鸵鸟，躲在东苑，哪里也不去，谁也不见。
　　就像一切失恋的女人，开始没有胃口，吃不下东西，对任何事失去了兴致，只会发呆。
　　但我并没有再哭。我找不出任何哭的理由。
　　为他，不值得。为自己，没意义。
　　如心和如意最初不敢和我说话，后来是拼命想要让我说话，但我真的不知道能说什么。
　　难道让我和她们讨论叶夕，讨论那个女人么。
　　叶夕并没有再出现。我不知道自己是希望他出现还是不出现，但我承认，我会忍不住去想，想那些已经不可能改变的事。
　　有时候，我也会想一想，以后该怎么办。
　　无论如何，我是不适合也不能再留在叶家了。但是我又能去什么地方？那一天，我不也是乖乖地回了东苑么？
　　想一些无法回答的问题，真是打发时间的好方法。
　　直到，直到该来的终于来了。

　　“绿绮小姐,不是，绿绮夫人，我们小姐不想见客。请您……”亭子外，如心的声音显得焦急又为难。
　　“大胆奴婢，我家夫人是你能拦的么？若是惹得夫人动了胎气，你有几条命来抵？”这个声音很陌生，但我猜，应该就是那个跟在绿绮身边的丫鬟。
　　“住口！”是绿绮，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好听，此刻却带着一分严厉，“我平日是不是太放纵你了？我们来拜见红袖姐姐是礼数，但见与不见，又岂容你在这里放肆？”
　　幸好的我脸藏在了书下，不然就要笑出声了。
　　这是拍电视剧还是写小说呢？还真的一个红脸一个白脸？
　　随即我就觉得自己无聊，也不再装睡，把书一掀，随手放在一边，坐起身来，对站在一旁的如意说，“让她进来吧。”
　　如意悄悄松口气，大约是在为如心担心，快步走了出去。
　　外面静默了，然后如意引着两个人走了进来。
　　那丫鬟扶着绿绮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我不经意地一瞄，扫过那微微隆起的小腹，止不住倒抽一口气，然后低下头去，拢了拢乱发，“如意，上茶。”
　　“我家夫人不喝茶。”那丫鬟抢先道，声音又响亮又清脆。
　　我终于抬起头看了看她。上次未曾注意，原来她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看年纪不过十六七岁，怎么如此无礼。
　　“珠儿！”绿绮低斥了一句，然后抱歉地笑了笑，“红袖姐姐，珠儿无礼了，绿绮像你赔罪。只因为绿绮有孕在身，大夫说不能饮茶，所以……”
　　“无妨，倒是珠儿姑娘刚刚提醒了我，为了夫人身体着想，在此处还是什么都不要喝，夫人先忍一忍罢。”我看着她没有焦距的眼睛，尽量平静自己的心绪，“因此有什么事，夫人也请直说，我不敢多留夫人。”
　　那珠儿明显想说什么，但绿绮先她一步开口，“红袖姐姐真是爱说笑。绿绮来此也有一段时日，除了初到那日和姐姐说了一句话，便无机会再拜见。今天绿绮便是来向姐姐请安的，绿绮听叶大哥说，红袖姐姐这几日身体不适……”
　　我很直接地打断了她，“夫人，有话直说。另外，也不必叫我什么姐姐，我不一定比夫人年长。”
　　“红袖姐姐哪里的话！”她丝毫不以为忤，笑容都没有减少一分一毫，没有焦距的视线望着我的方向，“往后姐姐就是叶大哥的妻子，自然也是绿绮的姐姐，不论年长不年长，这礼数不可乱。绿绮会好好服侍叶大哥和红袖姐姐……”
　　“如果这就是你要说的话，那就请回吧。”我听不下去，站了起来，“如意，送客。”
　　绿绮也站了起来，伸出手摸索着，满面慌乱，“姐姐可是生绿绮的气？绿绮说错话了么？”
　　我只是不想再和你说这种白痴的言情小说对白了！
　　把真实的答案吞下去，我拿出仅存的耐心，“不论你是来示威还是示好，都没有必要。你和叶夕要怎样与我无关，我是不会嫁给叶夕的，更没那个荣幸做你的姐姐。我这样说，够清楚了吗？”
　　如意已经走到了她身边，低声道，“夫人，这边请。”
　　绿绮根本不理睬她，由着那珠儿扶着就朝我这里走了过来，“红袖姐姐，绿绮错了，绿绮不该贸然前来。”
　　我下意识地后退几步，直到碰到身后的栏杆。
　　后面便是漂浮着碎冰的湖面，我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正打算往前走几步，绿绮却已经走到了我面前，让我硬生生地止住脚步。
　　“我没有说你错了。”我只能靠在栏杆上，想要赶紧把她打发走，“我们真的没什么可说的，请你离开。”
　　“红袖姐姐，你是怪绿绮刚才那些话么？绿绮没有示威的意思，绿绮不敢肖想，绿绮只要做叶大哥的妾就满足了。”她说着泪水便流了下来，伸手抚了抚小腹，“还有这个孩子，绿绮有这个孩子，就什么都满足了……”
　　我真的有点不耐烦了，她是不是演上瘾了？
　　“好，好，你满足了，我知道了。”我几乎是想要求她了，“你快走吧。”
　　然后令我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她居然挣开珠儿的搀扶，摸索着上前，“既然红袖姐姐不原谅绿绮，绿绮也无颜再活下去，只能以死谢罪！”
　　她一摸着栏杆就做出要往下跳的样子，这时候那个珠儿居然一动不动，只是嘴里喊着“夫人不要”。
　　说实话，我有点……无语了。
　　好吧，好吧，你一个孕妇都卖力成这样了，我只希望她演完了就赶紧走，便伸出手虚扶了一下，“这里是冰湖，很危险，你……”
　　没等我说完，她忽然准确地抓住了我的手，微一使力作势往后一倒，凄厉道，“红袖姐姐，你——”
　　我完全怔住，未及反应，另一只手大力把我推开，然后抓住了绿绮的手一拽，她半个在栏杆外的身子便轻飘飘地回来，倒在了来人身上。
　　是叶夕。
　　“你这是——”我愕然地看着她在叶夕怀里低低哭泣。
　　“少爷要为夫人做主啊！”一旁的珠儿忽然跪下，“夫人不过是来向红袖小姐请安，谁知道红袖小姐要推夫人下湖！若不是少爷及时来到，夫人恐怕已经……”
　　她似是说不下去，也低低哭了起来。
　　这回我是真的笑了，居然真有这样的招数？我推她下湖？亏你们想得出来。
　　“我没有……”
　　“红袖！”叶夕的声音是某种我熟悉的冰冷，就好像我们初见时那般，“你推绿绮下湖？这样冷的天，她还怀着孩子，你怎么忍心？”
　　我所有的话都吞了回去。抬头看着他，“你——是认真的？”
　　他是认真的。
　　他的脸上写着愤怒和心痛，还有不可置信。
　　很荒唐。
　　这是我的第一感觉。
　　我以为至少还爱过我的男人，不要说信任，居然连说话的机会，也没有给我，而是直接给我定了罪。
　　很荒唐，但也很简单。
　　“如果我说我没有，你信不信？”我也很认真地看着他，“我没有推她。”
　　“没有推她？难道是她自己抓住你的手，然后自己跳湖？”他脸上浮起一种近乎悲伤的笑意，“红袖，绿绮是…瞎子，她看不见。”
　　我心念一动，终于明白诡异之处在哪里，不由得看向了他怀里的绿绮。
　　她的脸藏在头发后面，但那双眸子，却明亮得让我觉得刺眼。
　　她甚至在笑。
　　我咬牙，“所以，你不信我了。”
　　“我一直相信你，到现在也没有改变。”他看着我的眼神，好像那把最锋利的刀刃重新出鞘，毫不留情，“但是，你让我失望。”
　　“我让你失望？”我冷笑，“这话，应该我对你说才是。我一直相信你，全心全意地相信你，但是你做了什么？你带着这个女人回来，你还和她有了孩子！你对得起我的信任吗？”
　　叶夕的脸色一下变白，我知道至少我戳中了他的某个痛脚，心里却丝毫不感到快意，只有无尽的凄凉和痛苦。
　　“那是你我之间的事。和绿绮没有关系，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更没有关系。”他说得极慢，一字一句，“你做出这样恶毒的事，难道还有什么可辩解的？我一直看错了你。”
　　终于，那种恶心的感觉再次浮了上来。在初听到她有孩子的那个时刻，曾经有过那么一瞬，但此刻，除了恶心我却再也感觉不到任何。
　　“你以为你是谁，能让我违背做人的基本道德去杀人？”我也一字一句地回答道，强压住胸口翻滚的恶心，“叶夕，你以为你值得吗？若说错看，也是我错看了你，我没料到，你是这样一个自以为是的笨蛋——”
　　还未说完，一巴掌便扇了下来。
　　我呆住了。
　　很好，很好，我再一次被我全心相信的男人扇了一巴掌，为了另一个女人。
　　历史果然是惊人的相似。
　　叶夕的手还停在半空，微微颤抖，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
　　“红袖，我——”他的声音很不稳定，望着自己的手，一副不敢相信自己做了什么的样子。
　　“够了么？”我冷冷地问道。
　　他一时怔住。
　　“你为她出气，够了么？”我往旁边的冰湖看了看，“还是，你想我现在就从这里跳下去，赔给她一条命？”
　　叶夕一动不动，也没有说一句话。
　　我微微一笑，走上前去，抬手。
　　一旁吓呆的如意终于低呼了一声。
　　但叶夕没有躲，我也没有迟疑，一巴掌便狠狠甩了下去。
　　“这个，是你欠我的。”我拼命抑制住声音里的颤抖，却抑制不住流下的泪水，“现在，带着你的女人，滚。”

作者有话说

　　我不善于吵架，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