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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三年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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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三十多人的队伍只剩下不到二十人,这次发狂的人数算是很多的。死去的十来个人里竟有两个是在夜里混战中被误伤打死的。对小毓来说幸运的是,她记得的人里,除了阿洪这个小少年成了猰貐,就只有三挚被打断了一条胳膊。
剩下的人埋好了死去的人,整顿一番,他们便出发了。原本开来的交通用具全被丢在了来时森林的那一端。他们开始在茫茫天地里徒步,直到抵达下一个能找到车的地方。
对于习惯了车骑的人来说,整天徒步行走很困难,尤其是不知道哪里还能找到车骑十分令人沮丧。
按照小毓存好的地图显示,以他们的脚程,大概需要三天能走到一个小村庄。先前因为不确定会在村庄遇到什么而选择在旅馆休整,这次已经休整完毕,就算遇到一个村子的猰貐他们也能勉强应对。
此时小毓离桑迪洛奇只剩下来时一半的路程。如果以直线算的话,还需要穿过两个国家,到达去往桑迪洛奇的海岸。
说来很神奇,桑迪洛奇这个地方被大海包围,离大陆版图有不小的一段距离,是个曾经被众人遗忘的地方。但小毓翻地图时发现,如果把世界地图换个方位看,桑迪洛奇其实是被其他大陆围在中间的一方圆形土地,但与周边大陆的位置实在有些遥远,才被放在了地图的角落。传说有原住民在上面成立了一个国家,但是有飞机轮船以来能成功过去的人寥寥无几,很多都葬送在了大海里,导致桑迪洛奇的真实情况无从得知,它像被海妖施了强大的屏障,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也难以进去。
末世以来,不知是罔测还是事实,人们说桑迪洛奇还维持着科技不发达的文明,甚至还没有什么机器。那里气候温良,民风淳朴,物产富足,生活节奏极慢,是被大海拥抱的桃花源。
其实小毓也不知道桑迪洛奇里人不会变成猰貐的传闻是不是真的,也不知道究竟能不能去桑迪洛奇。只是她觉得,留在原地比走在路上更让她难受。
至少要给自己一丝向末日搏击的光吧。看了那么多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故事,自己也要向天搏一次命吧。
此时的小毓看着跳动的火焰发呆。橘色的光在她的眼底跳舞,把她棕色的头发照得暖融融的。
一场大雨过后,天气似乎又凉了些,尤其是晚上。
“啪!”一声柴火崩断的声音把小毓的思绪从大海上拉了回来。她抬眼看到了正在一旁跟着浩莲学烤肉的霄。
这些肉是在森林里打的乱七八糟的动物。竟然还有小松鼠。
放在以前,小毓是万分不忍下口的。可现在她只有两个字:真香。
霄似乎烤好了一大块肉,甜滋滋地拿来给小毓,小毓看着她,心里暖暖的,于是接过来咬了一口,十分意外地,外皮酥脆,肉嫩多汁。小毓惊喜得眼睛放光:“你烤的?!”霄点点头。得到美食的小毓朝她笑,唇瓣像两片娇艳的玫瑰花瓣。
这是霄第二次看到小毓这么欢喜的模样,于是在心里暗暗记了一笔——小毓吃到好吃的会开心。
霄笑得眼睛弯弯,又走回去拿来好些给小毓。小毓接过一块,对霄说:“其他的分给别人吧。”说着递了另一块给坐在旁边的夏桐。
夏桐不接。小毓扁扁嘴:“你一天没吃东西了,再不吃体力要跟不上的。”
“……”
“快点。”
“没胃口……”
小毓不耐烦: “快点拿着吃,我不是你妈,没耐心哄你。”
提到“妈”,夏桐死灰一样的眼神动了动,看向了小毓。他慢慢抬手接了过来。
他动了动唇,看着仔细吃肉的小毓又住了口。小毓乜他一眼,他才嗫嚅着说:“小毓姐……我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小毓平静道:“我也没有了。”
“……”
“在这里的人,又有几个人还有亲人啊?”小毓说完咬了口肉,细细咀嚼,眼神飘向给众人分食物的霄。
夏桐也抬眼扫了一下众人,这将近二十个人里,基本都是年轻人,只有一对兄妹和一对三十几岁的夫妻。
他又垂下眼,似是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问:“你的爸爸妈妈……怎么没的?”
小毓沉默。
沉默了好久。
就在夏桐以为她不会回答了的时候,她开口道:“他们也许还在。”
在夏桐震惊的目光里,小毓犹豫着开口讲述。
霄不知何时靠了过来,听小毓讲这个三年前的故事。
小毓家本应是很富足美满的。她的父亲是小有名气的建筑工程师,妈妈是妇产科医生,住在Y国的首都。小毓的生活物质从没缺过。她甚至还有一个漂亮的妹妹,当时在上三年级。
第一次知道有人发狂时,人们有些许恐慌,但更多的是不以为然。直到几百个人不知为何发狂后,小毓的妈妈开始感到危机。
她在家囤了一堆又一堆食物和防身用具,那时这些东西还很便宜。虽然被丈夫笑,她还是叮嘱女儿们要早点回家不要在外逗留。
直到再后来,人们发现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任何人都会发狂。在权威把发狂的人用凶兽“猰貐”命名后,世界炸锅了。
小毓的爸爸开始佩服妻子的先见之明。那时有能力统计的国家们粗粗计算,已经有将近全世界人口的十分之一的人发狂了,这绝对不是一个小数字。很快地,几乎所有的产业都停工了,更可能是不得不停工,因为工人领导人都有变成猰貐。食物的价格慢慢上涨,防身用具在市场上几乎洗掠一空。隶属国家的,被收购的,甚至是被强迫的食品企业开始在艰难的情况下生产耐吃的食物,用机械分发给没有食物的人,没那么多机械的地方便冒险地用人力分发。
小毓听说那些生产的地方被军队看守,机器生产,只有少数的人在场维持运转。有人发狂的话,直接一枪打死。
小毓现在回想,那很可能是谣言,目的不过是给接下来的屠杀一个借口。总之,反抗一样的杀害猰貐开始盛行。他们打的旗号是正义,是无畏,是舍生忘死。对于他们的行为,有人捂上眼睛,有人摇旗助威。
如果跑到街上阻拦,或许会被他们强行称作猰貐一起打死。他们甚至有丰富的枪支弹药。无人敢管,无人能管。军队只能把街上的人都抓起来,直到军队里有人变成猰貐拿着枪肆意攻击,那一刻,那些屠杀猰貐的人像找到猎物弱点的蛇,“嘶嘶”吐出蛇信,开始疯狂地、肆意地攻击军队。甚至有真正的疯子丢出了炸弹,双方死伤惨重。
大街上随处可见鲜血与尸体,随时能听到嚎叫。这些人的理由冠冕堂皇——猰貐已经不是人了。他们伤害人类,目标只有置人类于死地,所以他们就是人类的敌人。既然现在没办法把他们变回人,也没办法控制他们,那么就只有杀死他们这条路了。人类阴暗残暴的一面在这些人的行为里被展现得淋漓尽致。当他们自己变成猰貐被“正常人”杀掉时,就变成了一出讽刺的独幕剧。
当然也有为了自卫而反击杀害猰貐的人们。后来的小毓就属于这些人。
但小毓曾经是那些选择躲开猰貐任其游荡的人之一。一是她相信总有唤回猰貐理智的办法,二是她实在对人下不了手,三是她不会杀人。
小毓的爸爸决定把家里人都关在家里,像绝大多数家庭一样。每人一个房间,每天互相喊叫发消息以确定对方是否还活着。
那段日子太黑暗了。小毓回想起来依然能感受到自己当时像被黑暗困住的绝望。那时变异的周期并没有确定,依然是随时随地的发狂。一家四口都十分害怕自己发狂了把其他人伤害。
小毓家里把食物分成了四人份,各自带回各自的房间,小小的妹妹哭得稀里哗啦,说不想和妈妈分开。
小毓还记得爸爸当时紧紧地抱着妹妹,像是一辈子都见不到了一样,他痛哭着说:“宝宝……爸爸怕自己发狂,你打不过爸爸的你知道吗,爸爸怕自己把你打死啊宝宝……”
一家人抱着痛哭了一顿,回了各自的房间封锁。
小毓的妈妈为小毓囤了好多食物,几乎堆满了小毓的床。其中有很多小毓爱吃的零食,更有她喜爱的口味。
妹妹总是忍不住开门出来拍他们的门,在门口哭喊让她进去。
妈妈靠在门的另一面,厉声让她快走,把门反锁起来。母女俩隔着一道木门,以泪洗面,想见却不敢见。
那时小毓也靠在门上,捂住自己的嘴,泣不成声。
有天早晨,小毓向门外大声说:“爸妈,咱们开门吧,我想了很久,认为我死在你们的手里……挺好的。”
当时太阳初升,没有温度的橘光打在小毓苍白的脸上,照着眼下明显的青黑。
她以为自己得不到回答。其实选在这个时候说,也只是想说出来而已。因为她知道妈妈绝对不会答应。
意外地,她听到妈妈的声音在隔壁响起:“小毓,我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让你看到这个世界……如果我有一丝理智存在,就绝不会夺走已经给你的东西……要是有天我想伤害你,我就不是你的妈妈了。”她顿了顿,声音听上去很难过,“如果……如果我杀了你,我不会原谅我自己……你爸爸,也不行。”
小姑娘的心跟着妈妈的话在颤抖,她的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妈妈继续说:“小毓,如果有一丝活下去的机会,就一定要抓住……你知道吗,你和妹妹是上天给我最大的宝物。我从来没跟你说过……我特别爱你,最爱你们。”
小毓握起拳头,牙齿狠狠咬住食指节,不让自己哭出声。她确实没听过平日冷着脸的妈妈说这些话。
妈妈吸了吸鼻子,似乎平静了些:“我平时待你们太严苛了……我还打过你,因为你不爱吃饭。骂你,因为你逃课,不好好学习……我的工作里,遇到好多次,见到抱出来的是女孩就沉下脸的家长……这个世界对女孩不太友好,女孩总是需要读很多的书才能与男孩抗衡。但即使如此,还是容易被毁掉……所以我给你报了散打班。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要尽可能地保护自己好吗?我……我不想自己的宝物死掉……但有妈妈在一天,就会保护你一天……”说到最后,她自己泣不成声。
小毓知道,自己的妈妈早就没有妈妈了。她曾经也是个躲在妈妈身后的小女孩。
为母则刚,这句话是真的。
“谢谢你……”小毓的手指紧紧贴着墙,泪水在蓝色的衣服上大片晕开成深蓝。她现在恨不得就把门打开,冲进隔壁妈妈的房间,抱住她,让她知道自己也是十分地爱她。
可她不能。算是听妈妈的话,不可以。
后来小毓在夜晚偷偷溜出去找到电钻,提心吊胆地溜了回来。
第二天开始在墙上钻洞,妈妈气得骂她的大胆,但还是十分期待小毓钻开墙的时候。
后来他们把墙都钻通了,每堵墙都有一个脸一样大的洞。这样能保证自己发狂了也钻不过去。妹妹开心得每天都趴在洞口看自己的家人。
只是,就算有很多像小毓家一样痛苦隔离的人们在煎熬着,关于解决猰貐的事情和阻止人变异的研究丝毫没有进展。他们的未来依然是一片沉沉的黑暗。
每天都能看到街上有军队,因为小毓家在的地方是Y国的首都,相比其他暴乱的地方要有秩序得多。军队里也有人发狂,一旦发狂立刻被击毙,起初也有被捆起来带走的。但似乎因为武警实在难控制,加之杀人远比绑人容易,于是绑人越来越少了。因为猰貐是会拿起枪击杀人的,并且它们保留了此人对枪械的使用技巧。刀剑同理。他们的眼里,能杀人的绝对会被拿起来杀人,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人类必须要死。他们会保留对杀人最有利的技巧,这种技巧掌握越多的人越难解决。
军队每日在街上清理猰貐,也自我清理。军队慢慢变少了,但枪声越来越多了。有人用无人机给楼层住户送去食物,政府人还在放无意义的隔离宣告。脏污的血泼满了柏油马路,雨水也冲不干净。不知是从哪里飞来的乌鸦变多了,好像是敲响丧钟的先行者。
每晚每晚突兀的枪声与叫声中,最先听不到声的是爸爸。他变成猰貐了。
他在小毓的屏幕里晃荡,痴痴地,双眼无神。吃东西的时候极少,看起来只会进食保持自己不会死掉。他不会开门了,也不会再调整一下自己的手机了。他有时会看墙上的两个洞,一个对着对门的小毓,一个对着隔壁的妹妹。
他第一次看到妹妹的脸在洞里出现时。瞬间暴起,伸手就去抓妹妹的脸。幸好妹妹看到他全黑的眼睛吓得缩了回去。他扒着洞口呲牙咧嘴,嘶吼如兽,恨不得钻过洞去杀了那小女孩儿。小毓大喊:“躲在墙下面!!别让他看到你!”
也许是恐惧到腿软,妹妹一下子滑坐在墙边。她吓得大哭起来。“爸爸”听到哭声,将手臂伸出墙胡乱挥舞。混乱中他抓到妹妹的一缕头发,吓得她立刻退到墙角,那缕头发被狠狠扯下。
妹妹没有喊叫出声,只流着眼泪惊恐万分地看着那只挥舞的手臂。
妈妈的声音从桌边的手机上传来:“不准哭,宝宝。让他找一会儿,找不到你他就走了,然后你把洞挡起来……”
其实妈妈拿着手机在哭。她舍不得,她一个都舍不得。
妹妹真的很勇敢,她偷偷跑去把手机摸了过来,紧紧抱在怀里,眼泪无声地往下掉,像童话里绝望的小美人鱼。她轻轻地问:“妈妈……爸爸……呜呜……是不是变成猰貐了?”
她分明知道答案的。妈妈用难过的吸鼻子声回答她。一切心碎心痛尽在不言中。
在小毓万分鼓励和妈妈十万分保证“爸爸”伤不到她后,妹妹倒下桌子把洞挡住了,那个洞还是爸爸钻的。最后她看到那张近在眼前的狰狞的脸,哭得梨花带雨。那是她有意识的时候见到的最后一眼爸爸的脸。
爸爸变成猰貐后的第十五天,依然没有任何解决猰貐问题的消息传来,不仅如此,变异猰貐竟被归到了精神问题。小毓震惊得半天说不出话。
如果是生理上的问题,还可以跑到医院医治。可精神上的……看医生吃药也不过是缓慢见效,更多的是治不好。
互联网上一片骂声,此时的小毓已经不忍看评论,那里分明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在发言。
食物越吃越少,只剩下半个床的食物了。以最省的进食量计算,这些食物最多够她再呆三个月。窗帘拉上,只有沉沉沉沉的黑暗,无论白昼,无论里外。黑暗拥抱了身与心。这样的世界,叫人如何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