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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   水鸟凫水振翅的声音惊醒了睡在车舆里的宋平真,一夜乱梦,只记得梦里浑身是血的齐姬声声质问。宋平真叹了口气,揉着眉心取下挂在车壁上的斗笠戴上,斗笠投下的阴影遮住了她因没休息好有些发红的眼睛。
      “女郎晨安。”
      宋平真扭头就看见绑了袖子正在烤制兔肉的齐姬,她身上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变化,蜕开了娇软怯懦的壳子,晨光映在她熠熠生辉的眼眸里,使她耀眼得有些灼人。
      “夫人大安。”宋平真勉强笑了笑,伸手指了指她的裳裾,“脏了。”
      齐姬低头,沾了血渍的湘色下裾有些刺眼,她如往日般腼腆地抿唇含笑:“是我大意了。”
      “女郎可不知道,夫人可厉害啦。”袖椿蹲在火堆边上等着兔肉,兴奋地给宋平真描述齐姬如何猎杀了这只兔子。
      “是嘛?”宋平真挪开了视线,问在河边淘洗野果的伴瑕,“阿容儿和昶淞呢?”
      “小公子说要向昶淞学射箭呢,往林子里去了。”伴瑕捧着小竹篓走过来宋平真面前,“女郎要吗?这刺泡格外的红。”
      篓里的覆盆子沾着水光,红得像一捧血珠,梦里血迹斑斑批发疯癫的齐姬似乎又在她耳边怨毒地质问。宋平真忍着不适,避开红艳艳的覆盆子拿了个尚青涩的苹果。
      “这柰还青着呢。”伴瑕惊呼。
      宋平真咬了一口,酸涩的汁水压下了翻涌的恶心:“这几日日头太毒了。”
      “我去叫他们回来。”宋平真余光瞟到齐姬在往她走来,连忙摆手,快步走向树林,“你去给夫人搭把手,早点用过朝食,早点出发。”
      淄水边的这片林子算不得茂密,但也不能一眼看到人,树影重重,林中生物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宋平真完全没有方向,胡乱地走着,贸然进来,不过是心中慌乱,无法正视齐姬。
      “喂,别往前走了。”有人出声,别别扭扭地出声提醒。
      宋平真回神,再多走一步,她就要撞树上了,她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她知道背后是谁,这也是她没办法面对的人。
      魏容有些纳罕,快步走到宋平真身边,偏头道:“我跟了你一路,你都没发觉。你怎么了?从昨晚上就魂不守舍的。”
      宋平真哑然,张了张嘴想问,你都能看出我魂不守舍,怎么看不出你妈奇奇怪怪有点变态?
      宋平真叹了口气,这个看天看地就不看她的别扭小子,将将到她肩膀高,心思全写在脸上,只是个稍微聪明了点的小孩儿。还不是那个历史书上横扫宇内的霸主魏皇,甚至连个正经的王室身份都没有。
      她告诫自己,既然做都做了,那就不要后悔,他确实还是个孩子,但未来也会是名流千古魏皇,这一切都是他应该经历的,不要觉得愧疚。但,算了,最多在他成长起来之前,对他好点吧。
      宋平真抬手按在魏容头上,将他脸转过来,另一只手掐着他的腮帮子:“臭小子,叫什么喂,阿姊不会叫?”
      “!”魏容被这么突然袭击吓得瞪大了眼,捂着被掐红的脸跳开来,“你这个人!”
      宋平真哈哈大笑,浑身的郁气消散,欺负小孩儿可真解压,她摆手:“走啦,回去用过朝食准备出发。”
      这条路非常太平,六人六马一车宛如郊游,魏军在临淄西南方,战事波及不到,齐王后的追兵也不太会想到出逃的孤儿寡母会往东走。他们专挑着人迹罕至的小道,切着山林绕过了穆陵关。
      宋平真骑在肥壮的三花马上,手捏四根缰绳,控制着其他三匹马不要去骚扰慢吞吞拉车爬坡的马。她驻马回首能看到远处连绵的齐长城,齐国以长城分出了上齐和下齐,长城以西是饱受战事影响的下齐。
      下齐国因战事多发,平原上的庶民难以耕种,山林里的山民又无良田可耕,生计所迫,民风格外彪悍。
      “之后的路可能会有危险。”宋平真靠近马车,用剑鞘敲了敲车辕提醒被日头晒得有些昏昏欲睡的昶淞,低声提醒,“让马跑起来,马疲了就换马,最好不要轻易停下。”
      昶淞打了个激灵,他曾是专门训练配给中山国王子们的武士,熟知列国风土人情。略一思索,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他们一行人只有他一个成年男子,单车六马,简直是谁都能咬一口的肥羊。
      宋平真扭头就见魏容掀着车帘在瞪她,就着剑鞘把人给捅了回去:“别瞪了,快把眼珠子瞪脱眶啦,不就是哄你吃了个酸柰子嘛。”
      魏容挣扎着要探头出来,被车舆的齐姬揽住脖子拉了回去。
      齐姬掀开帘子笑着给宋平真点了点头,算是为了魏容的无礼道歉。
      宋平真笑容稍淡,但也不避不闪的会以颔首,就当是不招人喜欢的同事吧,反正现在大家目标暂时是一致的。
      昶淞听得身后小风波渐歇,大笑着打了个呼哨,扬缰一抖催马狂奔。
      宋平真回头冲那在土路边颇为显眼的一大片芦苇笑了笑,亦跟上马车离开。
      “妈的,被那个游侠儿发现了。”芦苇里探出个涂了黄泥的脑袋,望着那滚滚而去的烟尘吐了口唾沫。
      “追吗?”
      “老子骑着你追?”黄泥脑袋缩回去,一巴掌打在身后的小弟头上,转而又笑了起来,“招子再利有什么用,命不好白抵。”
      “什么命不好?”小弟被那一巴掌打翻在泥地里,听到这话,连忙翻身爬起来,凑到黄泥脑袋身边。
      “你傻啊,他们走的方向是氐人的地盘。”旁的人低声道,“我们也不过抢点财货吃食,氐人是要见血杀人的啊。”
      梁父山山脚
      昶淞正在换马,袖椿和伴瑕扶着脸色青白的齐姬在周边走动。
      宋平真抱臂看着吐得直不起腰的魏容,笑得止不住,怪不得魏皇巡游有平稳如宫殿的驷马安车,谁能想到魏皇原来晕车呢?
      “那车跑起来抖如天地颠倒,有本事你去试试。”魏容恶狠狠地夺过宋平真递给他的水囊,饮水漱口。
      “我知道啊,所以我骑马嘛。”宋平真笑眯眯地弓着身子,拿湿帕子给他擦脸。没有减震弹簧和塑胶轮胎的车,跑在不平整的土路上,不颠就怪了。
      魏容被她这话气极,深呼吸了好几下,宋平真忙起身,她瞧着这小子是想拿水囊扔她了。
      今日天上有云,日头不高,是个好天气。他们算是运气不错,出发以来没碰上大雨,淅沥小雨,穿戴蓑衣就能应付过去。
      梁父山密林葱葱,时不时有飞鸟落下飞起,宋平真对飞鸟振翅的声音额外敏感,她举目四望脸色微变。
      “阿容儿,我错啦,过来。”宋平真挂上笑脸,将负气打算往林子里走的魏容拉到身边,声音甜腻得滴水。
      魏容已经习惯这人的反复无常,并不想搭理她这毫无歉意的抱歉,但她拉着他的腰带,一时挣脱不开:“你快放开!”
      宋平真笑眯眯地凑近魏容宛如在开什么玩笑似的,低声道:“背后山林里有伏兵。”
      “去,你和你母亲直接上车。”
      “你放手!”魏容复杂地看了宋平真一眼,打开她的手,气冲冲地往齐姬那边跑,一头冲进了她怀里。
      齐姬被扑得站立不稳,一趔趄掩盖了他听到魏容带来的消息时的僵硬,她控制着自己不去看宋平真所站的方向,本就因颠簸而青白的脸色更添几分惊惧。
      伴瑕更沉稳,她眼神示意袖椿,边走边冲昶淞道:“哥,嫂子还是晕,咋办啊?”
      昶淞一愣,拉住有些异动的马,脊背僵直,加快了换缰绳的动作,头也不抬:“是不是日头晒得哦,你让二妹扶着你嫂子还有外甥先上车避避光,你去三花那边看看,我记得之前摘了些青柰子,那个解暑。”
      宋平真背对着山林靠着巨树,手暗暗搭在腰间的剑上,全神贯注听着山林里的动静,是她的安排失当了,过于太平的行程让她有些松懈,这种山脚下不该停歇。
      山脚下这一行人,成年男人弓着身子在套车,妇人孩童进了车舆,幕帘挡着也看不清,一个少女盘着腿坐在车辕上,还有一个少女凑在稍远点系在树上的几匹马边上,似乎在褡裢里找东西。少年游侠儿,背对着他们,空门大开。
      这一支氐人靠着梁父山的遮掩,以劫掠过往行人为生。每队十数人,分散在梁父山周边的每段行道边上,守株待兔,带着颇为精良的弓马武器,几乎从未失手过。
      小队的首领张弓对准套好马车直起身的成年男人,他看出来了那个少年游侠儿是个女娃娃,那么这一群人只有那么一个男人能算战力,只要杀了这个男人,剩下的人不足为惧。
      宋平真压住自己因紧张而急促的呼吸,一时间竟然只能听到自己重如击鼓的心跳声,恍惚间是弓弦拉紧的声音!
      紧接着是一箭破空的声音。
      “走!”宋平真裂声呼呵,奋力往马的方向跑。
      所有人同时而动。
      昶淞就地一滚,躲开了冷箭。
      坐在车辕上的袖椿甩起马鞭,吹响了一直被她含在嘴里的哨子,两匹看似驽马的枣红马跑出了军马也望尘莫及的速度,拉着马车冲进了出去。
      伴瑕翻身上马,一人两骑,紧追着马车而去。剩下两马分别撒蹄奔向昶淞和宋平真。
      所有的一切在刹那间发生,埋伏的氐人被这变故惊了一瞬,然后迅速上马张弓追击。
      氐人的箭到时候,宋平真已经摸到了三花马的缰绳,她反手挥剑打开飞箭踩镫上马。
      “不是齐人,是氐人路匪。” 昶淞和宋平真并驾而驱,说了自己的发现,“不超过半两人。”
      宋平真松了口气,只要是齐国追兵就好,不超过半两人,也就是最多十二人,打不过,但跑掉应该没问题。
      昶淞手提环首长刀,挥刀荡开流矢,将缰绳扔向宋平真,取弓归刀拿箭回身张弓一气呵成,三箭齐发。
      身后有惨叫传来,宋平真伏在马背上,极力控住飞奔的二马,前方不远就是扬起烟尘的马车及控着二马的伴瑕。
      昶淞二次取刀归刀张弓,中山国人本就是戎狄和鲜虞的后代,极善弓马骑射,更何论昶淞是经过严苛训练的王室武士,他压住呼吸,尽量平稳道:“王姬,得再催马快些,有钩索和套索。”
      宋平真乱中回头,索套已经甩向了他们,咬牙纵马,缰绳勒破了她的虎口,陡然加速,索套甩空。
      宋平真和昶淞追上了马车,三人四马一车先后并行。
      马车已经颠得快散了,魏容听到跟上来的马蹄声,不顾齐姬的拉扯,掀开帘子探出了头。
      宋平真听到动静,偏头就看到魏容直挺挺露出来的半个身子,呵斥道:“躲回去!”
      忽然侧面山林地一支冷箭射出,直向魏容。
      宋平真听到了侧面来的破空声,来不及思考,右手松缰,直身拔剑挡开了这一箭。
      慌乱中,宋平真左脚脱出了马镫,惯性之下右脚带着马镫撞在了三花马腹上,疾驰中的三花马失缰,又遭痛击,一头撞向昶淞的马。
      “昶淞!”宋平真只来得及将手上缰绳扔出,弃掉剑俯身死死抱住三花马的脖子。
      千钧一发,昶淞单手抓缰,勒马稍离发狂的三花马:“王姬,避开。”
      宋平真靠右蹬避开劈来的刀光,三花马马头落地,热血泼溅了她一头一脸,马身已软。宋平真失去平衡,昶淞伸手拉了个空,眼见她即将坠马滚落车下。
      “阿姊!”魏容抓住了她的手,奋力把她往车上拉。
      被铺天盖地血色惊出魂的宋平真回神,反手握住他的手借力,倾身抓住边栏,跌进车舆和魏容滚做一团。
      从鬼门关溜了圈,宋平真顾不上蹭了魏容一身血,将头埋在他单薄的怀里,剧烈喘息。
      “告诉他们,进路边芦苇荡。”宋平真觉得自己喉咙撕裂一般剧痛,呼吸间全是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去薛陵。”
      “进芦苇,去薛陵!”魏容抱紧怀里的人,高声呼喊。
      马车一震,是转向冲进了路旁的无边无际的芦苇海,芦苇噼里啪啦得抽打在车帘子上,宋平真侧耳倾听,除了魏容的心跳声,还有氐人的呼哨声,似乎是放弃追击了。
      “继续跑,别停,到汶水再停。”宋平真想到从山林侧面来的冷箭,怪不得那队氐人在被昶淞击中数人后还在追击,他们逃往的方向上路旁还有别的氐人埋伏。一队是十二人左右,两队就是二三十人,损失了不少同伴,他们不会轻易放掉他们。
      去无盐城几乎是贴着梁父山在走,只有改道薛陵说不定能拉开距离,逼氐人放弃追击。
      有帕子轻柔的擦着宋平真脸上的马血,她勉强睁开眼,看到正尽力维持平稳,让她枕在膝上的齐姬。魏容去了车外上,似乎在和袖椿说话。
      “夫人受惊了。”宋平真睫毛凝着血块,在红与黑之间,她看到了齐姬那张仍旧娇美,但没有丝毫惊慌的脸。
      她的眼睛仍旧是异样的明亮,疾驰中的车帘时不时荡开,漏进来的光忽闪忽闪地照亮她的面容,时而是慈悲平静的仙妃,时而是阴沉偏执的恶鬼。
      “女郎是我们母子的恩人。”齐姬仍旧是那样温柔地轻言细语。
      但宋平真感受到了她话里的恩赐般的意味,现在还在逃亡路上,就开始端起了王孙母的架子来了。
      那场追击,所有人都在竭力保护他们母子,这竟然让她品尝出了本来有些虚无缥缈的权力的滋味,就一点点,但足够让她疯狂。在中山姬不复光鲜,狼狈而可怜地和她儿子一起滚在她脚下时,齐姬甚至觉得快活极了,她开始揣摩起来王族夫人该有的样子,她要所有人都狼狈地匍匐在她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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