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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越发酷热,遄台官驿东厢庭院里种有两株梧桐,相连成荫。
      树荫下摆了筵席,宋平真倚在长案上打盹,身边两侧都放着冰盆,伴瑕与袖椿分伺两侧,拿着大蒲扇打风。
      冰是稀罕物,也只有齐王后担心宋平真不耐暑热,日日清晨让人送冰来,连齐王宠姬也没这个待遇。
      魏容蹲在地上研究着大幅羊皮上宋平真照着记忆里给他画的地图,热出了一头汗也不在意。如此详尽的地图,诸国王室珍藏的地图怕是也比不上它半分,囊括九国,山河城池一一注明。
      宋平真当时承诺教魏容任何他想学的,回过头一想,深怕教了魏皇不该会的,影响历史。于是花了几天,绘制了这幅远超目前水平的地图,要魏容一旬内记下来,把这件事敷衍过去了。反正图上的疆域未来都是他的,现在先看看也不算早。
      宋平真一晃醒了过来,她揉了揉眼,看着还在努力背地图的魏容,笑道:“阿容儿,今天是最后一天了,背下来了吗?今晚上这张地图我就要烧掉啦。”
      魏容瞥了她一眼,起身,从袖子里拿出火镰引燃,扔到了地上铺开的羊皮地图上,顿时黑烟腾起。
      伴瑕惊呼一声,连忙端起身边化了一半的冰盆跑了过去,一边踩火,一边拿水泼。
      宋平真翻了个白眼,小魏皇越来越臭屁了:“袖椿,你和伴瑕一起卷了这舆图,裁碎送去后室烧掉,守着烧烬再回来。”
      袖椿和伴瑕应喏,收拾地图,离开了院子。
      魏容袖手,似是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起来:“阿姊之前说出发前会每日抽一时辰教我,想好明日教我什么了吗?”
      “王姬,魏军已克阿城。” 昶淞匆匆进门,向宋平真报告打探到消息。
      “都准备好了?”宋平真笑问。
      “都按王姬吩咐准备妥当。” 昶淞长揖,余光扫过身侧的魏容。
      “好了,阿容儿。”宋平真抬头看了看天时,冲着魏容挤眉弄眼,“回去收拾行囊吧,一个时辰后昌门见。”
      “记得三刻内离开官驿。”宋平真起身,摆手止住魏容未出口的话,敛了笑意,指向门口,“阿容儿,我不喜欢话多的人,去。”
      魏容咬牙摔袖快步离开,又是这种眼神,当她面无表情时,那种浸在她骨子里的淡漠凉薄透过她看死物的眼神,能将人骨血冻透。
      “王姬……”昶淞看着魏王孙气冲冲离开的背影,略有担忧,毕竟未来他们是要靠他过活的,王姬明明有着将任何人都能哄得不知天地为何物,将她视作最亲密的人的手段,却总爱逼魏王孙生气。
      “无妨。”宋平真笑了笑,魏皇怎么可以有全心信赖依靠的人呢?过不了几年,可是连他母亲都会背叛他的呀,不习惯孤独无依,怎么坐得稳上万人之巅的皇位呢。
      魏容被宋平真的态度气急,他知道当下他要靠着她才能逃出生天,但,但,怎么能用那种眼神和神情看他呢?就像看一块脏了她衣袖的脏土。
      明明前几天相处都还好好的,她捉弄他,教他识图,也和他闲谈,那双眸子也会似缀了星星般亮晶晶地看着他。哪怕知道她本性冷情,他以为这段日子的相处会有所改观,毕竟她对他总是有所不同的,也没见过她对别人,如此乐此不疲地捉弄调笑,他以为对她而言他是特别的。
      “小公子?”
      魏容回神,这才发现他已经走到了前堂,他扫了眼正抬着几口大箱进门的小吏们,拱了拱手:“鄣兄,你们这是?”
      和魏容格外亲近的小吏放下箱子,擦了擦汗,指着箱子道:“这是中山姬的东西,可是不轻哇。”
      “那就不耽误鄣兄了。”魏容站在原地看着小吏们搬着箱子往东厢去,他猜到了,那里面装的是尸体,“中山姬”和她随从们的尸体。
      阿城失守和遄台官驿失火的消息在临淄平民间传开,不敢讨论战事,于是他们口中遄台官驿那把火便越发酷烈,数队甲士从王台而出前往救火,搜救中山姬。
      “阿容儿。”齐姬看着拉着她穿过小巷土墙的儿子,有些犹豫,“必须走吗?”
      魏容知道甲士们的目的不只是搜救中山姬,从火场中失去踪迹的他们母子也是目标:“我们留在这里必死。”
      “中山姬真的会帮我们?”齐姬心中恐惧,停下了脚步,固执地等她的儿子给她答案。
      “母亲。”魏容回头,矮墙的阴影将他完全笼罩,站在阳光里的齐姬甚至看不起他的表情,“你没听到平民们的议论吗?中山姬已经死在官驿的大火了。”
      齐姬骇然失语言,木愣愣被魏容拉着走着小道往跑。她看着这个拉拽着她奔向所谓生处的儿子,忽然觉得很陌生,这是她的孩子吗?不是,这只是个借了她肚子来这个世间的王孙。
      齐姬恍惚想到了魏质子,那个人恩爱时浓情蜜意,危难时就抛下她独自出逃,原来这就是王孙。她后悔了,后悔十年前献了舞,后悔留在魏质子身边,后悔生下了又一个王孙。
      宋平真扮作男装,穿了身窄袖胡服,描粗眉毛,涂了树脂,斜带着斗笠,挎着长剑,就是个略俊美的落拓游侠儿。她骑在马上,四下张望,心中发急,齐王后的动作比她预料的快一点,她已经能看到长街那头出现的王台甲士,他们会带来严守的命令,到时就是魏容的死期。
      “来了。”昶淞跳下车辕疾步跑向刚走出巷口的魏容母子,一把抱起魏容,将他的脸埋在自己怀里,拉过齐姬的手腕就往马车这边走,“我儿,你和你母怎么才过来啊。”
      魏容透过昶淞的肩膀和马上的宋平真对上了视线,宋平真松了口气,略点头,示意他安心,一扬缰绳,带着骖马,一人四骑率先出城。
      周围还有人为她喝彩:“这少年游侠儿好俊的御马技艺。”
      有消息灵通的挤眉弄眼和身边人分享自己听说的消息:“听说是为了个小娘子,失手打残了里正的儿子,这不是一直在等小娘子私奔哇。可不是人没来嘛,只能自己走了呗。”
      昶淞将魏容母子塞进车舆,拉上了帘子,袖椿和伴瑕作普通平民少女打扮,亦一左一右爬上了车辕。
      袖椿回头和之前与她们闲聊的城卫挥手,开口是地道的临淄方言:“城卫大哥,我阿嫂和外甥终于来唠,我们一家先走了哇。”
      昶淞扬鞭一甩,驾着马车在甲士到来之前出了昌门,一路向东而去。
      魏容注意到行进的方向,探出头问袖椿:“怎么往东边走?”
      袖椿抓住车舆扶手,不住回头张望,心不在焉地答道:“王姬说我们从东边绕过穆陵关去无盐城。”
      伴瑕闻言伸手拉了一下袖椿的袖子,袖椿一愣,面色发苦:“叫了那么多年王姬,这要我突然改口,也得让我适应一下啊。”
      “她去哪里了?”魏容想到宋平真一人四骑出城,那是和往日所见完全不同的她。
      “女郎说一路向东,她在淄水边等我们汇合。”伴瑕瞪了眼满脸委屈的袖椿,回答了魏容的问题。
      “她。”魏容抿唇,“御马技艺很好。”
      “那是。”昶淞扬鞭催马,笑道,“我们是中山人啊,女郎最有先人风采。”
      中山国,弹丸之地,三次灭国,三次复国。以战车论战力,说大国是千乘之国,而中山国最顶峰时有战车九百,全民皆兵,不过如此。
      “若她是男子。”魏容不由道,说完自己却打了个寒战,若中山国有这样一个勇毅博识,军政通达,冷静理智还善于把控人心的王子,那诸国就等着一起完蛋吧。
      “是哇,若女郎是男子。”袖椿似乎被想象中的完美王子勾起了春心,一下子红了脸,“我们都这么设想过啦,连王上都感叹过可惜。”
      马车到淄水时天已擦黑,宋平真盘腿坐在草甸上,拿石片打着水漂,四匹骏马围着她打转谄媚。
      “来啦?”宋平真起身,抚开凑过来的马头,拍干净身上手上的草屑灰尘,指着树下的干树枝,“谁带了火镰,起个火。”
      外向些的袖椿已经消化了从此大家都不再是中山国人这件事,蹦蹦跳跳地凑到她面前,开起了玩笑,不住说她俊朗。
      宋平真敲了敲袖椿的头,笑着看向正扶着齐姬下马车的魏容:“先休息一晚,我已经查探过附近了,没有村落,应当安全。”
      魏容面色发僵,难道她忘了今日下午才以那样的态度对他吗?怎么又忽地和他亲近起来了,就像是下午的事情完全是他记错了。
      宋平真注意到就着魏容的手下了马车,就和他拉开距离的齐姬和完全一无所知的魏容,有些惊愕,母子隔阂这么早就出现了吗?
      “夫人大安?”宋平真想了又想,见魏容跟着昶淞去见识打猎,还是走了过去,行了个男子长揖,笑着和齐姬逗趣。
      齐姬扭开头,没有说话。
      “夫人是在埋怨我,还是埋怨阿容儿?”宋平真站在她身边,看着平静的淄水河面,温声道。
      “您和他才是一类人。”齐姬哑声道,她到了今天下午才从魏容口中知道他和中山姬的约定和计划,被儿子保护是很好,更多的是儿子不信任她能力的难堪,以及被朋友的瞒在鼓里的愤懑,“我以为我们相处得不错。”
      “那就是都埋怨上了。”宋平真身量颇高,已经和齐姬差不多了,她伸手拍了拍齐姬的肩膀,“夫人,埋怨我没关系,但阿容儿始终是你的儿子。”
      “他不是我儿!”齐姬猛地看向宋平真低声嘶吼,“是魏王孙!”
      宋平真只是平静地注视着她,娇美的面容被恐惧和愤恨扭曲。
      齐姬的愤怒消散,她天性柔弱,积压一下午的怨气就只能支撑她吼出这么一句话,剩下的只有连绵不绝的无力和悲苦。
      齐姬捂住了脸,低声啜泣。
      “只要回到魏国,王孙生母的身份就能给你带来想象不到的好处。”宋平真凑近齐姬,低声道,“之后是王子生母,甚至是魏王之母,魏国的太后。”
      宋平真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个活体的传销讲师,但没有办法,高蕴君还会有别的儿子,归国之后如果齐姬还是这样疏远埋怨魏容,甚至是埋怨抛下她逃命的高蕴君,根本没办法为魏容助力。
      有时候母凭子贵之前,还有子凭母贵,譬如归国之后靠讨好父亲宠姬,又认了无子的魏王后为母,一跃从不受重视的归国质子成为高蕴君的魏质子。
      “高蕴君在齐国还有别的儿子,夫人知道吗?”宋平真继续她的传销大业,“大概比阿容儿小两岁吧,高蕴君出逃带走了他们母子。”
      “因为那个女人是临淄城城尉的女儿,带上她,城尉为他的离开大开方便之门。”
      “那个女人现在是高蕴君的如夫人,那个孩子是魏王现在最爱的孙儿。他们会夺走本该属于你的生活,明明留在临淄饱受苦楚恐惧的是夫人你啊。”
      宋平真看着面前仍旧捂着脸却已经渐渐停止啜泣的齐姬,无奈地闭上眼,没想到是她来给齐姬种上了这颗狼心,可不要怪我啊,阿容儿。
      “夫人见过齐王后吗?那位在齐国地位最为崇高的女人,她现在还只是王后呀,未来等成阳君做了齐王,她就是太后,在齐国所有人都要去讨好她,她的所有要求都会被满足。”
      “别国使者尊贵吗?所有的国使在她面前都要低头跪拜,而魏国是不逊于齐国的大国。”
      齐姬放开了手,露出了泪湿的脸庞和那双燃起了熊熊火焰的眼睛。
      宋平真知道,那个在官驿教她打络子的齐姬已经死在了刚刚那一声声的啜泣中。她移开了视线,眼前被权欲撑起来的齐姬与史书中描述的样子无限贴合,这一刻,宋平真第一次反思自己做的是对的吗?
      宋平真在官驿和齐姬的相处中,一直在想这么个荏弱温柔的女人是如何做出史书描述中的诸多离经叛道行为的,毫无能力也无自知之明,偏要和魏皇夺权。
      没有她的鼓动,让齐姬知道权力的好处,齐姬就会不知道吗?她还是会的。但亲眼见证齐姬的蜕变,宋平真有些呼吸困难,她诱哄齐姬看到权力的好处,却不告诉她权力背后的刀戈,齐姬将带着她膨胀的权欲一步步奔向死亡。
      “夫人,我……”
      “母亲,你看我猎到的兔子!”魏容兴奋地举着一只血淋淋的兔子走了过来,打断了宋平真未出口的劝诫。
      齐姬笑着迎了过去,轻轻揽着魏容的肩往篝火那边走,细声细气地夸赞魏容勇武,天赋异禀。
      宋平真看着回头冲她微笑致意的齐姬以及一无所觉的魏容,深呼吸,强迫自己别再细想,不要去遗憾没能给齐姬的权欲套上枷锁。
      现在就很好,齐姬满怀期待憧憬带着她的权欲永坠深渊,魏容高高兴兴迈向他的万人之巅,走向众叛亲离,就像史书所写的那样。而她只需要在他们背后不声不响看着一切发生结束就好。

  • 作者有话要说:  真真问题很大的,她就是个害人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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