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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   汶水河畔
      汶水靠近沿岸城池颇多,上游势不可挡的魏军已兵临薛陵。无数平民顺着汶水往下游迁徙,哪怕战事波及不到他们原先居所,却也情愿拖家带口长途跋涉远离战火,生怕被殃及。
      宋平真坐在河边的巨石上,身后是连绵北上的车队,有带着车舆的马车,也有套一个车板拉上全家物什的牛车,更多的是肩扛手拿徒步往北。
      天气炎热,成人尚能忍耐,一路上不知事幼儿的哭嚎此起彼伏。时不时有人脱离这自发组成的队伍走到河边汲水,但看到坐在河边这个穿着箭袖胡服的少年人,他们都不约而同瑟缩着绕开了这块巨石。
      饱受生计战火饥荒摧残的流民一眼就看出河边上这一队同样风尘仆仆的人,和他们不是一类人。
      “阿容儿,过来。”宋平真招了招手。
      魏容回头,他一直伫在巨石不远处,看着迁徙流民,神色晦暗,最终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举步往流民队伍方向走。
      听闻宋平真呼唤,抿唇掉转脚步朝着巨石走来,所过之处衣衫褴褛的流民纷纷为他让路,生怕脏污了华贵少年的眼,惹得他不悦。
      “阿姊。”魏容站到宋平真面前,仰头看着她,自从十多天前梁父山之后,他对她的态度已经不再动辄别别扭扭。
      “你刚刚想干什么?”宋平真垂眸看着这初现沉稳的少年,之前遇险,她的伪装已尽数洗掉,月白一般的脸儿无悲无喜,在阳光下像一尊玉雕的神像。
      “他们这么往北走,一定会路过梁父山。”眼前民如蝼蚁的一幕对临淄城中长大的魏容来讲,冲击不小。
      “然后呢?”跽坐坐得小腿发麻,宋平真干脆盘起了腿,单手支颐,神情是魏容一向厌恶的那种冷淡而漠不关心。
      她为了救他而险些丧命,魏容这样告诉自己,勉力压下了心底翻起的烦躁:“你知道梁父山有什么。”
      “那又如何?”宋平真垂首看着自己还缠着细绢的手掌,那日遇险,缰绳勒破了她的虎口。留下的血痕深可见骨,其恐惧形状在这双尤为白皙纤长的手上更显惊心,为她清理包扎的袖椿哭得差点背过气。
      “他们会死。”魏容压着声音道。
      但附近那些取水的流民有不少已经听到了,他们惊慌地相互对视,抱起水瓮踉踉跄跄地跟上了行进方向,似乎远离这里,装作不知道梁父山有危险,就不会死。
      “他们去哪里都会死。”宋平真笑着目送那波像鸵鸟一样跑走的流民,又有一无所知的流民,木然而饥渴地往河边走来,“跟着队伍说不定不会死,轻易脱离一定会死。”
      “除非你留在这里,一遍一遍告诉他们,梁父山有杀人恶匪,让后来的流民全部改道。”
      魏容看到那些神色恍然的流民听到了宋平真的话后,只是抬了抬眼,又像什么都没有听到那般,取水然后跟上队伍离开。
      “你看,他们知道了。”宋平真跳下巨石,附近的流民慌忙避开她。
      “为什么?”魏容面色茫然,为什么,为什么明知道有危险他们还要往梁父山去。
      “民性如此,跟着人群走总没错的。”宋平真拍了拍魏容的肩膀,揽着他离开河边,“逼得他们远走故地的是战争,是你国挑起的战争,谁都可以同情他们,你不可以。”
      “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魏容仰头直视宋平真,小巧的半冠擦过她的脸颊。
      半下午的日光照进魏容浅淡的眸子,是像盈了蜜浆似的琥珀色,里面显露出天真的不忍与执拗。
      宋平真有些发愣,她眨了眨眼捡回神志,笑着凑到魏容耳边:“那你就结束天下战乱,让庶民有居可安,有地可种,有粮糊口,免他们遭受战乱饥荒。等你让诸国之民都成为你的百姓之后,你再想着怎么同情他们吧。”
      “你……”魏容睁大了眼,看进宋平真那双像点了晨星似的眸子,刚刚她说的话一遍一遍在他脑内回响,结束乱世,庇佑天下庶民,这种话,她怎么敢说出口。
      “阿容儿不是同情这些流民吗?”宋平真放开魏容,“不走到最高,又怎么能帮到他们呢?如果你是王侯,哪儿用站在路边一遍遍劝告他们别往前走。一骑甲士,带着你的敕令足矣。何止绕过梁父山,你可以让他们去任何地方,哪怕去死,也无人反抗。”
      宋平真见着魏容怔怔似有所思,挑眉笑着往马车的方向走,现在担忧同情,未来荡平九国死的何止这些。
      “阿姊。”魏容抬头叫住了宋平真,尚显稚嫩的面容透露出初露锋芒的坚韧,“你试过手无寸铁,忍冻受饥,任人宰割的日子吗?”
      “像他们,就如你所说,生死只在当权者一念之间。”魏容指向路边的流民,“我试过。”
      宋平真回头,面露愕然。
      “阿姊,有时候我会费解中山国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能养出你这样的人。”魏容直视宋平真,“你从未把他们。”
      魏容顿了顿补充道:“包括我,你从未把任何人看在眼里。你从未正眼看过这世间的一切。”
      宋平真是真的惊了,惊于魏容的敏锐。她想说些什么,可也深觉不管说什么都像狡辩,说她没有,不,她就是如此。虽然她活在此间,但面前的一切,对她来讲不过是史册上一个又一个文字句读。
      “有人为你奋不顾身,为了你的决定舍弃身份。”魏容指向马车边上休憩的袖椿他们,“但你有时看他们的眼神,如看草木飞鸟。”
      “我……”宋平真张了张嘴,有些无法直视魏容的眼睛。
      哪怕从人人平等的后世来,十多年的王室生活,让她理所当然享受了袖椿他们的效忠。再加上,她从没把他们当做人。但她从来不是个不敢直视自己错误的人。
      宋平真沉默半晌,坦然承认:“我确实有错。”
      “我不知道你是想推着我往哪里走,但你说的没错,只有站得更高才能做更多的事。”魏容转头看向那些向北而去的流民,“可是不管站得再高,也无权决定任何无辜人的生死。”
      宋平哑然失笑,晚年征召民夫,大兴土木,坑杀平民的魏皇少年时竟然有这样农民起义军式的认知。
      她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看面前的人,这不只是史书里的魏皇,还是一个有血有肉,尚且热血的少年,是在她跌马时候抓住了她的手,叫她阿姊的魏容。
      “走吧。”宋平真上前几步拉住了魏容的手腕,带着他往马车的方向走。
      魏容有些发愣,他以为他都把话说成这样了,她再怎么没心没肺都会难堪愤怒,没想到她就这么毫无芥蒂地轻轻抓着他的手,带着他往前走。这让他疑心她并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因为只有不放在心上,才不会生气。
      这么想着,魏容就有些抗拒,想挣开她的手。
      “我很高兴,魏容。”
      这是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魏容抬眼看进了她那双向来幽寂的眸子,如深渊骤起波澜,却完整地映出了一个他。
      “人无完人,我有许多不足。”宋平真见魏容不再挣扎,便回头继续往马车走,缓声道,“我承认我看世间宛如看一卷看过千万遍的书简,所以我很高兴你做出了如此出乎我意料的事,如此直言不讳,如此敏锐,如此仁善。”
      “虽被当面说得不堪,但高兴的事情也不少。”已经走到了车边,宋平真松开魏容,冲他眨了眨眼,“我姑且就不生你的气了。”
      宋平真看着魏容红着耳朵钻进车舆,心中感慨,自己那始终在局外旁观的心态,竟被魏容这小孩看了个透彻,本想趁着流民之事,给魏容渲染权力好处的,没想到反过来被上了一课。
      算了,反正归国之后,血淋淋的现实会教他做人的,宋平真心底最后一丝不愉消弭,笑眯眯地招呼着准备出发。
      顺着汶水往薛陵走,他们一队人宛如逆流而上的鲑鱼,太多的北迁流民,使得完全无法纵马而行,好在宋平真也不打算赶着魏军攻打薛陵的时候抵达。
      战时乱糟糟的,高蕴君哪有心思在意这被他抛弃的母子。只有等攻克薛陵,早已为身首异处的母子忽然出现,胜利越让人高兴,就越会为这对母子内疚,越内疚就会越对他们好。
      齐姬倒是心急,时不时催问,仿佛是宋平真耽误她早日成为君候夫人了。宋平真懒得解释,倒是魏容一直劝着齐姬,瞧着是晓得她的意图。
      薛陵城
      薛陵城破,魏军大摆宴飨,高蕴君坐在首席手持铜爵与在座将领举杯,很是愉悦。他也没想到能够一路打到薛陵,他不再是靠着讨好王父妻妾获得重视的儿子,而是有战功和拥趸的高蕴君了,连王位也有了一争之力。
      他看到自己的幕僚相永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正有不悦,打算说他几句。
      相永说不得是喜是忧,凑近高蕴君耳边道:“君上,齐姬带着容公子进城了。”
      高蕴君霍然起身,带翻了长案,厅内宴飨一静。
      高蕴君顾不得安抚,大步往外跑去。
      他是喜欢娇媚温柔的齐姬的,也爱阿容儿那聪慧的儿子,但生死关头,尤其是要依靠月夫人的父亲开城门,他只有放弃他们。
      他痛苦过,也知道在他悍然带兵攻打平川时,那对母子必定凶多吉少。他难过得无以复加,但和他们母子相对取舍的东西,是他无法放弃的,譬如活着归国,譬如王位,那么就只能放弃他们。
      如今他带兵攻下薛陵,在魏宫的地位完全稳固,他们竟然还活着,侥天之幸,高蕴君鼻子发酸,跑得越发快,他等不及要抱抱这对他愧对的母子。
      相永跟在高蕴君身后,看着他的样子,叹了口气,他本该替君上高兴,可是刚刚所见,那个在马车上和他说话的齐姬却让他觉得不安。
      宋平真看着红着眼眶,大步跑来,拥住齐姬魏容的高蕴君,有些叹息。
      他倒是真情实感,可惜齐姬拥抱的不是他,是他背后那无形的权力。而魏容,可能在他抛弃他们母子之后就冷了心吧。这么想这高蕴君还怪可怜的。
      那厢夫妻父子团聚叙完话,高蕴君这才看到候在一边的宋平真:“这是?”
      “君上。”齐姬一身朴素但绝不显落魄沧桑的素布曲裾,靠在高蕴君怀里,小声介绍,“这就是我说的,路上遇到我和阿容儿的恩人,若没有遇到她,我和阿容儿早就死在路上了……”说着,齐姬有捧袖掩脸呜呜哭了起来。
      宋平真带着袖椿伴瑕和昶淞敛袖参拜:“君上大安。”
      魏容见她下拜,有些不自在地侧开了身子:“君父,她是去大梁投奔亲戚的宋人,我们是在于陵遇上的。”
      “起吧。”高蕴君点头,拥着齐姬,问道,“不知女郎家居宋国何处?”
      “小女啮桑人,家里养了织人,做着布匹买卖。”宋平真起身,恭敬地躬着身子道。
      高蕴君点头,示意相永。
      “既到大梁寻亲,自卫国入魏岂不更近?女郎怎会出现在齐国于陵。”相永轻声问道。
      “容秉,家逢变故,阖家只有我一人生还。”说道这里,宋平真语音里带了些许哽咽,“带着忠仆三人,本想去往临淄投奔叔叔,可他却早已不在临淄,据左右邻人所言是去了大梁。无奈之下,只得另去大梁。”
      “路上见夫人和公子二人,实难忍心不顾。”宋平真掏出帕子擦了擦眼角,“又知道夫人和公子亦是去魏国寻亲,想着同是沦落人,这才邀请同往。”
      “到了平阴,夫人才将身份告知,便要分别,要追着大军去。但一路相处已有情谊,哪能忍心他二人孤身上路,便随着一路到了这里。”
      “若是君上贵人疑心,小女自去便是。”说着宋平真再拜,便是要在袖椿搀扶下上车。
      “无妨,不日大军回程,一路罢。”高蕴君摆手,又冲相永道,“安排女郎和她随从住下,一同回大梁。”
      语罢,揽着齐姬,牵着魏容就往回走。
      魏容担忧地回头看向宋平真,高蕴君并没有信她这番说辞,打算看她去找那所谓的亲眷,若有不对怕会有性命之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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