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朱阁》裴明

8、负距离

　　我们约好上午九点在前门地铁站见面，我刚从c口出来，就看见他了，眼前一亮，我突然发现其实他也是个年轻人，不是什么中老年。。。
　　他今天穿了一件白色连帽卫衣，一件牛仔裤，配了双跑步鞋，我刚给他发微信说到了，他正低头看手机。
　　“闻景哥～！”我跑过去打了个招呼。
　　“迟了三分钟。”他放下手机说。
　　“哎呀，你这人，怎么这么斤斤计较啊，那我就是迟了，你能怎样，你要怎样？”
　　他笑笑：“吃早饭没？”
　　“怎么敢吃呀，就这样我已经迟了三分钟了，整整三分钟啊！”我夸张地比出三根手指说。
　　他握住我那三根手指笑说：“对面有肯德基，有包子铺，你想吃什么？”
　　“不太想吃包子。。。”
　　“那就吃肯德基。”他搭上我肩膀，轻推我往前走了。

　　咬了一大口帕尼尼：“没你做的早餐好吃。”
　　他捧着咖啡，好像有点冷的样子：“你搬到我家，我天天给你做啊。”
　　“又来了，又想压榨优质劳动力了。”
　　“你左看右看的，看什么呢？”
　　“闻景哥、”我神神秘秘地凑过去说：“我看见好几个女生在偷看你了！”
　　“哈哈，你这小崽子，吃个饭还要眼观八方啊？”
　　“嘿嘿～”

　　吃完早饭后，在附近找到了两辆共享单车，骑上它乘着深秋的风，穿梭在北京最中央的大街小巷中，从南往北依次看了箭楼，天安门广场，逛了故宫，今天不是周末，游人不多不少，从长安街拐进去的胡同里有很多卖民俗纪念品的小店，很多小女孩都会买一个旗头挂在头上，美得不得了。在胡同里我故意骑得快了些，好远远超过他才停下来回头看他，他老胳膊老腿紧追着才赶上来：“突然骑那么快干嘛？？”
　　“欣赏一下风吹过你头发的美景，嗯，果真是美'景'！”我嘻嘻笑道：“如果你留长头发一定也很好看，你头发这么好～”
　　他一脸难以言述的表情说：“长头发？？”好像是觉得那样挺怪异的，他撇了撇嘴。
　　再次骑上单车，沿着北池子大街一路向北到了南锣鼓巷，一路走马观花，他说这里商业气息太重了，失去了原有的味道。我说：“是啊，苏州也有这样的街，感觉都差不多，甚至卖的东西都一样。”
　　“不只苏州有，每个旅游城市都会有，每个城市它自己的味道也越来越少了。”
　　在去后海的路上，在街东边的护国寺小吃店吃了午饭，从外面看是仿古的建筑，里面却是装修简单，甚至有点像食堂，已经过了用餐高峰，可人还是不少，点餐还要排队，橱窗后面堆叠着各种小吃，琳琅满目花样繁多，不知该要什么好，干脆说：“闻景哥，你点吧，你点什么我吃什么。”
　　“那就要几样有代表性的吧。”
　　“好！”
　　“呃。。。你要尝尝豆汁儿吗？”
　　“不要！都说难喝，我就别试了，留着肚子吃大家都觉得好吃的～”
　　最后我们要了一碗炸豆腐，一碗面茶，一份焦圈，一份艾窝窝，一碟豌豆黄，一碟爆肚，他怕我不够吃，又要了一份肉饼，还点了两瓶橘子口味的北冰洋。
　　终于端了我们的午餐上桌，我满怀期待地先捏了一块传说中的豌豆黄尝尝，嚼了几口。。。
　　“好吃吗？”
　　“嗯。。。没什么味道。。。就有一点甜。。。”
　　“你要面茶，还是要炸豆腐。”他指那两个碗问。
　　“啊。。。”
　　“那就一起吃吧。”
　　“嘿嘿，我再去拿两个碗～”
　　“你嫌我脏吗？”
　　“不啊。。。”我被他问得一头雾水。
　　“那就直接吃吧。”
　　“哦。。。”我又坐下了：“我再试试这个焦圈。。。”
　　“焦圈。。。”他故意学我，没有说“焦圈儿”。
　　“怎样啊，就是焦圈，不可以吗？”
　　“可以，您高兴就成。”
　　我还是第一次听他说有点北京味的话：“怎么你弟弟说话北京味很明显，你就没什么口音呢？”
　　“我小时候也生活在南方，十几岁的时候才一家搬到了北京。那时候观音还小，只在南方生活了四年多，后来到了北京，跟朋友同学们混得一口京片子。”
　　“原来是这样啊。。。”
　　“我倒是很想念在那里生活的日子。”
　　“是啊，童年是最重要的回忆。就算是现在，有时候我在宿舍醒来，还没睁开眼睛的时候，都会以为自己是躺在小时候那张床上。。。”
　　“。。。”他又看着我，不说话。
　　“那你来北京后，还回去过吗？”
　　“回，每年都回。”
　　“在那边还有亲戚吗？”
　　“没有。不过，以后，会有的。”
　　“哈啊？？”
　　他看着我笑：“快吃吧。”
　　吃饱后，豌豆黄没吃完打包了，我说：“整体一般，没有一样比你做的好吃。”
　　“一般啊？我看你吃肉饼大口吞面茶那猴急的样子，不像一般啊。”
　　“哎呀！”
　　“哈哈。。。”
　　吃完饭，没有继续骑单车，步行着往北走，路过鼓楼，穿过烟袋斜街到了后海。此时天变得更阴沉了，蓝灰色的天空下街边店铺的灯显得更暖更亮了，绕着后海走一圈，路上他给我买了个糖葫芦，我一边吃，一边扭脸看他。
　　“看什么啊？”
　　“嘿嘿，我对比一下。”
　　“对比什么？”
　　“你看，这街上的型男靓女这么多，还有不少外国人、”那些外国人好像特别喜欢坐黄包车：“没有一个比你好看，我觉得特别体面，跟你走在一起～”
　　“我也觉得很骄傲啊。”
　　“为什么？”
　　“他们身边的人没有一个比你可爱。”
　　“切～～～～～～～”我嫌弃地拉了一个大长音：“人家都说形容女孩子，最高标准是漂亮，次一等的是有气质，最低等的才是可爱，你说我可爱，不就是内涵我不帅嘛！”
　　“不啊，我完全不同意。我觉得如果一个人称得上可爱，才是最高的评价。”
　　“哼～！”我横他一眼继续往前走了。绕着后海走了一圈，又骑了单车迂回到了南边，到了景山公园门前。
　　“看来今天的时间只够逛景山公园了。”
　　“着什么急，有的是日子。”
　　“嗯～”
　　进去以后右转，走了没多久就到了那棵传说中的歪脖子树下，我望着那已经掉完了叶子的树说：“崇祯皇帝真的是吊在这颗树上的吗？吊在哪根树枝上呀？”
　　“吊死他的那颗，也早已经死了，这是后人又栽的。”
　　“哦。。。”
　　在景山上爬到一半的时候，忽觉脸上一点微凉，不去理会，很快，更多的点点凉意落在皮肤上，不禁仰望，寂静无声的粒粒银粟正旋转着落下。
　　“下雪了。。。”我伸出手去，却接不到一片雪，它们落在我手上，都变成了水。
　　“今年的雪来得真早。”
　　“嗯，大概是眷顾我这个不常见雪的南方人吧。苏州即便是下雪，最后也大多变成了泥。”
　　我听到他轻出了一口气，像是把什么话吞了回去。
　　“你想说什么？”
　　“。。。”
　　“说啊！”
　　“今天的雪，应该也会变成泥。怕你失望，所以没说。”
　　“嘿嘿，失望什么啊，现在我可是在彻彻底底的北方啊，还怕没机会见真正的雪吗？”
　　“对。”
　　云暗初成霰点微，旋闻簌簌洒窗扉，我脑中忽然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哥，你家的庭院，下雪的时候一定特别美。”
　　“拥炉睡思难撑拄，起唤梅花为解围。再美，也得有人看啊。”
　　“。。。”
　　“你怎么又这么盯着我？”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
　　“说说看。”
　　“我刚才在心里默念的就是这首诗的第一句。”
　　他听了，先是挑眉惊讶，然后就笑了，笑得特别开心。
　　“真是奇怪。。。我怀疑我们读的是一本古诗大全。。。重点是每次都是这么冷门的诗。。。”
　　“缘。。。”
　　“妙不可言。我们真不愧是知心朋友，我突然想吃冰激凌了。。。”
　　“哈。”他又是笑又是摇头的。

　　到了位于北京城中轴线上的万春亭，椅柱望去，北京的四九城尽收眼底。红墙黄瓦依旧在，晨钟暮鼓不复前。薄薄一层雪披在那些鳞次栉比的琉璃瓦上，让浓艳消减，更添一份端庄和含蓄，它虽是雪，在我看来，竟然像一层棉被一样，让人看着有些温暖。
　　望着眼下见证了中华三百年历史，交替更迭了几代王朝还依然沉默的故宫，我说：“闻景哥，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问得不好你别生气哦。。。”
　　“问。”
　　“你更喜欢中国，还是法国？”
　　“就建筑而言，我更喜欢中国的建筑，尤其古建筑。”
　　“回答得很巧妙。”
　　他看我一眼，笑说：“中国古建筑大多是以群体形式存在，而且一般都是房屋围绕院落的形制，大的叫庭院，小的叫天井。'群'是中国古代建筑的灵魂，就像太和殿只能在故宫，而亭台楼榭，小桥流水，只属于苏州园林。故宫皇上住得，四合院平民老百姓也住得，无论大小，都透着一种踏实的生活气息，平淡里也有情趣。而法国的建筑，凡尔赛，卢浮宫，歌剧院，美当然也是美的，尤其是凡尔赛宫的内部装饰，我觉得它的豪华程度远远超过了故宫里的每一座宫殿，可那些横平竖直的罗马式柱廊，孤立在庞大园林中的城堡，甚至是被一丝不苟地修剪成几何形的树木，高贵是很高贵，却也很寒冷，很孤独。”
　　“是啊，大部分欧式建筑都是这样。尤其是那些哥特式的教堂，瘦骨嶙峋，高耸入云，倒真像是一个正在受难的人。我最喜欢中式古建筑的屋顶，不管是太和殿的重檐庑殿顶，还是你家的歇山顶，正脊也好，卷棚顶也好，它们都像个伞盖，用斗拱托着延伸出一段屋檐，上可以仰承天恩，下可以遮风避雨，很安全，很踏实的感觉。不用一根钉的榫卯结构也很结实，任尔东西南北风，稳稳的，不会倒。”

　　从景山公园出来后我们又向南折回，小雪很快就停了，湿冷冷的空气凝结在穿梭而过每一辆车的车窗上，他把卫衣领口的拉绳拉紧了，手指的关节冻得发红，问我：“你冷吗？”
　　“不冷。”这种程度根本算不上什么，不过我想起叶观音说他从小体弱多病，估计是很怕冷的，就说：“前面就有地铁站，我们回去吧。”
　　“不回，再去趟前门大街。”
　　“干嘛啊。。。”
　　“去了你就知道了。”他笑笑，一说话都有哈气。
　　“那打个车吧，还有一段距离呢。”
　　“这个点儿打车肯定还没步行快呢。”
　　“嗯。。。”我瞧见路西有个巷口，拐进去有些小店，就跟他说：“你等我一下。”说完我就跑步进去，随便进了一家杂货店：“您好，有手套吗？”
　　胖胖的老阿婆行动有些迟缓，这家小店里的货品不知道几年或者十几年没更新了，我看那些东西都是很久以前的款式。。。低矮的老房子窗户还是木结构的，靠窗有一个鱼缸，里面养着几条红色的金鱼，飘着翠绿的假水草。她找出几副连指棉手套，大红花绿叶的款式，特别喜庆。。。
　　买了一副手套出来后，发现他跟过来了，停在一户人家前。
　　“看什么呢？”
　　“你看这两座抱鼓石，公狮脚下一颗球，母狮脚下是小狮子，多像人，爸爸就知道玩儿，孩子都是妈妈照顾。”
　　“。。。男人没几个好东西。”我想起弃她而去的那个男人，可又想想，又有谁能受得了这种天方夜谭一样的怪病？
　　“哦？也包括你喽？”
　　“没几个，意思就是还是有几个的，我算一个，你呢，勉强也算一个，除了老点目前也没发现什么别的缺点。”
　　“。。。”
　　“有人说羡慕富贵人家门前的醒狮，总是成双成对，长厢厮守，我却不这么觉得，即使一直在一起，却是咫尺天涯。”
　　“这样不好吗？”
　　“不好，一点都不好，即使一直在一起，却无法触碰，不能拥抱，就算只有一扇门的距离，那也不算真的在一起。”
　　“哦。。。那距离是负数，就很好了，就算真的在一起了，是吧？”
　　“。。。？？？！！！”
　　我反应过来看他，他正盯着我笑，说不上是坏笑却也不怎么纯洁，我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好，恼也不是羞也不是更不至于气，你让我笑也笑不出来，此刻脸上表情一定特别复杂难看，他说的，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他一向看起来不像这样的人啊！我不知怎的，居然冒出一句：“老不正经！”
　　“哈哈哈哈哈哈哈。。。不正经就算了，一定要加个老吗？”
　　“一定！这个字是这句话的精髓！”
　　他撇了撇嘴，又撅起来了，竟然还有点委屈的样子，可眼睛里的笑意还没散去。我把手套递给他：“我们还是骑车去吧，这样快一点。”
　　他接过去反复端详说：“这可真够丑的。。。”
　　“是，跟你的气质确实不太搭，不冻手就行了呗。”
　　他笑开了，还是把它戴上了：“你怎么不戴？”
　　“我可没你那么弱不禁风。”
　　“弱不禁风？”
　　“啊。”
　　“你确定要用这个词形容我吗？”
　　“确定肯定一定！啊，快走，那里有两辆单车，等一下被别人骑走了，快走～！”
　　说着我就拉起他飞奔了过去。
　　到了前门大街美食一条街附近，他带我来到一家茶庄门前，我在门口看着那栩栩如生的铜像，好像那打算盘的掌柜、趴在柜台上的伙计和一旁踮脚看桌上有什么好东西的小童下一秒就要说话了一样。没多久他就从里面出来了，手里拿了两支冰激凌。
　　“茶庄还有卖这个的啊。”我接过来抿了一口：“哇！这是。。。茉莉味？好特别！”
　　“对，茉莉花味儿的冰激凌，这里独有。”
　　“真好吃～！”清香芬芳一点甜，还有淡淡牛奶的味道。他也吞了一大口，我说：“你不嫌凉吗？”
　　“冬天的冰棍儿夏天的火锅才是最有滋味儿的。”他说着揽我进了隔壁的稻香村，那些点心名字他记得烂熟：“牛舌饼、绿豆饼、玫瑰饼、雪花酥、椰子酥、起子馍、蜜三刀、红豆烧，各包两包。再要两份炒红果吧。”
　　“得嘞，份量我看着来？”
　　“好。”
　　“买这么多干嘛啊。。。”
　　“你跟观音一人一份，省得打架。”
　　“怎么会。。。”

　　挤在地铁里，一人拎了八大包点心一盒炒红果，我手里还外加了一份中午剩下的豌豆黄，好在人多到根本不需要空出手来去抓扶手也不会跌倒的。。。我已经发现不只一个人拿手机偷拍他了，他要是想当网红，肯定比他弟还要红。。。
　　回到学校，我偷偷给叶观音发微信：“在宿舍吗？在的话收拾一下卫生，你哥要突击检查。”
　　“啊？？？？？？？？？？？？？？？啥？？？？？？？我哥来了？？？？？？？？完犊子了你怎么不早告儿我啊我得赶紧颠儿了叫他看见我这大花脸我就歇菜了我！”
　　“我感觉。。。他已经知道了。。。”
　　“甭废话了我可不想跟他打照面儿拖着他点儿啊！”
　　“卫生。。。”
　　“好着呢！”
　　正说着，迎面低头走来一个人，戴着帽子，步伐飞快，闻景哥头也不回拉下了他帽子攥在手里，把他拎到了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