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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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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馆二楼,那个被高大橡木书架围拢的角落,依旧是一座孤岛。空气里沉淀着旧纸张和干燥尘埃混合的、令人心安的惰性气息。唯有头顶阅读灯投下的光晕,圈禁着这片方寸之地的专注。
林薇坐在固定的位置上,背脊挺直如标尺。面前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物理卷,纸页雪白,布满了细密的黑色演算痕迹。笔尖稳健地移动,发出持续的沙沙声,像最精密的仪器在稳定运行。她的侧脸在灯光下轮廓清晰,眼神沉静无波,仿佛教导处那场歇斯底里的崩溃从未发生,仿佛泪水和绝望只是昨夜的幻梦。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层强行冻结的冰壳之下,并非坚不可摧的实体,而是无数细微的、纵横交错的裂痕。每一次心跳,每一次笔尖的移动,都带来冰层深处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嗡鸣。她只是用更加绝对的意志力,将那濒临破碎的冰面死死压住,将所有翻涌的情绪,全部挤压、凝练,灌注到眼前的公式和符号之中。
清华。招生简章上那行蓝黑色的字迹,是冰层之下唯一燃烧的、永不熄灭的火焰。是支撑她将破碎的自我强行粘合的唯一粘合剂。
沙沙沙……
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是这片孤岛唯一的主旋律。
直到一股清冽的、如同初雪松针般的冷调气息,无声地侵入了这片惰性空气。
顾衍拉开旁边的椅子,动作依旧带着他特有的、一丝不苟的从容。他坐下,将手中一份打印得异常整洁的文件,轻轻放在两人桌子中间那条无形的分界线上。文件封面是醒目的深蓝色,印着烫金的楷体字:**华源杯全国高中生综合素养竞赛(物理与数学综合方向)—— 内部预选模拟试题及核心考点精析(绝密)**。
纸张的边缘,距离林薇摊开的物理卷子,恰好又是五厘米。精准得像用尺子量过。
顾衍没有看她,只是自顾自地摊开自己的竞赛习题集,金属钢笔的笔帽被旋开,发出极其轻微的“咔哒”声。他的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放置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文具。
然而,那份文件的标题,那“绝密”二字,却像投入冰湖的两颗石子,在林薇看似平静的心湖里,激起了两圈无声的涟漪。
华源杯。王主任办公室里如同紧箍咒般砸下的字眼。那个被教导处风暴暂时掩盖的、新的战场。
林薇的笔尖,极其短暂地停顿了零点一秒。快得如同错觉。随即,手腕沉稳落下,继续在卷子上推导着复杂的公式,仿佛那份价值不菲的“绝密”资料根本不存在。
但她的目光,在那深蓝色封面上停留的时间,比平时多了一瞬。那眼神里没有感激,没有受宠若惊,只有一种冰冷的、如同猎人评估陷阱般的锐利审视。她在评估这份“饵料”的价值,评估吞下它需要付出的潜在代价,以及……它能为通往清华的道路,缩短多少距离。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张力。利用与被利用的冰冷契约,在沉默中无声续签。
沙沙沙……
笔尖的声音重新响起,只是这一次,似乎比之前更加急促、更加用力,带着一种被新目标催逼的狠劲。
就在这时,另一种气息加入了这片孤岛。
是淡淡的松节油气味,混合着炭笔的粉尘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画纸的独特气息。脚步声很轻,带着一种刻意的闲适。
陆星野停在了林薇桌子的斜前方。他今天穿了件质地柔软的米白色高领毛衣,衬得肤色愈发白皙,整个人像笼罩在一层柔和的光晕里。他手里没有拿素描本,而是捧着一个扁平的、包装异常精美的硬纸盒。盒子的缎带是深沉的墨蓝色,系着一个优雅的结。
他的目光落在林薇身上,带着一贯的温和笑意,如同春日暖阳。只是那笑意深处,比平时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专注和……探究?像是艺术家在观察一件刚刚经历过剧烈冲击、表面却已修复如初的珍贵瓷器,试图找出那些肉眼难辨的细微裂痕。
“林同学,” 陆星野的声音如同和煦的微风,打破了图书馆的寂静,也打破了顾衍那份“绝密”资料带来的冰冷张力,“一点小小的慰问品。” 他将那个精美的盒子轻轻放在林薇摊开的物理卷子旁边,动作优雅得体,笑容温润无害,“听说你最近……压力很大。这个牌子的巧克力,黑巧纯度很高,据说对集中精力很有帮助。”
盒子精致的棱角,压在了林薇一道刚刚写好的公式上。
林薇的笔尖猛地顿住!一个浓重的墨点瞬间洇开,吞噬了那个关键的符号。
一股被打断思路的强烈烦躁瞬间冲上头顶!比沈灼的篮球砸窗、比陈思思的诬陷指控,更让她感到一种被侵犯领地的暴怒!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目光没有去看那个碍事的盒子,也没有看陆星野那张温润含笑的脸,而是死死钉在了那道被压住、又被墨点玷污的公式上。那眼神冰冷得如同极地寒冰,带着一种被触碰到核心领域的、毫不掩饰的杀意。
陆星野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凝滞。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林薇眼中那瞬间爆发的、几乎要实质化的冰冷怒意,那是一种比任何激烈的言辞都更直接的、来自灵魂深处的排斥。他下意识地想要解释什么。
但林薇没有给他机会。
她伸出手,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却不是去接那个盒子,而是直接将它扫开!
啪嗒!
精美的硬纸盒翻滚着掉落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深蓝色的缎带散开,盒子一角微微凹陷。
“不需要。” 林薇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锋,清晰地切割开空气,砸在陆星野骤然僵住的脸上,“碍事。”
她甚至没有看陆星野一眼,目光重新落回卷子上那道被玷污的公式。她拿起橡皮,用力地、近乎粗暴地擦拭着那个碍眼的墨点,仿佛在擦拭什么肮脏的污渍。手腕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陆星野站在原地,脸上的温和笑容彻底消失。他低头看着地上那个被扫落的、带着轻微损伤的礼盒,又抬眼看向林薇那紧绷的、写满了“生人勿近”的侧脸。那双总是带着忧郁笑意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惊愕,挫败,一丝被冒犯的难堪,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如同发现了冰层下汹涌暗流般的、更加浓厚的兴趣。
他沉默了几秒,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弯腰,动作依旧优雅地捡起了那个盒子,轻轻拂去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他抱着盒子,转身离开了。脚步依旧从容,但背影却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落寞和……更加执拗的探究欲。
图书馆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林薇用力擦拭卷子的沙沙声,带着一种宣泄般的狠厉。
顾衍自始至终没有抬头。他的钢笔依旧在习题集上流畅地书写着,仿佛刚才那场无声的交锋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只是,他翻动书页的指尖,似乎比刚才……更加稳定有力。
林薇终于擦干净了那个墨点,但纸面已经留下了一道难看的擦痕。她盯着那道痕迹,眼神冰冷。几秒钟后,她拿起笔,在擦痕旁边,重新工整地写下了那个公式。笔锋锐利,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她将那份被玷污的卷子推到一边,从书包里拿出一份全新的、雪白的物理卷子。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狠劲。
笔尖悬停在崭新的纸页上方。
就在这时——
砰!
一声闷响,伴随着一股未散的汗水和阳光暴晒过的燥热气浪,蛮横地砸碎了图书馆刚恢复的宁静!
沈灼如同一辆失控的坦克,径直冲到了林薇的桌子前!他显然是刚结束高强度训练,额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呼吸还有些粗重,深红色的运动背心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贲张的肌肉上。他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烦躁、憋屈和强烈不忿的表情,眼神像带着钩子,死死钉在林薇脸上。
“喂!” 他声音粗嘎,带着运动后的喘息,毫不掩饰地打破了图书馆的禁忌,“华源杯!你报什么方向?”
他的问题突兀而直接,像一块石头砸进冰湖。
林薇的笔尖悬在半空,没有落下。她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沈灼那双燃着火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任何被打扰的惊讶或愤怒,只有一种纯粹的、如同看噪音源般的厌烦。
她没有回答。
沈灼被她这种彻底的无视激怒了,猛地一拳砸在林薇旁边的桌面上!
咚!
桌子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林薇放在桌角的水杯猛地一跳,水花溅了出来,洇湿了刚刚铺开的那张崭新的物理卷子的一角!旁边几本堆叠的书也哗啦一声歪倒下来。
“老子问你话呢!” 沈灼低吼,声音压抑着怒火,“物理数学综合?还是别的?说话!”
林薇的目光,从沈灼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缓缓移到了那张被水洇湿一角的崭新卷子上。深色的水痕像一条丑陋的虫子,正贪婪地吞噬着雪白的纸页。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
一股冰冷的怒意,比刚才陆星野的礼盒压住公式时更加狂暴、更加压抑的怒意,如同休眠的火山在冰层下剧烈翻腾!她的指关节因为用力攥紧笔杆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微微凸起。
她没有看沈灼,只是极其缓慢地、极其用力地深吸了一口气。胸腔起伏,像是在强行压制着即将喷发的熔岩。
然后,她伸出手,动作稳定得可怕。她将被水溅湿的卷子小心翼翼地拎起来,抖了抖水珠,然后像对待一件珍贵的、却已被玷污的祭品,将它平整地铺在桌面上,压在刚才那张被擦出痕迹的卷子上面。
两张卷子,一张带着擦痕,一张带着水痕,叠放在一起,像两道叠加在她通往清华道路上的、新鲜的、耻辱的伤疤。
做完这一切,她才重新抬起眼,看向沈灼。
那双眼睛,如同被寒冰彻底封冻的深潭,幽暗,死寂,再也看不到一丝情绪的波澜。只有一种被绝对零度冻结后的、令人心悸的平静。
她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平静得像在宣读一份死刑判决书:
“沈灼。”
“华源杯,校内预选赛。”
“物理数学综合方向。”
“单科排名,每提升一名,三百块。”
“综合排名进前五,额外五千。”
“进前三,一万。”
“拿第一,” 她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残忍,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疯狂,“我免费给你当一个月‘刷题指导’。”
“现在,” 她微微歪了下头,眼神如同冰冷的探针,刺向沈灼,“滚开。”
“别浪费我的时间。”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冰渣,一个字一个字地砸在沈灼的耳膜上,也砸在图书馆这片死寂的空气里。
沈灼彻底僵住了。
他脸上的愤怒和暴躁瞬间凝固,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张,像是被一道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瞬间冻僵。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林薇那张冰冷到极致、却又带着疯狂赌注的脸,和她嘴里吐出的那一串冰冷到极致的“报价单”。
三百块一名?五千?一万?免费指导一个月?
这他妈是什么?疯子的赌约?还是……对他的终极羞辱?
他所有的怒火,所有的憋屈,所有准备好的质问,在这套匪夷所思、冰冷彻骨的“激励方案”面前,被彻底冻结、碾碎!他像个被拔掉电池又扔进冰窟的机器人,僵在原地,只能死死地盯着林薇那双死寂无波的眼睛,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图书馆里,无数道或惊恐、或好奇、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这小小的角落。
顾衍手中的钢笔,不知何时已经停下。笔尖悬在纸页上方,一滴浓黑的墨汁正缓缓凝聚、坠落。他的目光透过冰冷的镜片,落在林薇那张覆盖着绝对寒冰的脸上,又扫过地上那个被陆星野捡起放在不远处空桌上的、带着凹痕的礼盒,最后定格在僵立如雕塑的沈灼身上。镜片后的眸光,幽深如寒潭,翻涌着极其复杂、难以解读的暗流。
陆星野站在不远处,抱着那个被扫落的礼盒,温润的假面早已消失。他看着林薇,看着沈灼,又看看顾衍,眼底深处是前所未有的、如同风暴将至般的凝重和……一丝冰冷的兴奋?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礼盒上那道微小的凹痕。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着孤岛。
只有林薇,重新低下了头。她无视了僵立的沈灼,无视了所有窥探的目光,无视了地上碍眼的礼盒和桌上两张带伤的卷子。她伸出手,从书包里,拿出了第三份崭新的、雪白的物理卷子。
动作稳定,没有丝毫颤抖。
笔尖悬停,然后,稳稳落下。
沙沙沙……
笔尖摩擦崭新纸页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沉稳,更加有力,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破釜沉舟般的、冰冷的决绝。那声音,像冰层在巨大压力下发出的、细微而持续的碎裂声,预示着深藏其下的熔岩,终将冲破束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