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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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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室厚重的木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走廊的微光,也像一块沉重的石板,将林薇重新压回了这片令人窒息的、由红木和怒火构筑的牢笼里。空气里残留着王主任粗重的喘息和纸张被粗暴翻动的哗啦声,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绿萝腐烂根茎的微酸气息。
林薇僵立在门口,背对着那张象征着权威的巨大办公桌。刚才强行维持的平静外壳,在单独留下的指令下达的瞬间,如同被重锤击中的冰面,从内部悄然蔓延开蛛网般的裂痕。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带来一阵阵钝痛和难以言喻的疲惫。五千字检查,华源杯,新账旧账……这些冰冷的字眼在王主任最后的吼声中反复锤击,让她的大脑嗡嗡作响,一片混乱的空白。
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垂在身侧的指尖在微微颤抖,冰冷的汗水正无声地沁出掌心。
“过来!” 王主任的声音低沉而疲惫,像一头耗尽力气的雄狮,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林薇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每一步都像踩在松软的流沙上,虚浮无力。她强迫自己抬起眼,目光却没有焦距地落在王主任办公桌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上,仿佛那是唯一不会带来审判和压力的存在。
王主任没有立刻说话。他只是靠在宽大的皮质椅背上,双手交叉搁在腹部,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目光审视着眼前这个过分安静、过分苍白的女孩。那目光里有未散的余怒,有深重的失望,有身为教导主任的威严,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因刚才那瞬间爆发而后继无力的疲惫,以及更深层次的困惑。
他见过太多学生。骄傲的,怯懦的,油滑的,耿直的。但眼前这个林薇……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却又倔强得像块石头。她那层冰冷的外壳,似乎隔绝了所有外界的情绪侵染,无论是赞美还是诋毁,无论是沈灼的暴躁还是陆星野的温和,甚至是他刚才足以掀翻屋顶的怒火,都未能真正穿透。
这种绝对的“绝缘”,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甚至……一丝不安。
“坐。” 王主任指了指办公桌对面那张冰冷的硬木椅子,声音比刚才缓和了一丝,却依旧带着压力。
林薇依言坐下。脊背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目光依旧低垂,落在自己紧紧交握、指节泛白的手指上。
办公室里陷入一种更加压抑的沉默。只有墙上挂钟的秒针,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咔哒”声,切割着凝滞的空气。
王主任的目光,从林薇低垂的头顶,移到她洗得发白的校服领口,又落到她那双因为用力而骨节凸起的手上。他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东西。
“林薇,” 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试图穿透冰层的努力,“看着我。”
林薇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像是用了极大的力气,才缓缓抬起眼。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清澈见底,此刻却像蒙着一层薄薄的冰雾,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茫然和疲惫,以及一种被强行从自我世界拽出、暴露在审视目光下的微弱不安。
这双眼睛,让王主任准备了一肚子的训斥和质问,突然卡在了喉咙里。
他看着这双眼睛,里面没有狡辩,没有怨恨,甚至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空白的疲惫和被透支后的茫然。这比他预想中任何一种激烈的反应,都更让他感到棘手,甚至……一丝心软?
“你……” 王主任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又放缓了些,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的探究,“你到底在想什么?”
他的问题很宽泛,也很直接。
林薇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紧紧抿住。眼神里的茫然似乎更深了。她微微摇了摇头,幅度很小,带着一种无从说起的无措。
“那些举报信……那些钱……那些事……” 王主任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轻响,“是真的吗?”
林薇的目光终于有了焦点,她看向王主任,眼神里的茫然被一种近乎冰冷的坦诚取代。她点了点头,声音很轻,带着点沙哑:“是。”
承认得如此干脆,没有任何辩解。王主任反而愣了一下。
“为什么?” 他追问,眉头紧锁,“缺钱?还是……别的?” 他实在无法理解,一个成绩如此顶尖的学生,为什么要卷入这种明显会惹上麻烦的事情。
林薇沉默了。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用力地绞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为什么?为了清华。为了那张蓝白相间的招生简章。为了逃离那个被三个男人纠缠到失去一切的“书中”命运。为了……活下去。
但这些理由,在这个教导主任面前,在这个充斥着举报信和“学风败坏”指责的现实里,显得如此苍白,如此荒谬,甚至……可笑。
她无法说出口。说出来,只会被当成疯子的呓语。
她的沉默,让王主任的眉头锁得更紧。他看着她紧抿的唇线和微微颤抖的肩膀,一种深重的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这个学生,像一块裹着厚厚冰层的谜团,他用尽力气敲打,却只看到冰屑飞溅,根本无法触及核心。
“顾衍给你竞赛资料,也是真的?” 王主任换了个方向,声音带着审视。
林薇再次点头:“是。我拍了照。” 依旧坦诚,没有任何隐瞒。
“他为什么要给你?” 王主任的追问紧追不舍,“你们之间……”
“他推过来的。” 林薇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物理现象,“在图书馆。距离我的笔尖,五厘米。我用了。没有其他。” 她的话语极其简洁,斩断了一切暧昧的联想。
王主任被这冰冷的描述噎了一下。他审视着林薇,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撒谎或掩饰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片近乎麻木的坦诚。他烦躁地揉了揉眉心,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
“那沈灼的两千四,陆星野的六百呢?也是真的?” 他的声音带着最后一丝确认。
“真的。” 林薇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交易。他提升排名,我收费。陆星野买时间,我当模特。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童叟无欺?!” 王主任被这四个字彻底点燃了残存的怒火,猛地一拍桌子,“林薇!这里是学校!是学习的地方!不是菜市场!你当自己是什么?!商品吗?!你脑子到底在想什么?!”
他的吼声再次在办公室里炸响,震得窗玻璃都在嗡嗡作响。
林薇的身体猛地一颤!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那层强行维持的平静外壳,在王主任这句“你脑子到底在想什么”的暴怒质问下,终于如同不堪重负的冰层,轰然碎裂!
一直压抑在心底的恐惧、委屈、愤怒、被误解的憋闷、对未来的巨大焦虑,还有那几乎将她压垮的疲惫……如同被点燃的火山熔岩,在封闭的胸腔里疯狂冲撞,寻找着爆发的出口!
“在想什么?” 林薇猛地抬起头!
那双一直平静无波、甚至带着茫然的眼睛,此刻骤然爆发出骇人的光芒!像两簇在寒夜里被点燃的、幽蓝的火焰!里面不再是疲惫和茫然,而是被逼到绝境后、孤注一掷的疯狂和歇斯底里的愤怒!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尖利和颤抖,像玻璃碎片刮过金属表面,狠狠砸向王主任:
“我在想清华!在想招生简章上那行字!”
“我在想怎么刷完今天的五三!怎么搞懂那道该死的电磁感应!”
“我在想怎么避开沈灼那个疯子!怎么无视陆星野的素描本!怎么从顾衍的资料里榨出最后一点有用的东西!”
“我在想时间!每一分!每一秒!”
“它们像沙子一样从我指缝里漏走!我抓不住!”
“我在想举报信!想处分!想五千字的检查!想那个见鬼的华源杯!”
“我在想……” 她的声音骤然哽咽,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压抑不住的哭腔,眼泪毫无征兆地、如同断线的珠子般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冲垮了最后一丝强撑的堤坝,“我在想……我他妈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只是想安安静静刷个题!考个试!上个清华!我招谁惹谁了?!!”
最后一句嘶吼,带着绝望的哭腔,如同受伤幼兽的悲鸣,狠狠撕破了办公室死寂的空气!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爆发而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眼泪汹涌地滑过苍白的脸颊,砸在冰冷的地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她再也支撑不住,猛地低下头,双手死死捂住脸,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断断续续地漏出来。那单薄的身影蜷缩在冰冷的硬木椅子里,像一片在暴风雨中被打落枝头、瑟瑟发抖的叶子。
崩溃了。
那块坚冰,终于被内部汹涌的熔岩,彻底撑爆了。
王主任彻底僵在了椅子上。
他张着嘴,像一尊凝固的雕像,脸上所有的怒火、威严、困惑,都在林薇这突如其来的、歇斯底里的爆发面前,被冲击得粉碎。他看着她捂着脸痛哭失声、浑身颤抖的模样,看着她指缝间汹涌而出的眼泪,听着那绝望而破碎的呜咽……
那句“我他妈到底做错了什么?!” 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心头。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林薇。那个永远平静、永远疏离、甚至有些冷漠的年级第一,此刻脆弱得不堪一击,所有的强硬外壳都剥落了,只剩下一个被巨大的压力和无助彻底压垮的、绝望的女孩。
一股强烈的、混杂着错愕、愧疚和不知所措的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王主任。他伸了伸手,似乎想说什么,想安慰,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林薇在他面前崩溃痛哭,那压抑的哭声像细小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他心上。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被这绝望的哭声冻结了。只有墙上挂钟的秒针,还在不知疲倦地、冷漠地转动着,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记录着这凝固的、令人窒息的一刻。
时间,在泪水和沉默中艰难地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林薇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肩膀的耸动也慢慢平息。她依旧捂着脸,像一尊失去所有力气的雕塑。
王主任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林……林薇……” 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笨拙的温和,“别……别哭了……”
林薇没有回应,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放下了捂着脸的手。
她的脸颊上泪痕交错,眼睛红肿,鼻尖也是红的,整个人看起来狼狈不堪。但那双刚刚还盛满绝望和泪水的眼睛,此刻却像是被泪水彻底冲刷过一般,变得异常清澈,也异常冰冷。
所有的茫然、疲惫、委屈、愤怒……仿佛都随着刚才那场歇斯底里的崩溃,被彻底燃烧殆尽,只留下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和一种被绝望淬炼过的、更加坚硬的决心。
她抬起手,用校服的袖子,狠狠地、用力地擦去脸上的泪痕。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粗暴,皮肤被粗糙的布料擦得发红。
然后,她抬起眼,看向王主任。
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澈见底,里面不再有任何情绪。没有愤怒,没有恐惧,没有哀求,甚至没有刚才的绝望。只有一种绝对的、冰冷的平静。像暴风雨肆虐后,海面归于死寂,深不见底,再也掀不起一丝波澜。
她的声音因为刚才的嘶吼而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后、孤注一掷的决绝:
“王主任。”
“检查,我写。”
“华源杯,我参加。”
“用成绩说话。”
“现在,” 她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但脊背挺得笔直,“我可以走了吗?”
她的目光平静地直视着王主任,没有任何闪躲,像是在等待一个早已预知的、无关紧要的答案。
王主任看着眼前这个仿佛瞬间脱胎换骨、只剩下冰冷决绝的女孩,看着她那双死寂无波的眼睛,心头猛地一沉。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极其疲惫地、无声地点了点头,挥了挥手。
林薇没有说谢谢,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她转身,拉开办公室沉重的门。
走廊里惨白的光线涌了进来,勾勒出她单薄却挺直的背影。
她走了出去,反手轻轻带上门。
门轴发出轻微的“咔哒”声,隔绝了办公室内残留的压抑和教导主任复杂难言的目光。
走廊的光线有些刺眼。
林薇微微眯了下眼睛,适应着光亮。脸上的泪痕已经干涸,留下紧绷的痕迹。刚才那场崩溃,像一场高烧,烧尽了所有软弱的杂质。胸腔里空空荡荡,却又异常坚实。
她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碰了碰左边太阳穴的位置。
那里,仿佛还残留着被王主任怒吼震动的嗡鸣。
但此刻,只剩下冰冷的回响。
脑子。
用起来。
别浪费。
她深吸一口气,走廊里消毒水和尘埃混合的气息涌入肺腑,带来一种近乎新生的刺痛感。
然后,她迈开脚步。
目标,图书馆。
那里有她的堡垒,她的战场,她的五三,她的清华。
身后,教导主任办公室的门,沉默地关闭着,像一个被遗忘的、充满硝烟的废墟。
而前方,走廊尽头的光线里,图书馆深色的木门,如同通往新世界的入口,静静矗立。
林薇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稳。背脊挺直,像一柄刚刚淬火完毕、锋芒毕露的利刃。
所有无关的情绪,已被彻底剥离。
剩下的,只有冰冷的、绝对的目标。
以及,通往目标的、唯一被允许存在的道路。
刷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