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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中元花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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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五,一大早,茶楼前已有戏班子开始搭台唱戏,其实这戏已经唱了六天了,更准确来说,应该是六年。今年是解宥随父亲和师父来到苏城的第七年,也是第七次看这出戏,此戏题为“目连救母”。
今日通明河边走两步就能看到一个卖香烛纸钱和河灯的,卖河灯的还会搭张小桌台子,上面摆着笔墨和一张张裁好的纸片,用来写下想对心中纪念之人说的话。不过大多数人,只会卖河灯去放,倒并不在意那张纸片。
“这目连戏年年唱,年年也总还有人看。”解宥站在路边,懒散地往树上一靠,手里还拿着一根糖葫芦往正说着话的嘴里送。
“你不喜欢目连戏吗?”
端正站在一旁的石泽阳满脸惊讶地看向解宥。
解宥回视对方的眼神,嘴里被山楂塞的鼓鼓的,便摇了一下头,好不容易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了,才反问道:“那你呢?”
石泽阳认真的想了会儿,答道:“我倒觉得这个故事挺好的。”
解宥晃着手里的糖葫芦,笑道:“那你讲讲它哪里好?”
石泽阳乖乖的作答:“目连之母在世时不修善,伤害僧人,还滥杀牲畜,于是死后要在地狱受罚。”
解宥点头,说道:“嗯,如果真有地狱存在,那犯过错的人即便没有在活着的时候付出代价,死后也躲不过鬼神的制裁。”
“目连为了拯救母亲,寻遍地狱而不见其踪,终于凭借佛陀的帮助进入阿鼻地狱见到亡母,佛陀念目连一片孝心,施佛法使其母生于饿鬼道。”
解宥点头,说道:“一片孝心能感动佛陀,法外施恩,有人情味哦!”
“饿鬼道依旧太过可怕,任何食物入口即成火炭,目连不忍见母亲受苦,他再求佛陀,得佛喻在七月十五供养十方僧众,以僧众之力使其母得以转世。可惜他的母亲罪孽深重,转世为畜生道,生为黑狗。”
解宥点头:“她生前滥杀牲畜,大肆烹嚼,投入畜生道也算得上是因果报应吧!不过目连这么孝顺,见母亲变成狗,还是会难以接受的。”
“所以目连七天七夜为母诵经忏悔,终于使其母得以解脱,转生为人。为了度化母亲,目连可算是历经千难万险,求过佛陀,入过地狱,自己更是供养僧众,日夜诵经引度变成黑狗的母亲。”石泽阳说完,骄傲的看着解宥。
“老人常说这戏将可怕的地狱、饿鬼道、畜生道演的真切。我看这戏里最为真切的,当属孝道。”解宥说完,将最后一颗山楂也包进嘴里。
石泽阳露出欣慰的笑容,拍着解宥的肩膀,问道:“你都看得这么真切了,为什么不喜欢呢?不管是劝人向善,或是劝人尽孝,这故事都表达得相当清楚明白。”
石泽阳似乎觉得一切事物,只要足够清楚明白,不叫人猜不透便是好的。
“劝人向善是不错,宣扬孝道也很好,只不过......”
解宥欲言又止,眼神和表情都复杂起来,这可把石泽阳急坏了。
“不过什么?”石泽阳看不懂这些不直白的表情和眼神,有时甚至听不懂不够直白的话。
“没什么,我只是不太懂,这个故事里青提夫人原本当受惩罚的罪孽,真的消解了吗?换句话说,如果青提夫人经历这一场解脱度化了,那么曾经她所伤害的生命,也能凭她一同解脱度化吗?”
石泽阳看着解宥,努力的思考着这个其实根本听不明白的问题。
解宥知他难以理解,于是又解释道:“譬如被青提夫人滥杀的生命是有灵性的,和人类一样拥有仇恨之心,那么当青提夫人在为自己所犯罪过而受罚时,被度化解脱,这在那些被害生命的后代看来,是会同样感到解脱,还是更加无法释怀了呢?”
石泽阳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又似懂非懂的答道:“或许目连母亲在世时的罪孽已经伴随着她的死亡停止了,并且当受的惩罚也同她一起只存在于地狱,目连所做的就类似于念经超度亡灵,所以他的孝心使他排除万难坚定的去救母亲,而使罪孽消解的,是十方僧众之力,和目莲所诵的佛家经文。”
解宥无奈的点了点头,好生沉重的叹了一口气:“说到底青提夫人也不曾杀人越货,她大肆烹嚼的也皆是牲畜,又有谁能对她怀有仇恨之心呢?”
石泽阳这才反应过来,解宥是想念娘亲了。
“纪念亡灵,缅怀亲人,少想些恩怨情仇的,还是放河灯吧!”石泽阳轻轻拍了拍解宥的脑袋,似乎是要把那里面的阴郁统统给拍出来。
天色微暗,放河灯的人便多了起来。城西空旷,入夜凉风吹拂,河灯飘荡,人虽多却不敢热闹,各家门前一小堆一小堆的人围着火盆烧些纸糊的器物银钱,脸上的表情分不清是木纳还是凝重。
河边的人群中也有几个欢天喜地与众不同的,像解宥一样嘴里吃个不停的,像林山山恨不能站到湖中心翩翩起舞的,像汪少爷围着林山山绕前绕后嬉皮笑脸的,还有石阶上那位身形单薄的少年难掩眼中的稀奇如同从未见过满河花灯的。
“少爷!”
解宥目光扫过河边那位奇怪的少年时,就在少年身旁不远处,一位姑娘也瞧见了解宥,然后兴奋得挥手大喊。
解宥举起手中的甜烧饼,挥了两下,算是打过招呼了。
那姑娘冷静下来,自知失礼,红着脸匆忙地又缩回到了人群中。
“看来云儿姑娘还真是挺喜欢你的呢!”石泽阳笑着,眼神扫见云儿身后的人,目光便忽然暗淡下来。
解宥也瞧见了云儿身后那位“不染污浊”的林山山,即便是黑夜,即便是在人群中,她依旧格外耀眼。
“这些日子你总去艺馨苑出诊,是林姑娘出了什么大毛病吗?”解宥好像是漫不经心的一问。
“倒不算什么大毛病,就是没由来的头疼。她总是发作,我去了几次却都瞧不出个病机来。”石泽阳的神情倒像是林姑娘的身体出了什么大毛病。
“头疼?没由来算什么诊断,你实在没本事治她就让石叔去嘛!”解宥关切地问道。
石泽阳苦笑着答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昨晚刚和我爹讲这事儿,我爹就让我别给林姑娘诊治了,说我经验不足容易误诊,还让小苏子以后把艺馨苑的外诊都交给他去。”
解宥强忍着笑,问道:“当初不就是婶子不肯石叔去,才换你去的,怎么如今又肯了吗?”
石泽阳皱着眉,挠了两下脖子,恐怕是自己也觉得费解:“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原先仍是不肯的,后来他们说了两句悄悄话,我娘就同意了,还特意嘱咐我,要我听爹的话。”
解宥点点头,心想自己大概能猜着二老的顾虑,毕竟林山山对小石大夫虎视眈眈这件事,早就人尽皆知,就连为美人甘作睁眼瞎的汪少爷都难以无视,说出他那不染污浊的白莲偏爱长在臭石头旁的酸话来。眼下若不是汪少爷在那儿纠缠着,林山山估计早就站到石泽阳面前来了。
“唉?那不知小石大夫是否认同您父亲的安排呢?”解宥忽然拿腔拿调起来。
“父亲的安排,我自然是十分认同的。”石泽阳也学着解宥的腔调回答。
解宥被石泽阳逗得开怀大笑,笑过之后,心中又暗暗的想着:“傻石头,林山山没由来的头疼病,只怕是为你所得啊!”
二人又东拉西扯有说有笑了好一阵子,忽听桥下有人呼救,百姓们瞬间都挤到岸边,解宥和石泽阳都被人墙隔在另一面,无法看清河边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