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祭》洛宝

2、首刃

　　第一次杀人也是在冬天，也是在城外的某个地方。
　　燕脂至今清楚地记得，前一夜下了一场大雪，轻盈的雪花落在地面，一层一层地将整个世界装点成白色。干净的白色，刺眼的白色，厚重的白色，危险的白色。
　　十三岁的燕脂腰间挎着师父送给她的长陵剑。剑身很长，差点就要碰到地面，幸而燕脂的身量不矮。她穿着嫩黄色的衣衫，头高傲地昂着，头发分成两股在耳侧各盘成一个发髻，右边的发髻上插着兰师姐昨天晚上特意送给她的头花——一朵由白色和绿色的玉石打磨成的玉珠串联盘绕而成的栀子花，白色为花，绿叶相称，清香四溢。还有最会打扮的二师姐一大清早起来为她施的淡妆，让她越发的秀丽可人。出门前瞧得肖师弟一个没留神，从台阶上滚了下来，啃了一嘴泥，惹得在庭院里早练的师弟师妹们全体哄笑。她喜滋滋地抬手轻轻摸摸那朵花，心里乐得比偷吃胖师兄的蜜饯还甜。
　　她一路欣赏着路景。其实隆冬季节，青城没什么可看的，除了光秃秃的树枝。但她的心情是愉悦的，因为这是她从记事以来第一次出月钩。
　　月钩是朝廷安排在南北枢纽——青城的暗势力，直接听命于朝堂上的一把手。至今为止，已为朝廷消除了不计其数的绊脚石。
　　今天是燕脂第一次被指派到任务，也是燕脂正式成为月钩杀手的第一天。月钩的人将这一天称为“首刃”，重要意义不亚于平常少年成人行冠，少女及笄。
　　她这次的任务是杀掉一个人——近期势头正旺的千剑门的门主。
　　紧张吗？不会。她是师父口中最令他骄傲的徒弟，是同门中天分最高，首刃年龄最小的。她只当这次是小小的试练。
　　到了。同门的标志显示她已到了袭击地点。燕脂脚下是一条不宽不窄的道路，路基两侧是落光了叶子的杨树林，雪厚厚地覆盖住了林下的土地。燕脂看了看头顶太阳的位置，时辰刚刚好。根据密报，千剑门的人马应该是在这个时候从这里经过，为什么现在时辰已到，这里的雪面上连一个人的脚印都没有？
　　燕脂茫然地环顾四周，只看见落尽叶子的树梢上压着雪，有点吃力。入眼的白色白得令人眼花，抬头唯见黑鸟擦天而过的痕迹。她将四周的景子瞅个遍，偌大的林地空旷得不见其他活物。消息有误！她的手不自觉地按上了剑柄。
　　背后有异响！一直按在剑柄上的手瞬时拔剑，朝后挡推。燕脂腰部扭转，身体往前飘去，不让后背的剑有机会刺入她的后背。
　　她尚未同师门外的人比试过，一开始守而不攻，凭着平日练出来的反应力挥舞长陵剑阻挡。三五招过后，她敏锐地瞧出破绽，于是毫无凝滞地挥剑刺中对方死穴。对面之人闷哼一声，随即倒下。有血残留在长陵剑上，一滴滴地沿着剑刃滑下滴入雪地，将雪染成了鲜艳的红色，红白相称格外分明。
　　她一动也不敢动，维持抽剑而出的姿势，打开身体每一个感官，感受周遭的任何细微动作，辨别入耳的每丝风中可能夹带的异样。
　　倒下的不是她今日的目标，真正的目标一定藏在某个隐蔽的角落，虎视眈眈地盯着她的举动。刚才只是小小的试探。
　　风声开始转大，呼号着盘旋在头顶上空，乌鸦乘风嘎嘎地叫，气氛阴森可怖。燕脂全身心地将四周的一分一毫吸纳，她的一颗心紧紧地系着今日的奇怪变故。
　　头顶的乌鸦厌倦了飞翔，抑或是对偌大一片雪地上的保持怪异姿势的女孩的好奇，它突然振翅向下朝燕脂飞来，与燕脂隔了七八步远的地方准备落地，爪子下伸翅膀上扬。就在乌鸦着地的瞬间，一道雪光穿透了乌鸦的身体，禽血扬起恰洒在飞身而来的燕脂的衣领上。燕脂手腕下翻，长陵剑顺势插入乌鸦落地之处，一朵艳丽的花随即由剑身向外展开，颜色醒目。
　　未待花朵开停，愤怒恐慌的呐喊声此起彼伏，先前地上覆盖得好好的雪层被人掀开，扬起簌簌的雪，好似大雪落地。原先空荡的林地此刻乌压压一片，满眼的人。他们身上披着稻草编制的蓑笠，身穿与先前倒下之人相似的衣服。
　　燕脂被这数不清的手持兵器的壮年男子包围，手心沁出了汗，呼吸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人群里有一人呵叫一声，带头冲向燕脂。
　　燕脂巧妙侧身，再一剑刺中来人心口。又上来几个，照例是些三流之辈，燕脂不费力气地将他们格挡开，再手腕一转、稍一用力便可取了他们性命。不过，这样的三流之辈如果有数百人，他们不怕死地轮番上阵，燕脂只担心自己的力气在用尽之前，这些人还没被她杀尽。难道千剑门的人全来了？不过尽是些酒囊饭袋。
　　心念一转，不如给他们点厉害瞧瞧，让他们不敢上前，这样兴许可以脱身。燕脂使出一招“蛟龙腾跃”。她单手持剑，旋转跃起，剑锋划到包围着她的人，剑光跟着她的动作盘旋上升，犹如蛟龙伴着电光从深潭中一跃而起。升到最高点后，燕脂在半空中变化姿势，头顶朝下，双手举剑过头顶，摆动剑柄，剑身便化作一把剑伞从地面众人的头顶罩下，剑尖着地，柔钢弯曲，燕脂借着剑身的弹力再跃，一个漂亮的滞空回转，脚踏一人的头颅，斜斜地向一棵有着粗壮枝桠的树上飞去。
　　居高临下，燕脂看到一辆马车闲闲地停在人群之外。
　　慧黠一笑，提脚施展轻功向马车而去。
　　脚下的人群发出嚎叫，有会轻功的也抬腿飞身，只是他们远没有燕脂速度快。
　　如果让肖师弟看见你们这熊样，非骂你们是乌龟不可！燕脂暗笑，眨眼就掠到马车前。右腿踢出刚准备踏上马车踏板，马车的车帘晃动，有一个人从车内爬出。
　　燕脂该踏为蹬，堪堪避开那人刺出的剑。
　　“哼！身手真灵活！”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讪讪地收回剑，盘腿坐在马车前板上。
　　她生得漂亮极了！燕脂心想。她见过最漂亮的人是二师姐，这回出来开了眼界，碰见一个比二师姐还美的。眼前这人五官精巧，皮肤白嫩，唇瓣犹如月季花瓣一般娇柔，微微噘着。
　　估计只要是男人，都会想趋上去小啄一口。燕脂如是猜想。
　　“你们都回去吧！废物！”少女挥剑起身，对着燕脂身后赶来的一干人斥道，回头对着马车内不满地叫道，“楠，你动作怎么这么慢？”
　　“就来，就来……”一个婉转而略低沉的声音从马车内传出，接着一个男人边整理腰带边挑帘现身。
　　“没良心的东西，让我先出来对付，也不怕我被人伤了？”少女握着粉拳往叫楠的男人的胸口砸去。
　　楠一把抓住少女的粉拳，对着她讨好地咧嘴笑。笑完抬起头看向燕脂。
　　这男人比他身边的少女还要美！燕脂猛地倒吸了一口气。她向来自负长相清丽，不想今日一日之间就轻易地被两个人给比了下去，其中一人是男人！
　　“你就是月钩派来的杀手？”楠下了马车，用他那双流光溢彩的凤眼打量着燕脂。
　　燕脂被他那双眼梢上翘的凤眼瞧得浑身不自在。
　　“月钩没人了吗？竟派一个毛头丫头过来杀你老爹。她看着比琪儿你还小呢。”楠回头对琪儿说。
　　“丫头怎么了？”琪儿不服气地直起身子，用手指着楠，“不是我帮着你，你能杀掉我爹，坐上门主吗？”
　　“这丫头！口不择言的，这还有外人呢。”楠急忙嗔骂。
　　“怕什么？你杀了她，不就灭口了吗？”琪儿重又坐下，头别向一边。
　　“除非……你这贱人，看上她这个小狐狸了，舍不得杀她。”琪儿挑衅地盯着楠。
　　“哎——”楠叹气。
　　“琪儿，你是知道我的心的，何况她根本比不上你。”他走回琪儿身边，双手捧起她的俏脸，然后旁若无人地吻上她的娇唇。
　　“为了你，我可是连自己的父亲都下得了手，就算是下十八层地狱我都不会皱眉头的……”琪儿推开他，双颊潮红，嗫嚅，“而且，人家刚刚，把自己也给了你……”
　　无知如燕脂到此刻也猜出了这两人之间的关系。先是女人帮助男人害了自己的父亲，然后两人又……燕脂的脸烧了起来。
　　楠安抚好琪儿，向燕脂慢慢踱步而来。他步履轻盈，披散的黑发微微被吹乱，一身蓝长袍松垮垮地搭在身上，衣襟散开大半，露出洁白光滑的胸膛，一张颠倒众生的脸泛着桃花一样的颜色。
　　“丫头，你也看见了，我的女人不容你，而我也绝不会放过你。你要杀的人已被我们二人解决掉了，要说感谢，就用你的性命来谢吧。”话音一落，他的袖口生风，微微鼓胀，露出了剑柄。
　　燕脂豁然抽检，仍然迟了一步，楠的剑已到达胸口。她腰一软，上身向后平倒，左手撑地。剑身交错，楠的力气在燕脂之上，燕脂右手吃力，臂腕一沉。然而，楠的剑势被燕脂这一弯身消弱了不少，他心知肚明，一出即收，燕脂也得以勉力避过。
　　楠的眼中有一丝赞许。
　　“楠，你居然手下留情？！”琪儿的声音尖锐刺耳。
　　楠经她刺激，剑势更加凌厉，这次燕脂只来得及用剑护住胸前。
　　“铛——！”良剑相触，燕脂被弹出数米开外，肺腑一阵翻腾，血气涌上喉咙，“咳……咳……”嘴角溢出血丝。
　　好强的对手。燕脂忽略掉不适，积蓄力气像一支离弦的剑贴着地面嗖然飞出，等到楠期身靠近，忽然转向，腾身而起，剑尖直逼马车上的少女。
　　琪儿反应过来时，长陵剑已抵在她的喉咙上。
　　琪儿失色，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一双水灵灵的杏眼直愣愣地盯着晚来一步的楠。
　　“楠……”琪儿的嘴唇抖动，比风雨中的花朵还要动人。
　　我跟你一起赌一赌你在那个美得如妖的男人心中的分量吧。燕脂咬紧下嘴唇。
　　“啧啧啧，现在的丫头们都鬼得很嘛，一个比一个精呢。”楠抱臂立在三步距离处，闲闲地笑，微风带起他披肩的长发，风姿卓越。
　　这个距离并不十分安全。燕脂手下加力。
　　琪儿的脊背笔直，颤抖地更加厉害，下巴被迫抬得很高。
　　琪儿的眼睛一刻不离开楠持剑的手。
　　“哎——罢，罢，罢！”楠丢下剑，往回退，眼角嘴角却依然含笑。
　　琪儿常舒一口气，燕脂的一颗心也着了地。
　　“你留在原地不许动，我带着你的琪儿先行，直到我离开马车自行离去，否则，我就让你看看她怎么香消玉殒。”燕脂收起佩剑，转手点了琪儿，抓起皮鞭，用力一挥。
　　“啪！”马车颠簸着向前行。
　　一口气赶了好远，燕脂一路上回了好几次头，都没看见楠跟着来，索性赶到马跑不动为止。
　　马终于开始吐白沫，燕脂及时勒马，准备看看车里的人再回月钩。
　　累得筋疲力尽的燕脂掀起垂挂的门帘，伸头想看清楚车厢里的人。
　　猝不及防，一股掌风迎面劈来。下意识地，燕脂的头向后仰去，于是胸口硬生生地挨了一记掌。
　　这掌劲力不小，进入燕脂体内，与先前受到的楠的剑力交织起来，燕脂闭上眼，没有力气从地上爬起来。
　　耳边的脚步声停在耳侧。
　　“小狐狸精，你以为姐姐我弱不禁风，真的会受你威胁？不过，还是要谢谢你啊，让我有机会见识到楠的心意。”说完，琪儿信步离开。她对自己的掌功颇有自信，自认为可以将燕脂击毙，看见燕脂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便自以为燕脂没了气，甚至不用伸手叹叹气，就悠然离去。
　　燕脂对她的大意感激不尽，否则，她只要再一出半成功力的掌，燕脂就真的一命呜呼了。
　　“或许有人经过便会救起我，要不然等我睡醒了有力气，自己走回去也行。”燕脂放心地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