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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诉衷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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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更浓。
洗去浑身血污的巴雅尔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披散着水汽氤氲的头发,拎着一坛子酒,爬上了山寨主屋的房顶,坐在那里笑眯眯地看着院子里那些方才被她解救的女人们在那里手忙脚乱地杀鸡宰鸭。
猛然一只黝黑锃亮的大肥猪嚎叫着冲突出来,所过之处带倒了十来个女人。
那些瘦弱的女人们被那只大肥猪撞得人仰马翻,各自疼得在地上不住翻滚。
巴雅尔看在眼里,毫不留情地哈哈大笑起来。
陆续有人捡起被那头大肥猪撞得甩飞出去的砍刀,踉踉跄跄地强撑着身形前去追逐那头大肥猪。
巴雅尔的人全程袖手旁观,没有一个上前帮忙的。
……
两只肥美多汁的猪后腿,被巴雅尔做主分给了刚才出力甚多的哈布图和阿丽亚。
两个半大姑娘犹抱琵琶半遮面似的各自抱着猪腿,啃得一双眼睛锃亮。
巴雅尔一手攥着一只猪肘子,另一只手把着一只酒囊,一口肉一口酒,吃喝好不畅快。
塔娜坐在巴雅尔的身旁细嚼慢咽,不时含嗔带怨地提醒她两句让她当心噎着,吃得慢些。
不多时,满满一酒囊的烈酒就见了底。
巴雅尔眯着眼睛晃了晃酒囊,撅着嘴把空了的酒囊一扬手甩飞了出去。
她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伸手欲要去拿眼前的一只盛满酒的酒囊。
那只酒囊被张小莲给拦了下来。
巴雅尔不解地扬眉看她。
“我敬你。”张小莲拔开酒塞,把自己和巴雅尔眼前的酒碗各自满上。
“好——!”巴雅尔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塔娜见巴雅尔又要再喝,连忙伸手拦住,“你喝慢些,当心明早起来头疼。”
“我高兴!”巴雅尔挡开塔娜的手,抓起一只新的酒囊,拔开酒塞,咕嘟咕嘟地猛灌了好几口,对张小莲说:“小莲姐姐,如今你总算晓得了吧,站着抢来的肉,可比跪着求来的汤好吃太多了吧?”
张小莲重重地点了点头:“是。”
巴雅尔把酒囊递给张小莲,乘着醉意说:“记着,争抢过来的才是权柄,才是你自己的倚仗。乞求过来的只是施舍,他们如何赏赐给你,就能如何没收回去。”
塔娜轻叹一声,有些无奈地拽了一下巴雅尔的衣袖:“巴雅尔,你喝醉了。”
“我没喝醉。我很清醒——塔娜姐姐,我很清醒。”巴雅尔站直身体,悠悠地唱起歌来:“selmeg tengeriin sharai,ulaljai。Sesen mergedei ukhaan,ulaljai。——”
巴雅尔语声悠扬地唱着,渐渐地,其她人也都陆续放下手中的食物和酒水,与巴雅尔一道唱和——
“……amgalan baidalai toorog,ulaljai。aza jargalai okhin,ulaljai——
……buural sagaan nahan,ulaljai。Burkhanda tulasa buyan,ulaljai。Burkhanda tulasa buyan,ulaljai——……”
这是那些被巴雅尔她们解救的女人们所未曾听闻的歌曲,自然,也是她们所未曾听闻过的语言。
但她们却还是都不约而同地没有插话,放下手中的东西,静静地听着。
更甚至,还有人落下了眼泪。
“……我听不懂,但是我却莫名其妙的觉得感动……”
“我也是……”
一曲终了,渐渐回缓过来的那些女人们都忍不住抹起了眼泪。
张小莲也抹了两把眼泪,哽咽着声音问:“巴雅尔姐姐,你刚才唱的是什么?”
巴雅尔眼睛雪亮,闪着烨烨的光辉。她自豪地说:“颂歌。是我们乌拉勒吉的颂歌。”
张小莲吃力地重复了一遍:“乌拉……勒吉?”
巴雅尔重重地点了一下头,笑得灿然:“乌拉勒吉是我们部族的名字,额吉是我们信仰的神明。我们信仰额吉,尊奉母亲,信奉世界是从额吉而来,我们所行的一切,就是为了让地上的母亲重新夺回本该属于自己的权柄,回归额吉天神所制定的,地上最初时候的秩序。”
一个单薄的女人突然惊恐地瞪大了双眼,倏然蹲在了地上,痛苦地抱着自己的头:“我不要当母亲——!!!我不想当母亲……当母亲太痛苦了……我不要——”
巴雅尔疑惑地看向那个女人。
张小莲微微地皱了皱眉,为巴雅尔解释道:“她在早些时候因着那些贼人的□□,怀上了一个孩子,那个孩子才刚降生下来,就被那些贼人从她的怀中夺去,放在锅上蒸熟分着吃了。为了折磨她来取乐,他们甚至还把被蒸得半生不熟的婴儿头颅丢还给了她,从那以后,她就变得疯癫了。”
“我也不想当母亲……”
“我也是,我不想生孩子。”
“我也是……”
那些女人之中,渐渐有人窃窃私语起来。
巴雅尔的神色变得愈发严肃。
她长出了一口气,对张小莲和那些女人说:“你们想错了。无论生产与否,我们都是母亲。母亲,是额吉天神赐予我们的权柄。额吉天神赐予我们在地上执掌秩序的权柄。这权柄包括生长的权柄,教化的权柄,自然,也有制裁的权柄。
如今,地上的母亲们手中的权柄被叛逆的男儿夺去,他们骑在母亲的头上,奴役他们的母亲,这是不对的——正因如此,额吉天神才会指引我们,让我们神圣的乌拉勒吉,前来拯救困于枷锁的母亲。
女子生来就是母亲,世人皆从女子而来。如今天下的世道是不对的,叛逆的男儿凭借力量夺去了他们母亲手中的权柄,并把他们的母亲贬为奴隶,极尽压迫。以前,他们可以恣意妄为,以后,都会有乌拉勒吉来制裁他们。——小莲姐姐,刚才死在你手上的那些叛逆的男儿,他们身首异处的下场,就是以后所有叛逆的男儿的下场。”
说完,巴雅尔站直身体,神色郑重地看向张小莲。
张小莲对方才巴雅尔的一番话深为震动,她扑通一声长身跪倒,颤抖着声音问巴雅尔:“巴雅尔姐姐,我……是不是可以皈依你们的信仰?”
“当然可以。”巴雅尔托着张小莲的臂膀,把她搀扶起来,“但是你须得答应我,从今往后,除了额吉天神以外,你们再不许跪其他人,就算是死,也要站着死。额吉天神的女儿,没有软骨头。”
“好,我应承你。”张小莲目光坚定地说。
*
安顿好了张小莲一众女人,巴雅尔的醉意也醒了多半。
夜深露重,她却殊无睡意,索性到山寨外头吹风。
正晃神着,蓦然一个温暖的大氅披在了她的肩上,回头望去,毫无意外正是她的塔娜姐姐。
“这么晚了,还不去睡觉,不累么?”巴雅尔抬手覆住塔娜未及抽离的手背。
塔娜拉下巴雅尔的手掌,轻搓着为她取暖:“哪有你累啊,常人砍瓜切菜的连着砍上二三十个都遭不住,何况你这般接连不断的砍人了。”
“塔娜姐姐,你害怕么?”巴雅尔抬眸看向塔娜,“这好像是你第一回跟着我出来抄山灭寨。”
塔娜摇了摇头,抬手轻抚上了巴雅尔的脸颊:“不怕。我反倒是更加钦佩你了,明明是一个小姑娘的年纪,却这般武功高强,杀伐果决,英勇强大。真不愧是天生的战士。一想到这样一个人中豪杰倾心于我,我都忍不住惶恐,直觉得受宠若惊了。”
“你惯会拿我打趣。”巴雅尔听得受用,一时间心中柔软,忍不住把塔娜拥抱入怀。
塔娜侧脸靠在巴雅尔的胸口,听着她胸腔里鼓动的心跳,轻声说道:“相较于那钦,我觉得你似乎更适合成为乌伦其其格,你有时说话,会有一种鼓动人心的魔力。”
巴雅尔漫不经心地说:“不瞒你说,乌伦曾经也在私底下与我说过,她想要将我培养成她的继承者,但是我不愿意——乌伦一向可疼惜我了,不然她哪里会默许我这般胡闹?若是没有她护着,我三天里能有两天被苏迪雅给揍得满头包。”
塔娜忍不住笑:“你呀,就是个小刺猬。”
“乌伦其其格,很累的。”巴雅尔沉默稍许,忍不住叹息了一声,“塔娜姐姐,你觉得乌伦开心么?”
“啊……?”塔娜愣了一下,撑着身体从巴雅尔的怀中脱出,颇有些不解其意地抬眼看她。
塔娜不知道巴雅尔为什么会问这样一句没有来由的话。
她甚至从来都没有想过乌伦其其格开不开心的事情。
乌伦其其格是她们部族的领导者,是乌拉勒吉这一个庞大的狼群里的头狼——
她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是那样的端谨自持,高高在上。
“……她,会不开心么?”塔娜疑惑地问。
巴雅尔笑了一下,屈起食指弹了一下塔娜的眉心:“当然啦。她也是人,她也有七情六欲,她自然会开心,也会不开心。——但你几时见过她开心或是不开心了么?”
塔娜垂眸想了一下,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有。”
巴雅尔说:“乌伦其其格不能开心,也不能不开心。她是部族的领导者,她须得站在高处把控全局,这样很累。你试想一个场景,假使乌拉勒吉不可避免的与其他部族发生战事,我们的族人死伤过半,更甚至,我也死在了阵前——”
“嘘!你不许这样乌鸦嘴!”塔娜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捂住了巴雅尔的嘴唇。
巴雅尔笑嘻嘻地亲了塔娜的手心一下:“我只是假设罢了。”
塔娜瞬时像过了电似的,嗖地一下缩回了手,嘴里不掩埋怨地嘟哝:“你得好生生地活着,假设也不许说……”
巴雅尔点了点头:“好好好,那假设你亲近的其她人战死了。——此时我们被围困城中,当务之急,需要派出一队人马突围,眼下只有我或是阿丽亚有这个本事带队用自己的性命把围城撕开一道豁口,为部族争取转圜的余地,同时我若出去带人冲锋,我的胜算比阿丽亚更大。但是谁人都知道,这队人马必然有去无回。你若是乌伦其其格,你会把谁派出去送死呢?”
塔娜倒吸了一口凉气,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巴雅尔轻笑一声,把手掌搭上了塔娜的肩膀:“你已经有答案了,对么。所以说嘛,乌伦其其格,很累。乌伦其其格只能做有益于部族的事情,哪怕是牺牲自己的利益。但巴雅尔却可以做任何事情。塔娜姐姐,你看,巴雅尔可以天天出来抄山灭寨,乌伦其其格能么?”
塔娜见巴雅尔把抄山灭寨说得跟游山玩水一样轻松,把杀人放火说得跟拈花踏青一样自在,两厢反差,直逗得她忍不住笑了一下。
“倒是不能。”塔娜摇了摇头。
巴雅尔说:“这就是我不想成为乌伦其其格的原因。又累,又不自由。”
塔娜伸出双臂,重新投入巴雅尔的怀抱,低着头小声说:“不过……假使真的有那么一天,乌拉勒吉面临生死抉择,你不得不牺牲生命,换取部族存活,我会随你一道同去。你若战死,我也不会独活。但你放心,我不会学傻子那样殉情,我也会死在战场上。”
巴雅尔笑着收紧双臂,把塔娜抱得更紧了些:“这也是我不想成为乌伦其其格的原因。”
塔娜疑惑地抬眼看她,不解其意:“什么?”
巴雅尔低头凑近了些,几乎快要与塔娜鼻尖相贴:“乌伦其其格只能平等地对所有人都好,但巴雅尔却可以格外地对塔娜姐姐更好。”
“油腔滑调……”塔娜嘴里说着嫌弃的话,但眼中却满溢着温润的柔情。
她连忙把嘴唇凑上去堵住了巴雅尔那张胡说八道的嘴,生怕晚上些许,巴雅尔又要说些什么不着调的话出来讨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