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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那木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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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忠珺下意识地将那少女细细打量了起来——
只见那少女穿着一身脏兮兮的破旧衣裳,一眼望去,胳膊上、手肘处和膝盖前都被磨出了好几个窟窿。
那少女咧着一张嘴,露着一口大白牙,傻乎乎地对萧忠珺笑着叫了一声:“(额吉。)”
萧忠珺似有不解地怔愣了一下,但还是目光柔软地看向那个脏兮兮的胖姑娘。
“(那木罕,你乖乖的回院子里去,不要在这里添乱,姐姐们在忙,稍时烤猪蹄膀给你吃。)”鸿嘎鲁的语气忽然变成了哄小孩子似的模样,柔柔软软的。
萧忠珺愣了一下,看了看鸿嘎鲁,又看了看那个胖姑娘。
鸿嘎鲁放下手里的斧子,胡乱地在衣摆上抹了两下手上的油脂,对萧忠珺介绍说:“(清玉姑姑,这孩子名叫那木罕,三岁的时候发烧把脑子给烧坏了,就成了眼下这副傻乎乎的样子——
她的父亲被征召去打仗,死在了战场上。她的额吉走得也早,是生她四弟弟的时候难产去世的,从那以后那木罕就在我们部族里面吃百家饭。你别看她傻乎乎的,但她却晓得谁对她好。只要是对她好的人,她都会将那人唤作额吉。)”
鸿嘎鲁正说着话,那木罕又挣着萧忠珺的衣袖,笑眯眯地叫了她一声“额吉”。
萧忠珺蓦然觉得心头一热。
紧接着,她便在鸿嘎鲁她们愕然与震惊的神色中,转过身子,丝毫不顾那木罕身上的脏污,伸手把她紧紧地拥入了自己温暖的怀抱。
眼见得萧忠珺指尖颤抖地轻抚着那木罕脑后那因着脏污已经虬结成了一绺一绺的长发,哽咽着声音说:“(嗯,我的孩子……)”
附近几个少女只怔愣了片刻,跟着便神色动容,情难自抑地大哭出声。
就连至今一向以稳重示人的鸿嘎鲁,也忍不住地抬起手臂,用手背一把一把地擦拭着越来越多,似乎怎么都擦不完的眼泪。
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兄弟和叔叔伯伯们被塔恪里奴人杀死的时候,她没有哭。
亲眼看着自己的额吉、姐姐和姑姑奶奶们被塔恪里奴人抓走的时候,她也没有哭。
甚至连她自己被二三十个穷凶极恶的塔恪里奴人践踏尊严,被捆绑起来驱赶着绝望而麻木地走在前途未知的路上的时候,她还是没有哭。
鸿嘎鲁本以为自己的内心已经足够强大,足以支撑她处变不惊,淡看生死——
不曾想,她心中所有坚硬的壁垒,竟然就在这样一声简短的语句中,轰然崩塌,溃不成军……
*
“(哎呀,我现在也把衣服给弄脏了。)”萧忠珺扬起明媚清亮的眉眼,对不远处的鸿嘎鲁笑了一下,说。
鸿嘎鲁红着眼睛,胡乱地抹了一把眼泪,又哭又笑地说:“(那就辛苦清玉姑姑了……)”
萧忠珺对鸿嘎鲁微微点了一下头,又把那木罕抱在怀里哄了一会儿,才温柔地将她放开,满怀着宠爱地刮了一下那木罕的鼻梁,指了指浴室的方向:“(去找你娜和雅姐姐,让她帮你先洗个澡。等你乖乖地洗完澡,额吉就给你烤肉吃。)”
那木罕扑闪着亮晶晶的一双眼睛,重重地对萧忠珺点了点头,就开开心心地转过身子,往娜和雅她们那边跑了开去。
萧忠珺眉眼柔和地看着那木罕离去的方向。
她不禁在心中小小地感慨了一下——
“那木罕”,翻译成元国话就是静谧、安宁、平和的意思,倒是很衬这个心灵纯洁的孩子。
转过头来,萧忠珺顺理成章地接过了分割猪肉的工作。
她从鸿嘎鲁的手中接过斧子,蹲下了身子,一门心思地在那里认认真真地拆肉剔骨。
鸿嘎鲁站在萧忠珺的身后,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
好一会儿,鸿嘎鲁才似是呓语一般地轻轻出声:“(清玉姑姑……)”
“嗯?”萧忠珺背对着鸿嘎鲁,淡淡地回应了一声。
“(我也可以叫你额吉么……)”鸿嘎鲁的语声中,分明蕴含着哽咽。
萧忠珺怔了一下。
紧接着,她便放下斧子,站起身来,转身面对着双眼通红的鸿嘎鲁,笑着对她点了点头,声音温柔地说:“(当然可以啊。——从今往后,你们都是我的孩子。)”
不过短短半日,这些异族的孩子就对自己全然托付了信任。
萧忠珺不免有些觉得受宠若惊。
*
当天夜里,孩子们高高兴兴地吃饱了以后,萧忠珺帮着她们在石头屋子的地上打好了地铺,看着她们都陆陆续续地安然睡下了。
她又在几间屋子里头轮着转了一圈,帮她们掖好了被角,防止她们夜间受冻,这才放下心来,掩上了门,轻手轻脚地去到厨房,提了一只满满当当的酒囊,转身来到院外。
只是没走几步,她便蓦地看见了不远处的树上坐着一个黑影。
萧忠珺冷不丁地心里一颤。
她下意识地便要倒退回去,去拿靠门放着的铁锹。
紧接着,她便听到了隐隐约约的歌声,从黑影的方向传来——
萧忠珺稳了稳心神,定睛看去,提到了嗓子眼儿的一颗心才好歹松懈下来。
坐在树上的不是什么猛兽,而是鸿嘎鲁。
萧忠珺缓步走到近前,带着些许责备的语气,抬头对坐在树杈上的鸿嘎鲁说:“(鸿嘎鲁,这么晚了不在房里睡觉,出来爬树做什么?)”
鸿嘎鲁停下歌声,低头看向萧忠珺,笑着轻唤了她一声“额吉”。
萧忠珺的心顿时柔软下来,责备的语气也跟着烟消云散:“(你赶紧下来,回去睡觉,明天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呢,可不能没有精神。)”
鸿嘎鲁坐在树杈上撒娇似的对萧忠珺说:“(额吉,我睡不着,我想唱歌。——我唱歌给你听好不好?)”
萧忠珺无奈地笑了一下,对鸿嘎鲁招了招手:“(那你先从树上下来,唱完歌就回去睡觉,好么?)”
“(好。)”鸿嘎鲁依言照做,灵巧地从树上荡了下来,一如她的名字,像一只鸿雁似的,轻飘飘地落在了萧忠珺的跟前。
她看见了萧忠珺手里的酒囊,跟着双眼一亮,雀跃地问道:“(额吉,你拿的是酒么?)”
萧忠珺点了点头:“(但是你不能喝。这是闷倒驴,后劲可大着呢。)”
鸿嘎鲁闻言咧着嘴笑了一下:“(没关系,我们草原上的孩子从十岁就开始喝酒了。——额吉,你就给我喝两口,好么?)”
萧忠珺看着鸿嘎鲁热切的眼神,终于还是遂了她的愿,把酒囊递给了她:“(那好吧,但是只许喝两口,不许多喝。)”
“(好。)”鸿嘎鲁笑眯眯地接过酒囊,拔开酒塞,跟着脖子一仰,咕嘟咕嘟地喝起酒来。
两口早就过了。
萧忠珺的眼睛越睁越大。
她连忙劈手夺过酒囊,握在手里难以置信地晃了晃。
不过片刻,一多半的酒就进到鸿嘎鲁的肚子里去了。
“(这……这可是闷倒驴,不是水……你也不怕喝坏了!)”萧忠珺眉眼一敛,冷着一张面孔低声斥责鸿嘎鲁。
鸿嘎鲁笑着抬起手背狠狠地抹了一把嘴,扑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对萧忠珺:“(额吉你放心,我们草原上的孩子是喝不醉的。——就算喝醉了,唱一首歌,跳一支舞,就好了。)”
萧忠珺气呼呼地瞅她:“(胡闹!以后不给你喝了……)”
鸿嘎鲁却不搭茬,只兀自将双臂柔柔地舒展开来,悠悠地转着圈儿,来到了树木之前的平坦之地。
跟着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唱起了歌:“sumeih zeregleend gegee anirlaad,susuglehiin erhend eej mini bodogdana……”
萧忠珺身躯一震,下意识地倒吸了一口气,目光很明显地晃了一晃。
这首歌很熟悉。
她曾经听乌伦其其格唱过。
萧忠珺的思绪随着歌声渐渐飘远,回到了与乌伦其其格初遇的,那个寒风凛冽的冬天……
“alsad suuga eej mini,amin hairtai shuteen mini bilee…………”
鸿嘎鲁唱到这一句的时候,萧忠珺忍不住也跟着唱了出来。
听到萧忠珺的和声,鸿嘎鲁目光微动。
她难以置信地倏然转身,因为醉意上涌,愈发变得迷蒙的眼眸,深深地望进萧忠珺的瞳孔。
半晌,她才语声含糊,喃喃地问道:“(额吉,这首歌……你竟然也会唱么……)”
萧忠珺轻笑了一下,微垂下了眼眸,攥着酒囊喝了一口酒,轻轻地摇了摇头:“(也不是很会。只不过大致记得它的旋律罢了。唯一记得的歌词,也就只有这一句——十几年前,我曾听乌伦其其格唱过这首歌。)”
“(……这是乌拉勒吉的歌谣……)”鸿嘎鲁的双眼之中,渐渐弥漫上了一层水雾。
她的脚步带着些许虚浮地走向萧忠珺,在萧忠珺的身前站定,仰望着萧忠珺说:“(只有乌拉勒吉的孩子才会唱它。——它是我们寻找失散在外的族人的凭证。)”
“(是这样啊……)”萧忠珺颇有些感慨地勾了勾唇角,与鸿嘎鲁对望,“(鸿嘎鲁,你可以把这首歌教给我么?)”
“(嗯!……)”鸿嘎鲁吸了一下鼻子,哽着声音重重地点了点头。
萧忠珺张开双臂,将鸿嘎鲁紧紧地拥入怀中。
*
夜色深沉。
醉意渐浓。
萧忠珺和鸿嘎鲁两人背靠着树干坐着,鸿嘎鲁放慢语速,一句一句、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这首歌。
萧忠珺也是一句一句、一遍一遍地认认真真地跟唱着。
鸿嘎鲁唱着唱着,语声渐弱。
“(这一句唱对了么?)”萧忠珺下意识地问道。
而鸿嘎鲁却是没有回复。
萧忠珺自顾自地把整首歌又磕磕绊绊地唱了一遍。
等到萧忠珺想起来侧过头去看鸿嘎鲁一眼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睡得深沉了。
月光细密柔和地洒在鸿嘎鲁的身上,像给她盖了一层薄薄的被子。
萧忠珺笑了一下,脱下自己的外氅严丝合缝地盖在鸿嘎鲁的身上。
萧忠珺背靠着树干,悠悠地唱起了另一首歌:“……Ulaanbaatariin udesh,namuuhan ,namuuhan——Uchraliin bolzoond zaluus yaruuhan——…………”
乌兰巴托的夜啊。
那么清,那么静——
听歌的人儿,不许掉眼泪……
*
萧忠珺侧过脸庞,柔柔地看着鸿嘎鲁的睡颜,轻声道:“(我的孩子,愿你,有个好梦……)”
睡梦中,一行清泪从鸿嘎鲁的眼角挣脱,悄然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