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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其其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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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萧忠珺直直地望着乌伦其其格。
“我有一个很长的故事,你要听么?”乌伦其其格对萧忠珺说。
萧忠珺点了点头:“愿闻其详。”
乌伦其其格说:“如今的草原上,有三个强大的国度。自西向东,依次为——金乌国,也就是你们说的北金国;塔恪里奴国,也就是你们说的北奴国;还有塔夏国,也就是你们说的北塔国。
草原上现存的四十六个部族,分属三国。金乌国治下有十三部,塔恪里奴国治下有二十七部,塔夏国有六部。——草原上的各部族本是同根而生,我们拥有共同的一位母亲,她是天和山的女儿,她的名字叫做‘额吉’,翻译过来就是草原的意思。
额吉的一生中,跟神的使者塔恪里奴,也就是天狼,一共生下了四男三女七个孩子。他们在草原上繁衍生息,最终成就了一百五十四个部族。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百五十四个部族互相之间的血脉联系愈发淡薄,渐渐开始互相争杀吞并起来。一些大的部族互相联姻,合二为一;一些小的部族就被大的部族蚕食吞并,最后剩下了四十六个部族,其中最为强大的是金乌部、塔恪里奴部、还有塔夏部。
最终,这三个部族建立了国度,而他们周围的那些部族,则是向他们归顺臣服。于是就有了现在的这三个国家。”
“那你们呢?”萧忠珺认真地听着,酒劲渐渐上头,说话也开始变得大舌头,听上去有些滑稽可笑。
乌伦其其格依旧神色淡然地娓娓道来:“我们的部族叫做乌拉勒吉,是草原上的红花。我们也是草原上唯一一个由女人担任首领和萨满法师的部族。我们部族的首领被尊称为‘乌拉勒吉’,我们部族的大祭司则是‘乌伦其其格’。我既是乌伦其其格,也是乌拉勒吉。”
萧忠珺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难怪了。我刚看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应该是她们的首领。”
乌伦其其格点头致意,接着说:“在两百多年以前,我们这个部族就是被漠林忽尔的曾祖父征服的。那时候,一部分人选择了归顺,另一部分人选择了殉族,还有一部分人,就是我们这一支,躲到了人迹罕至的山里,艰难地繁衍生息。所以,漠林忽尔是我们世世代代的仇敌。”
萧忠珺微蹙着眉头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但你为何却要将你仇敌的子民说成是自己的兄弟姐妹,甚至还要为他们送行?”
“我方才说过,在很久很久之前,我们都有着共同的母亲。”
乌伦其其格胸口阻滞,又捉起酒囊咕嘟咕嘟地猛灌了好几口,“……追根溯源,我们的确是兄弟姐妹。但曾经的兄弟姐妹,现在却成了刀剑相向的仇敌。所以,我恨透了战争。我们都是额吉的孩子,为什么,却要像现在这般拼杀个你死我活……”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萧忠珺点头附和。
乌伦其其格吸了吸鼻子,转头对萧忠珺说:“阿玉姑娘,听说你们元国人都很相信缘分,你也相信缘分么?”
萧忠珺微蹙了眉头,不解其意:“嗯?”
乌伦其其格接着说:“我觉得,我们两个很有缘分。”
萧忠珺问道:“何以见得?”
乌伦其其格歪头示意萧忠珺看向方才那个尸体残烬的方向,轻声说:“他是最后一个。——金乌国的败军,把那些伤得很重,几乎快要死去的伤兵全部都遗弃在了金鳞江畔,任凭他们在寒冷的风中自生自灭。我们趁着夜色,悄悄地潜伏过去,把那些还剩下一口气的伤兵用马匹驮运回来,为他们守护最后一程,送他们回到母亲的怀抱。
这些天来,我们送走了七十多个伤兵,他是最后一个。本来我们的打算是,送走他以后,就收拾行装趁着夜晚启程,去到喀剌艮和吾齐——也就是你们说的西穷国和西山国交界的万山蛮荒,在里面找一处地方落脚。结果,却在这时遇见了你。”
萧忠珺点了点头:“这么说来,我们的确很有缘分。我若再晚一点过来,便不会遇到你们了。”
乌伦其其格问道:“阿玉姑娘,我晓得你是个好人,你愿意帮我一个忙么?”
萧忠珺点了点头:“你先说来听听。若是我力所能及,又不为害军兵百姓之事,我愿意全力相助。”
乌伦其其格说:“便是将我们护送出境。这里已然不是安全之地了,正如你所说,此后这里便是元国境内,我们已然不可在此无端逗留,否则恐有性命之忧。我便打算带领我的族人,沿着流石沙滩,去往万山蛮荒。我晓得那里有一座天门山,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最为适合我们安置。”
“好。我答应你。”萧忠珺不加思索地答应了乌伦其其格。
*
辞别了乌伦其其格,萧忠珺就沿着来路向山林外面走去。
一路辗转来到山林外面的开阔之地,萧忠珺吹了一路的冷风,醉意也消灭了多半。
她找到自己拴在外面的那匹骏马,翻身上马,一提丝缰,就任凭它信步而去。
萧忠珺坐在马背上,一边醒酒,一边在心里暗自盘算。
她方才乘着醉意夸下海口,答应乌伦其其格要协助她们出境。
然而实际谋划起来,却又谈何容易?
宁州是多国交界的边境重镇不说,且还才刚打完了西穷国和北金国的两场仗,便算是两国退却,再无战意,单只是为了防备山贼流寇作乱,边境巡逻的兵将数目也只会数倍于往日。
更何况去往万山蛮荒有且只有一个进山口,就是那个如今已然被西穷国拱手相让,归属给了元国的“流石沙滩”。
流石沙滩一马平川,四下无任何遮挡,这般在戍守兵将的眼皮子底下过境,实在是难于登天……
或许,萧忠珺本不该将这事给应承下来。
*
骏马行至半程,萧忠珺的酒才算是彻底醒了。
随着醉意消散,她的头脑也渐渐变得灵光了起来。
她想到了一个大胆的计策——
紧接着,萧忠珺一抖丝缰,催马喊了一声:“驾————”
骏马当即四蹄翻飞起来。
只是它去往的方向却不是回程,而是乌伦其其格她们如今所在的地方。
*
萧忠珺再次见到乌伦其其格时,她正在那里同几个年轻女人一起埋葬那些已逝之人火化过后留下来的遗骨。
听到由远及近凌乱的脚步声,她连忙抬眼,跟着就看见了气喘吁吁奔跑过来的萧忠珺,并与她对上了视线。
乌伦其其格身后的几个北金国的女人却是没有看向萧忠珺,而是警惕地盯着萧忠珺的身后。
“阿玉姑娘,还有何事?”
乌伦其其格放下了手上的铲子,出声用北金国的语言说了几句话,示意近旁那些北金国的女人稍安勿躁。
“还请你不要介怀,她们只是看你突然折返,以为你是回去把元国的军兵给招引过来了。我就跟她们说让她们放心,你若是回去把元国军兵给招引过来,那么必然不会这般堂而皇之地冲闯进来,引人警惕,而是会小心翼翼地包抄过来,将我们一网打尽。”
乌伦其其格跟那几个北金国的女人用北金国的语言略作交流后,就换成了元国的语言,同萧忠珺解释了一番。
“——可是有什么东西遗落在此地么?”
乌伦其其格柔软着声音问道。
萧忠珺摇了摇头:“不是,我只是在路上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就寻思赶紧回来跟你商量商量。”
乌伦其其格摘下鹿皮手套递给身旁的一名北金国女子,走向萧忠珺,在她面前站定,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梁,温言笑道:“看得出来你是挺急切的,瞧瞧,这小鼻子尖尖,还有这小耳朵尖尖都给跑得通红。”
萧忠珺却不着恼,只是站在那里任凭乌伦其其格左摸摸右捏捏的,对她说:“你这一下子就让人听出来你不是元国人了。我们一般不会说鼻子尖尖和耳朵尖尖,我们会说鼻子尖儿和耳朵尖儿。”
“鼻子尖鹅……?”乌伦其其格努力地学习着萧忠珺的儿化音。
萧忠珺忍俊不禁:“噗——……算啦,你还是就那样说吧。”
乌伦其其格也不知是听不听得出萧忠珺话里的揶揄,只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便话锋一转,问道:“阿玉姑娘,你说你方才想到了个什么好主意呢?”
“噢、这个嘛,稍微有些冒险。”萧忠珺说,“我想着边境百姓时常通婚,你们的长相和体貌在这边境之城倒也无甚稀奇,不会引人注目,便想着让你安排几个姐妹假做镖师,随我一道回去,拿些东西——先前我们的皇帝陛下曾单独赏赐给我许多钱财布帛,如今全数放在我的房里未有处置。
我便想着让你们假做镖师,帮我把那些东西押运去当铺卖掉,再去街上买些酒肉吃食,假借犒赏边境军兵之由,再雇佣你们帮我将它运送过去,卸下东西以后,我便留在那里慰问军兵,你们便可自行离去。”
乌伦其其格沉思片刻,点了点头:“这个主意确是不错,但冒险也确是真的。”
萧忠珺说:“所以我便寻思回来与你商量商量,若行的话,你便安排几个人随我一道回去,若是不行,我便回去再想办法。乌伦姑娘,我答应过你的,一定会全力为你安排。”
乌伦其其格颔首致意:“阿玉姑娘,多谢你了。——你的想法我已知晓,只是我还需回去与众姐妹商量商量。若不然你先随我去山洞里面歇息歇息,稍等片刻。”
“好。”萧忠珺点了点头,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乌伦其其格先行一步,向她们驻扎的山洞走去。
*
乌伦其其格一路走着,一路安排人去召集那些北金国的女人回到山洞。
不多时,人便零零散散地回到山洞,聚集齐整。
乌伦其其格站在高处清点了两遍人数,确认无误以后,便用北金国的语言向她们简要述说了萧忠珺的想法。
萧忠珺一句话都听不懂,只能够不尴不尬地坐在远处,时不时地还要承受一番那些北金国的女人投射过来的或是敌意、或是怀疑的视线。
人群中有人的声音变得急切,似乎是在向乌伦其其格表达着自己的不安和不满。
几乎是与此同时,数十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萧忠珺。
萧忠珺忍不住后背一毛。
她蓦地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进了蛇窝的兔子。
若是那些女人的目光能够幻化成箭,那么她现在只怕是早已被她们的视线给戳成了一只筛子……
不过她倒也能够理解那些女人的担忧。换作是她,她自问也是不敢贸然跟一个仅仅不过才相识半日的人走,更不用说那人还是敌国将领的女儿……
萧忠珺心中不禁自嘲。
细细想来,自己的这个主意还真是大胆。
无论是对她自己来说,还是对乌伦其其格这些人来说。
于她们而言,她们的担忧自是不假,然而于自己而言,万一自己这般头脑一热,为她们作保,为她们头前带路,将她们这般堂而皇之地引入都护府所在的宁州内城,若是她们之中谁人有心,难保不会暗中记下城中的布防格局,以待他日如法炮制地也混入城中,有样学样地来个什么奇袭之举……
萧忠珺不敢再想下去了。
她借着打呵欠,暗暗地打了一个寒颤。
*
乌伦其其格驳斥的声音盖过了那几个带头质疑的女人。
众人的视线又回归到了乌伦其其格的身上。
萧忠珺登时松懈下来。
喘了一口气,她又忍不住偷眼向人群那边观瞧。
这一看,却让她有了一个意外的发现——
这一群人中,有老态龙钟的老妪,也有中年、壮年以及青年的妇女,还有许多身量不过三五尺的女童,甚至许多青壮年的妇女的怀中和背上,还背着一些初生婴儿的襁褓。
唯独,却没有男人。
无论老少,一个都没有。
*
不待她细细思量,乌伦其其格的语声就将她的思绪给拉了回来。
“阿玉姑娘——”
几乎是同一时间,乌伦其其格和萧忠珺两相对望。
乌伦其其格说:“她们几乎都不同意你的想法。”
萧忠珺竟然莫名地松了一口气:“那算了吧,我再回去另想——”
“只有八个人,可以么?”乌伦其其格接着说,“算上我,这里只有八个人愿意随你一道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