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终有期 ...
-
马蹄笃笃。
萧忠珺与乌伦其其格并辔偕行。
一行人,九匹马,踏行在板结的砂石地面。
寒风凛冽,清脆的声音传得并不算远。
“阿玉姑娘,你真是好大的胆子。”乌伦其其格随意地牵着丝缰,转面看着萧忠珺。
“为什么这么说?”萧忠珺目视前方,语气随意地应答。
乌伦其其格似笑非笑地说:“我们终究非你族类,你难道就不害怕我们随你去了,暗中记下沿途布防和城中设施,改日也如法炮制地来一个奇袭敌营,将你们也杀得兵荒马乱?”
萧忠珺点了点头:“我害怕啊。——但你们难道就不害怕我假意友好,把你们勾引回去一网打尽么?”
“我当然也害怕啊。”乌伦其其格笑得爽朗。她的嘴上分明说着害怕,但是言语间却似乎是在与萧忠珺打趣一样:“阿玉,这正是我喜欢你的地方。”
她不着痕迹地更改了对萧忠珺的称呼,显得更为亲切了。
乌伦其其格又说:“你的身体里面住的那个灵魂,简直就像是我的双胞胎妹妹一样。所以我才想要与你亲近,并且托付信任。”
“我也是。明明我们是敌人,真奇怪……”萧忠珺打消了心中的最后一丝疑虑。
乌伦其其格转过头来,目视前方,放远了视线,似有感慨地说:“阿玉,有没有一种可能,在千百年之后,天底下的所有人,无论说着什么语言,也无论他们皮肤的颜色,更无论属于哪个部族或是国度,都能够消灭仇恨,成为真真正正的朋友和家人。”
“但愿如此……”萧忠珺附和着点了点头。
乌伦其其格深吸了一口气,在马背上哼唱起了北金国的民歌。
歌声低沉悠远,苍茫辽阔。
它不同于元国南方水乡的绮丽婉转,也不同于元国北方高原的高亢豪迈,那是独属于草原、大漠和远山的旋律。
在悠长的腔调里,她听出了天地的苍茫,山水的辽阔,还有一望无际的草原,那里有牛羊,有炊烟,有白云,有蓝天,还有蓝天之下的一切一切……
不觉间,萧忠珺的眼眶湿润了。
一曲终了,她忍不住坐在马背上放声痛哭。
说不清是对她自己所作所为的愧疚,还是因着乌伦其其格的歌声而感动,也可能是两者都有。
萧忠珺好容易才擦干净了眼泪,转过头去对乌伦其其格说:“乌伦姐姐,好奇怪,我分明一句都听不懂你唱的是什么,可我却似乎又全然听懂了你唱的是什么。”
“这不奇怪。”
乌伦其其格凑近了些,用衣袖为萧忠珺轻轻地搌拭去了眼角的泪滴,“在流传下来的最远古的故事里,我们最初的母亲,额吉曾经说过,音律是这天底下最初的,也是共通的语言。
额吉曾经跟她的孩子们说,假使有朝一日,他们的兄弟姐妹在这地上失散了,语言也被变乱了,不要担忧,因为还可以用音律跟他们交流。——所以,我们喜欢用歌声来向远道而来的客人表达善意。”
萧忠珺点了点头,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她磕磕绊绊地唱了起来:“阿勒萨答苏嘎,额吉敏,阿敏合泰,束贴,敏呢比烈……——乌伦姐姐,你能告诉我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么?之前你们为那少年举行火葬的时候,我听你们唱了好多遍。”
“阿玉,不得不说,你唱得还挺像的。”
乌伦其其格赞许地点了点头,缓缓地唱了起来,“alsad suuga eej mini,amin hairtai shuteen mini bilee——……
……我远方的母亲啊,你是我至高无上的信仰——大概可以这样翻译吧。”
萧忠珺心头一颤,莫名触动。
她吸了吸鼻子,轻声说:“乌伦姐姐,把母亲作为信仰的,你们是我迄今为止见过的唯一一个。”
乌伦其其格想了想,又说:“阿玉,我再多跟你说一件事情吧。我们草原上的信仰分为两派,一派是我们额吉派,还有一派,是现在大行其道的塔恪里奴派。
额吉是草原上的孩子们最为原始的信仰,是生命之神。后来不知何时,越来越多的人以塔恪里奴,也就是天狼,他们以天狼为尊。塔恪里奴,是战争和杀伐之神。
额吉主生,塔恪里奴主死。所以,信仰塔恪里奴的那些部族,渐渐变得暴戾噬杀,开始四处征战杀伐,用武器和杀戮让他们臣服,强迫他们改变信仰,归信塔恪里奴。——时至今日,我们乌拉勒吉是唯一一个仍旧信仰着额吉的部族。”
“光是听着就已经觉得你们很辛苦了。”萧忠珺不无感慨地说。
乌伦其其格点了点头,说:“终有一天,我们要恢复额吉的荣光。这样想着,再辛苦也不觉得辛苦了。”
乌伦其其格目光坚毅地望着远方,分明是一个时刻准备着殉道的勇士。
萧忠珺深吸了一口气,回头逡巡过了一圈神色与乌伦其其格别无二致的其她女人。
几乎是下意识地,萧忠珺问出了自方才便一直萦绕在她心头的一个疑问:“乌伦姐姐,你们之中,为何只有姊妹,没有兄弟呢?”
乌伦其其格微微一愣,跟着松懈了面色,温润地对萧忠珺说:“阿玉,这个问题,我如今确是不能够与你言明。”
“为什么?”萧忠珺满是疑惑地问。
乌伦其其格郑重地望着萧忠珺说:“几年后,或许你就能猜到答案了。但有一点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在拥有绝对的权柄之前,没有资格妄言慈悲。弱者向来只能够委曲求全,唯有强者,才配自诩慈悲。这很残酷,却很真实。”
萧忠珺听得云里雾里:“乌伦姐姐,我没听懂……”
乌伦其其格笑而不语,没有要跟她解释的意思。
萧忠珺见乌伦其其格打定了主意要跟自己打哑谜,也就很识趣的不再追着问了。
*
一路再无言语。
一行人马辗转多时,终于看到了宁州城的城门。
“到了。”萧忠珺伸手一指远处的城门,对乌伦其其格说,“乌伦姐姐,烦请你跟她们说一下,让她们进城以后紧跟着我,千万不要四处张望。如今战事才刚平息,城内仍旧戒严,唯恐混进细作。她们若是东张西望,被军兵给拦截下来盘问,我也救不了她们。”
乌伦其其格点了点头以示知晓,跟着拨转马头,策马去到她的族人身侧,低声用北金国的语言细细嘱咐了一遭。
萧忠珺不动声色地用余光注意着那个方向,见那些女人似乎没有密谋作乱的意思,这才放下心来,在马鞍上坐正了身体。
嘱咐完毕,乌伦其其格策马回到萧忠珺身旁,似笑非笑地与她打趣:“想看就光明正大地回头去看,撑着眼珠子偷看不累么?”
萧忠珺见自己的小动作被乌伦其其格给发现了,当即头皮一硬,老脸一红,尴尴尬尬地说:“你不偷看怎么知道我在偷看……”
她方才为了扩大余光的视野,把眼珠子使劲地向后转,撑得眼珠子都快要转筋了,确实挺累的。
“我没有偷看,是苏迪雅跟我说的。”乌伦其其格转头与萧忠珺左后方的那个女人视线交流了一下。
萧忠珺只觉得自己的脸皮子都僵了,也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尴尬的。
乌伦其其格笑着说:“你不要不好意思,有戒心是个好事。实不相瞒,苏迪雅就是我安排让她跟在你身后提防你的。你在小心的试探着我,我也在小心的试探着你,我们两边算是扯平了。”
萧忠珺心头一揪,莫名翻涌上来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
半晌,她才低声说:“乌伦姐姐,我真希望有那么一天,我们可以成为毫无戒备,互相坦诚的朋友。我本意是不想提防你的,但我却不得不防,我很纠结。”
乌伦其其格也是苦笑着说:“我又何尝不是呢……阿玉,我确实很想跟你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但肯定不是现在。至少,要等到我的全部族人安然无恙地过境之后。”
萧忠珺长出了一口气,以纾心中郁结:“嗯,我理解。”
乌伦其其格接着说:“我刚才已经跟她们交待过了,让她们进城以后不要擅自行动,也不要说话,所有的话都由你来说,我们只负责听你指挥。”
萧忠珺点头说:“好。多谢你了。”
乌伦其其格展颜:“本应是我该多谢你的。”
萧忠珺莞尔一笑,跟着一提丝缰,加速前行。
*
“来者何人,下马查验——”
守城的军兵远远看见一队骑马的不速之客,当即如临大敌,朗声示警。
城墙之上的砖孔暗处,次第传出一阵弓弦紧绷的响声。
“是我。”萧忠珺勒马停住,策动马匹缓步前行。
“啊,是大小姐回城了。——她们是?”守城的军兵首领看清了来者,连忙抱拳行礼,跟着抬头看向萧忠珺身后的不远处。
暗处有人抬手示意负责警戒的军兵收起弓弩。
萧忠珺说:“稍后我要在城里买些东西,带出去犒赏驻扎在金鳞江大营的军兵弟兄。如今外面尚不明朗,男的镖师我也不大敢用,怕有细作混进城中作乱,就去附近的村子里面雇了一些有点力气在身上的农妇。”
那军兵首领将目光逡巡过了乌伦其其格一行人,见她们身形服色各异,互相之间也没有什么眼神交流,全然都是一副风尘仆仆的劳碌模样,骑在马上也似有些如坐针毡,左右不大熨帖,想来是鲜少骑马。
军兵首领这便不疑有他,转而对萧忠珺抱拳笑言:“有劳大小姐费心了,卑职替弟兄们先行谢过了。”
“哪里的话。”萧忠珺对他笑了一下,转而伸手招呼乌伦其其格等人,“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