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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第 100 章 ...

  •   慎年回到房间,打开抽屉,把那纸协议折起来,压在手|枪下面,然后锁上抽屉。此刻晨光熹微,走廊上的电灯彻夜未灭,透过白纱的窗帘,仿佛黄昏的余色。而大家因为忙碌了一夜,都去补觉,整个宅子里都是静悄悄的,那楼下的电话机泠泠响了半晌,也没人肯去接它,阿婉正抱着花瓶从会客厅里经过,便把电话接了起来,原来是银行打过来的,因为夜里进了款子,大掌柜等不及,一早便张贴告示,重新开业了,此刻有许多要紧的事务,急等着慎年去裁决。阿婉便放下电话,来到二楼,将慎年的房门敲了一敲,叫声二少爷,却没人回应。她见慎年的房门只是虚掩着,便轻轻将门推个半开,探头一瞧,见慎年坐在窗边那一张躺椅上,脑袋枕着一只手臂,另一只手上夹着烟,正仰头望着房顶。

      阿婉提高了声音,又唤道:“二少爷。”

      慎年只是懒懒地瞥了她一眼,把烟含在嘴里,面色有些冷淡。

      阿婉又说:“大掌柜找你,从银行打了好几个电话。”

      慎年哦一声,仍没有动作,过了一阵,将烟蒂往烟灰缸里一摁,站起身来。阿婉忙退后一步,跟着他走下楼,慎年去到电话机前,把听筒拿起来,却问阿婉道:“不是说三小姐家里也装电话了吗?号码是多少?”

      因杨家是新装的电话机,号码还没有录进电话簿子里,阿婉只记得号码是被大少奶奶随手写在一张纸上面,便又往卢氏那里问了一趟。等她拿了那张纸回来,见慎年还倚在电话机旁的墙上,静静地等着。阿婉不由多嘴问了一句:“二少爷,你有急事找三小姐吗?”

      慎年说“嗯”,转过身去,照着那号码,拨了一半,又把听筒放下了。阿婉在旁边看着,只当是没有拨通,便说:“不然我去跑一趟,请三小姐过来吗?”

      慎年说:“不用了。”从茶几上把汽车钥匙拿在手里,换了鞋,径自便往外走了。

      这时,因为康年要赶着去衙门,卢氏服侍他换洗过,又送人出了门,她走回厅里来,抱怨道:“一大清早,东翻西翻的,又把汽车弄得轰隆隆响,二少爷去哪了?”这话是问阿婉的。

      阿婉心想,大掌柜找得那样急,大约是去银行了。因底下人都有传言,说大少奶奶对二少爷不满意,对于银行的事务,也要求履行一部分管理的职责,她便多了个心眼,嘴里说道:“不知道呀。”一面把写着杨家号码那个纸压在了茶几的玻璃底下。

      这一早,于府里倒是相安无虞,而令年一回到杨家,金波便寻个借口,跑出门去了。令年也不去管他,只打发人往医院跑了一趟,跟汤普生告了假,然后回到卧房,将外头的衣裙脱下来,里头还剩一件西式的连身衬裙,却一根手指也懒得动了,便倒在床上。只是她身体虽然很疲惫,脑子里却全是芜杂的念头,在床上辗转反侧的,外头日头已经高了,两眼仍炯炯有神。婢女阿金来看了几次,见令年很烦恼似的,便说:“错过困头了,越是这样,人越没精神呢,不如跟汤医生多请一天的假。”

      令年想,再多请假,恐怕汤普生要大大的不高兴了,便说:“那我起来了。”

      阿金是她从于家带来的,年纪比当初的阿玉还小,脾性很天真,她说:“小姐,那里还有半瓶洋人的白葡萄酒,你一口气把它全喝了,喝醉了,不就睡着了吗?”

      令年说:“酒只是酒,你把它当安眠药水喝,明早起来要头痛死了。”这时听见隔壁电话响——这宅子里只装了一部电话,就在杨廷襄的卧房里。令年索性下床去接电话。这时日光已经照得窗子金灿灿的,她不禁眯了一下眼,才把听筒拿起来,那头便很大的声音道:“你他妈的,我才走了一个月,你把我的家都搬空了!”

      令年望了望听筒,又放回耳旁,“是你?”

      杨廷襄仍在大骂:“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令年等他骂完了,才笑道:“你不是在湖南的乡下打仗吗,怎么还有电话机用?你到底在哪里?”

      杨廷襄冷冷道:“我爱在哪里就在哪里,你管得着吗?”

      令年道:“钱并不是白借你的,既有抵押,又有保人,天下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了。你和我是一家,你吃了亏,岂不是我也吃了亏?我没有那么傻。”

      杨廷襄好似冷笑起来,“一家?谁和你是一家?挂名的假夫妻而已,我倒怀疑你是拆白党了。”

      令年道:“夫妻便是夫妻,红纸黑字,你怎么还抵赖了?”

      杨廷襄道:“夫妻?我晚上要去你那个床上睡,你能放我进去吗?”

      令年一顿,说:“这里是杨家,你要去哪个床上睡,就去哪个床上睡,谁还能拦你吗?”

      杨廷襄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令年道:“我没有什么意思。”

      杨廷襄沉默了半晌,心想:你说的,难不成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只是怕一追问,难免失了气势,便冷哼一声,将电话哐的一声挂上了。令年出了一阵神,才把电话放下,走回自己房间,重新睡下,正神思朦胧时,阿金把她摇醒,说:“二少爷来了。”

      令年坐起来,靠在床架上,怔怔道:“哪个二少爷?”

      阿金道:“你睡糊涂了?咱们家的二少爷呀,我请他去书房坐了。”

      令年摸了摸脸颊,手下还有些发热,脑子里亦是嗡嗡的,她略微坐了一会,便抓起披肩,穿上鞋,走出卧房,走到书房外,听见里头悄然无声,又站住了脚,问阿金道:“金波回来了吗?”

      阿金道:“一整天都没瞧见人影子。”

      令年道:“你也去吧,我不叫你,你不要来。”

      阿金便去了。令年在外头站了一会,慢慢把门推开,见慎年仍穿着昨天的衬衣长裤,他出门见人时,衣服一定要熨烫好、浆洗干净,令年想,他准是从于家径直过来的,因此才这样不修边幅。此刻他手别着裤兜,站在那面博古架前,打量那些杨廷襄用来充场面的洋书洋画。有幅画里,是个被称为“爱与美之神”的西洋女人,手上牵着一幅薄纱,勉强盖住肉|体,被几个胖乎乎的小天使飞翔簇拥着。慎年对此早司空见惯了,目光只在洋画上随意一掠,转过身来。

      令年要请他坐,然而这书房里仅有的两张座椅,都被杨廷襄的收藏堆满了,唯有博古架下那一条木雕鎏金绿色天鹅绒沙发,慎年道:“你坐。”令年脚下还有些发虚,便自己坐了。慎年在沙发背后踱了几步,停下来,望着令年道:“你给杨金奎什么好处,让他答应借这笔钱?”

      令年这会思维欠缺敏锐,反应要格外慢些。她想了一会,说:“那协约上的就是好处。我还能有什么好处给他?”杨家康年、卢氏等人都曾到访过,慎年却从未踏足,令年仍在纳罕,直接问他:“二哥,你来做什么?”

      慎年道:“我原本打算,这次绝不能饶过杨金奎,可你非要借他的钱出来,这下,我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了。”

      令年猜不透他这话的真假,见慎年脸上颇有些无奈之色,便微笑道:“还能怎么办?你不饶过他,岂不是要我做寡妇了?”

      慎年偏过脸,端详了她一下,说:“怎么,那是坏事吗?”

      因为他站在博古架前,令年只得胳膊肘架上沙发背上,将身体转过半个去跟他说话。闻言,她笑容顿失,把头转了回来。她因为起得匆忙,有些细碎的散发,丝丝缕缕垂在脖颈里。她低头理了理披肩,把头发拢了拢。慎年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说:“你还想要留在上海吗?”

      令年道:“这些年在上海,习惯了,继续待着也没什么不好。”

      短暂的沉默后,慎年把随手拿起的一本洋书丢回案上,说:“现在民国政府搞内乱,上海太平不了多久。”

      令年仍是慢条斯理的:“再说吧。”毕竟没有忍住,抬眸看着慎年:“你要离开上海吗?”

      慎年摇头道:“暂时不会。”不由微微一笑,“不是还有三年之期吗,我的身家都抵押给你了。”

      令年便也一笑。只要不提起跟杨金奎有关的话题,两人还是和睦的。慎年见这书房里,虽然处处彰显着男主人的品味,但仿佛人迹罕至似的,视线往那堆匣子里一逡,见有洋酒,便问:“有没有烟?”

      令年摇头,问慎年:“你常常抽烟吗?这样对身体并不好。”

      慎年不置可否,只说:“心里烦的时候,拿它解解闷而已。”

      令年眼睛一眨,忽然笑道:“我以前偷过你的烟抽。”

      慎年想,那应当是她少女时的事情。便笑道:“怎么,你小小年纪,也有大大的烦恼吗?”这时,他从裤兜里摸到一只不知何时剩下的烟卷,便低下头,点燃吸了一口,然后用两指夹着烟,送到令年嘴边,含笑道:“请你。”

      令年的表情凝结了一瞬,立即把他的手推开,从沙发上站起身来。这一移动,始觉脚上软绵绵的,头却仿佛有千斤重,险些跌坐在地上,被慎年架着她两腋,把人挪到了沙发上。他原本便见她脸颊有些发红,这一离近,才察觉异样:“你喝醉酒了?”

      令年道:“我没有喝酒。”

      慎年不信,把她下颌抬起来。令年还要否认,一张嘴,却有淡淡的酒气,她有些难堪,把脸别到一边,说:“我睡不着,只喝了一点点。”

      慎年道:“只喝一点点,你知道自己穿的是什么吗?”

      令年后知后觉,低头一看,脚上倒是穿的皮鞋,忘了套丝袜,这一挣扎,披肩掉了,薄薄的衬裙,透着皮肤的肉色。令年把披肩拾起来,烦恼地说:“谁知道你突然过来,我还以为在做梦。”呆坐了一会,转脸看向慎年,轻声说道:“二哥,我昨晚很怕你真的走了。”对于此境,到底是梦,还是现实,也拒绝去探究了,只将两条手臂揽住他的脖子,脸贴在他胸口。

      慎年不假思索,一手从她肩头滑下去,把腰搂过来,另一手把令年的下颌抬起来,低头便吻在她的双唇上。令年心里却很挣扎,紧闭牙关,把脸躲到一边,慎年顺势又吻她耳后和脖颈,她的衬裙,有大半个领口都是敞开的,被他嘴唇一点点摩挲过去,连胸口都泛出粉红的血色。她只是紧闭着眼,睫毛不住地颤动,忽而脑袋转了回来,仰起脸,一双眼睛似阖未阖,殷红的嘴唇微启,又叫声二哥,有些委屈,有些伤心。慎年恰逢其时,立即贴住她的双唇,舌头也滑了进去。两人身体相贴,唇舌交缠,半晌,令年呼吸微急,双手抵在慎年胸口,使劲推他,慎年只当她又要说出什么言不由衷的话,将她的手重重一捏,令年却低声道:“门没有关。”

      慎年放开她,走过去将门锁“哒”的一声合上,一边把领口的纽扣解开,走回来,把令年放倒在沙发上,那件连身长裙,也只堪蔽体了,慎年将她肩头的带子拨开,令年一双褐色的眸子默默地看着他,忽然说:“我想,杨金奎也许没去湖南。”

      慎年皱眉,不胜其烦似的,“你非要提他吗?”

      令年道:“也许他现在就在上海。”

      “那又怎么样?”慎年似笑非笑道,“如果他不巧现在回来,也只好恩将仇报,一枪把他毙了。”

      令年一窒,心头仿佛突然明朗了一些,心想:我怎么这样糊涂?忙一手遮住胸口,另一只胳膊肘将身体撑起来。慎年哪容她半途而逃, 拽住她两只胳膊,把人半强迫式地拎了起来,令年一退,后腰正抵在那张琥珀纹黄花梨大案上,慎年把她抱坐在案上,又去吻她,这时忽听“铿”一声锐响,两人都一怔,原来是令年躲闪时碰到了那留声机的开关。留声机是新装的,里头早有唱片,片子一转,唱的却非西洋曲子,而是一折《杀庙》,顷刻间,铿铿锵锵,锣鼓铙钹齐响,令年手慌脚乱,慎年却扑哧一笑,说:“让它唱吧。”手在她腰上一咯吱,令年身体便软了,她轻蹙眉头,咬着嘴唇,被那锣鼓声闹得心烦,便凑到慎年耳旁道:“也不看这是什么地方,你真是该死。”只害怕坐不稳,手又把他肩膀攀住了。

      慎年笑道:“你没听说过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令年手将他的嘴掩住,嗔道:“不要胡说了。”

      这戏唱起来,抑扬顿挫,时而迅疾如狂风,刀枪齐鸣,时而轻缓若潺潺流水,幽幽咽咽。令年被它闹得神思不属,头都要疼起来,因没人去理它,一折戏演了两遍,慎年将开关一拨,曲声戛然而止。令年把裙子扯起来,手抚着额头,说:“我头好痛。”

      慎年道:“酗酒的后果。”他的衣服倒是整齐,只将扣子扣上,便看不出异样。见令年还懒懒的,他起身道:“我去叫阿金。”

      “不要。”令年脸上微红,因为戏曲停了,她的声音格外轻,“我等一会再叫她。”说完,不胜疲倦,又仿佛心绪不佳,躺了下去。慎年见她只穿着那一件衬裙,头枕着沙发的扶手,手放在脸颊下面,一身的冰肌雪骨,曲线玲珑,只是脸上没什么表情,鸦羽似的睫毛垂着。他的心情却比往日要得意快乐百倍,她下颌上捏了一捏,把她脚上的皮鞋脱了,双腿放回沙发上。拾起地上的披肩,盖在令年身上。披肩刚一接触身体,她便合上了双眼,睡得极沉。

      这一觉醒来,已经暮色四合,书房里只有橱柜书案的黑影子矗立在那里。这半晌,也没有人进来,令年摸索着,把旁边的台灯揿开,阿金这才走进来,问要不要吃饭,脸上是懵懵懂懂的,什么也没有察觉。

      令年想到自己先头近乎赤|裸地走出来,阿金却好像没看见似的,便来了脾气,“你简直要死了,眼睛是瞎的吗?”阿金不明所以,见令年撑着胳膊,从沙发上起身,仍然很疲倦似的,忙上来扶她,令年一动,始觉双腿酥软,身下也有些不妥,又把阿金推开,说:“不要碰我。”

      阿金只能垂着手站在一旁。令年一言不发地沙发上坐了一会,心想:原来我这个人,全然没有道德和忠贞的观念。这样想着,脸色难免越发冷淡了些,将鞋子穿上,径自走出去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杨金奎:绿色,是我人生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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