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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回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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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不咸不淡的过着。
翠姐偶尔会出现在宿舍窗前,偷偷看望一眼周成望。每每被方洵发现时,便腼腆的朝他笑笑。
林恒依然三天两头为女神而烦恼,一边在学习中挣扎,一边在女色中沉沦。
程渝还是时不时突然出现在方洵周围,每晚雷打不动把他当陪.睡。
噢对,这缺心眼的玩意儿不知道是不是患了失心疯,还非要拉着方洵和杨鑫互相介绍。
对着杨鑫哗哗流血的脑壳,方洵的视线极力避免进行接触,尽力牵扯出一个礼貌且僵硬的微笑。
一人一鬼也勉强算是认识了。
时间一晃便到了周末。
早上刚落了一场细雨,空气湿漉漉的,带着些泥土的味道。
墓园一片静谧,雨后的阳光挣破水雾洒落,透着些许肃穆,也透着些许安宁。
方洵手捧一株水仙,步伐不急不缓的踩在湿软的泥土之上,来到了一座墓碑前。
墓碑被雨水洗刷去了灰尘,干干净净的。上面的黑白照片里,是余老师温和的笑脸。
方洵弯下腰,轻轻将水仙放在了碑前。
淡雅的香气袅绕开来,清洁而儒雅,一如埋葬于此的人。
这是他生前最喜爱的花。
水雾逐渐散去,千丝万缕的阳光倾泻而下。
方洵与照片上的人对视良久,所有杂念似乎忽然随着水雾消散在了空气里,心底一片澄澈而宁静。
他终是缓缓呼出一口气,扬起了嘴角:“余老师,好久不见。”
“他就是余庭远?”忽然,一声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打破了此刻的宁静。
程渝双手插着兜,靠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上。
方洵直起身,稍稍偏过头,按了按有些酸痛的腰:“你怎么又跟来了?”
程渝没说话,只是顺势朝方洵骚包的眨了一下眼睛。
方洵嫌弃的啧了一声,晃了晃发麻的腿,还是选择在石凳上坐了下来。
“他去世多久了?”程渝突然开了口,用下巴指了指那块墓碑。
方洵靠在椅背上,声音没什么情绪:“快一年了吧。”
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了眯眼睛。
程渝长长的噢了一声,又忍不住接着问:“他怎么去世的?”
方洵的目光似一潭表面平静的深泉:“我不知道。”
程渝猜不透方洵是真不知道,还是只是不想告诉他。
脑中激烈斗争片刻后,发现后者所占比例明显更大。于是失落渐渐爬上眉梢,默默的闭了嘴。
身边忽然没了声,方洵余光不动声色的朝右侧瞥了一眼。
旁边的鬼脑袋微垂,没趣的晃着双腿。
阳光充足而明媚,程渝的身形也不禁变得略显透明,仿佛要融化在淡蓝的光晕里。
一股强大的想要倾诉的欲望如潮水般瞬间奔涌而来,呼啸着撞击胸腔。
“他死于去年的初夏。”方洵突然开了口。
那是个燥热的午后。不过六月中旬,知了便开始了无休无止的聒噪鸣叫。
下午第一节物理课,余老师没像往常那样出现在教室里,同学们被班主任安排着进行自习。
刚下课不久,方洵正准备出门灌水,就被火急火燎跑进教室的班级小喇叭撞了回去。
小喇叭顾不上和他道歉,瞳孔里闪着异样的光,似激动,又似恐惧,一边喘着气一边扯着嗓子大声播报:
“我刚刚从办公室偷听到消息,余老师,死了!”
仿佛一颗石头砸进了平静的湖面,教室里瞬间翻涌起了千层巨浪。
所有人的脸上满是不可思议。质疑声,惊叹声,尖叫声,混合成了狂风暴雨,充斥在每个人的耳朵里。
在一片嘈杂里,方洵忽然发现自己前所未有的平静。
如一潭死水的平静。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混乱的场景仿佛在眼前逐渐融合,消散,最终虚化为无。
直到意识重归体内,他才发现这不是平静,是震惊之下的麻木。
“他是个好老师。”方洵陷入回忆,目光漫无目的的游离在远方,“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时间临近中午,日光灼灼,倏然间越发耀眼。他不自觉的轻阖上了眼睛。
“在他去世后,为了纪念他,办公室里特地为他留了一张桌子。他喜爱水仙,桌上便摆了水仙,由办公室里的老师连同学生一起悉心照料。就像余老师还在我们身边。”
方洵轻轻呼出一口气:“我的确不知道他是如何去世的。老师们对这件事一知半解或是守口如瓶,学生们也自然都无法得知。唯一能知道的便是那天的前一晚,他就已死在了家中。”
往事似一本尘封已久的书,封面上落满了厚厚的尘埃。时隔一年,再次翻开,鼻息间充斥的全是时间燃烧为灰烬后的弥散。
只是这味道没有方洵想象中刺鼻,所有的遗憾惋惜都是淡淡的。如在水中泡散开一小粒盐,盐水带着微微的咸味,恰到好处的流淌过他的味蕾。
味浅却不至于无。
时间能冲淡一切,可往事终究还是在他心中残留下了一点抹不去的痕迹。
他并不介怀。他想,无论是人是鬼,总是要有些执念的。就像他于余老师,程渝于...他的床。
这么一点小小的执念,怀揣在胸膛,像一团小小的火焰。偶尔灼烧,但永远温暖。
程渝似乎从中嗅出了一点不同寻常的味道:“你很依赖他?”
方洵低头笑了笑:“算是吧。”
他刚来S中那会儿,还处于青春叛逆期,像一只浑身长满了尖刺的小刺猬。
他爸那段时间工作正忙,半个月都打不来几次电话。而他妈火爆脾气,和正值叛逆期的他说不了两句话就能干一架。
父母关爱的缺失和学校严格的管控让他攒满了阴郁的情绪,整个人时刻处于战斗状态,身上的刺一碰便能张牙舞爪的支愣起来。
余庭远便恰好是在这个时刻出现在他眼前。
他之前从未把这温和谦逊的教书人放在眼里,也从未觉得他与其他那些一看到坏学生就厌恶得直皱眉的老师有什么不同。
直到那天,他被班主任命令在办公室补没写完的作业,烦躁之际一挥手,打碎了余庭远放在桌上的一只杯子。
当时正值午间,老师们都去了食堂,办公室里空无一人。
方洵正傻眼着,不远处的门忽然开了,好巧不巧,走进来的正是受害者余庭远。
两个人四目相对了一阵,杯子碎渣静静的躺在地面,空气里凝固着尴尬的气息。
方洵混蛋归混蛋,可到底是个敢作敢当的人。
于是他轻咳一声,承认罪行:“是我摔碎的,我赔给你。”
余庭远却忽然笑了:“没事,一个不值钱的杯子而已。”
他顺手拎过墙角的扫帚,慢而细致的扫起了地面的碎渣,同时温和的嘱咐着他:“你离远一些,别伤着脚了。”
方洵在暴戾中浸泡许久的心蓦然如奇迹般安定了下来,带着一股久违的暖意缓缓流过。
而与此同时,班主任为了监督他写作业,也着急忙慌的赶了回来。
看到眼前这番景象,她花了三秒捋清事情经过,怒火顿时更盛:“你怎么回事?作业不写也就算了,做事情还这么毛毛躁躁的!”
“算了算了,”余庭远摆了摆手,好脾气的笑了笑,“孩子罢了,也是不小心的,别太责怪。”
孩子二字极其自然的从他口中流出,像是亲切的呼唤。
方洵身上似乎忽然有股电流酥酥麻麻的穿过。
可是青春期的少年总是矛盾的,一颗心明明柔软而感激,却偏要梗着脖子强硬的回话:“我会赔的。”
余庭远似乎怔了怔,嘴边的笑容逐渐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从那之后,不知道是不是方洵的错觉,余老师似乎总有些额外关照他。
每节课总会点他回答问题,每次回答正确后也都会毫不吝啬的进行夸奖。偶尔在课后叫他去面谈错题,其间隙也会聊聊生活近况。
他似乎永远一副儒雅谦和的模样,脸上带着温和的笑,从不拒绝他人,也让他人不忍心拒绝他。
长久下来,方洵从一开始的冷着脸抵触,演变为了后来习惯每天往办公室跑,即使余老师没主动叫,他也经常会去往他桌边聊上几句。
余老师对方洵来说是朋友,也是长辈。他能给予他建议与帮助,也能予以他教诲与爱护,弥补了那段时间他所缺失的所有温暖与关怀。
在与其相处过程中,方洵的尖刺与獠牙逐渐收起,露出了原本和善的模样,也蜕变成了一个更好的他。
那段叛逆的青春期,也终究在余老师的陪伴下终止。
那段时光太过于温暖,像一道炽热的阳光,照亮了他整段人生的旅程。而它所剩的余热,将伴随他未来的所有征途。
他将永远铭记于心,也将用一生去怀念。
微风带着暖意拂过,不知从何处传来了几声杜鹃的啼鸣。
方洵闻声抬起头,目光扫过萌发着新绿的枝桠,抚过刚从土壤中探出的嫩草,声音飘散在干净的风里:
“春天到了啊。”
程渝却托着下巴,撅了撅嘴,不合时宜的开了口:“我喜欢夏天。”
方洵斜瞟了他一眼,他便笑眯眯的挑了挑眉:“也喜欢雨天。”
方洵收回目光,难得顺着他的意,心情不错的轻笑了一声:“挺好的。”
将这段回忆如数倾诉后,他似乎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放松与安宁,也仿佛放下了一把沉重的枷锁。
程渝没怎么在意方洵的回答,只是出神的望着他轮廓清晰的侧脸。
他忽然发现方洵长得很好看。
方洵有一双极其漂亮的桃花眼,瞳仁显着浓郁的深棕色,睫毛长而卷翘,眼尾略弯,勾出一点娇媚的味道。
可偏偏构成鼻子和下巴的线条简洁且硬朗,给本应秀美的脸平添了几分英气与桀骜。
两种截然不同的特征在他脸上毫不违和,反而融合得恰当好处,着实让某只鬼感到无比的赏心悦目。
程渝突然希望这一刻能够一直延续下去。
于是他冷不防开了口,将谈话继续进行:“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能...看见我们的?”
方洵回忆了一下:“大概六七岁吧。”
“没人知道这件事吗?”程渝好奇。
方洵顿了顿:“没有。”
他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到的鬼是一只小女鬼,也是六七岁的年纪。
小女鬼没什么怨气,经常被他逗得咯咯咯直乐,一笑便露出两个可爱的小虎牙。
爸妈忙着工作不在家时,她便总是跳出来陪他玩儿。两个小孩就像两个普通的玩伴,捏泥巴,逗小虫,挖掘生活中有趣的方方面面。
那时方洵并不觉得小女鬼和他有什么不同,只是偶尔发觉其他人似乎都看不见她。
而时间一长,爸妈也发现了他的不对劲。自家宝贝儿子总是一个人对着空气嘻笑打闹,像在和人说话。
他们战战兢兢的问方洵在做什么,方洵便老老实实回答在和好朋友一起玩耍。
爸妈吓出了一身冷汗,只当儿子年纪小撞了邪,立即请了个法师跳了三天三夜的大神。
至此之后,方洵便再也没见过那小女鬼。
小女鬼永远消失了,可他见鬼的机率没有停止,反而随着年岁的增长越来越大。
他却再也没和那些魂魄主动搭过话,也再没告诉过他人这项神奇的技能。
“所以我不是你第一个结识的非人类啊。”程渝的声音酸溜溜的。
方洵认真的思索片刻:“算上我邻居家那只旺财,楼下那只小黑,楼上那只阿花...你大概能排在十几号的位置。”
旺财小黑以及其他全部,毫无意外的,都是狗的名字。
程渝嘁了一声,郁闷的伸出手指,轻轻弹走了不知何时落在他膝盖上的一团柳絮。
方洵有些好笑:“我也未必是你认识的第一个人吧。”
程渝头也没抬:“你是。”
声音轻而坚定,像一颗下坠的雨滴,忽的落进了方洵的耳朵里。
心中某处似乎突然软了一下。
方洵掩饰般垂下眼帘,目光顺势扫过手腕上的表。时针已指向了十一的位置。
于是他干脆的站起身,拍了拍屁股:“时间不早了,回去吧。”
空气里仿佛旖旎着春天特有的气息。
方洵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的抬起眼眸,忽然一怔。
远处飘浮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看起来像是...张阿姨。
方洵皱了皱眉。
她来这儿干什么,难道也有亲人埋葬于此地吗?
阳光灿烂而明媚,张阿姨周身似血一般的红晕也收敛了些许,只是模样依然可怖。
然而她步伐迂缓,每一步都似乎耗费了极大的力气,单薄的身躯褪去狰狞的外壳,却又显得无比寂寥而落寞。
不知为什么,方洵脑中突然回想起了余老师曾叮嘱他的话:
“你没有表面看起来这么张扬,你也不需要用这样看似强大的模样来保护自己。”
方洵心绪有些复杂,收回了目光。
若是来探望亲人,他并不想打扰她此刻的宁静。
他最后望了一眼墓前那捧白润如玉的水仙花,然后朝程渝抬了抬下巴:“走吧。”
程渝听话的起了身,却似乎又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
方洵疑惑的转过头。
程渝的眉眼弯成了小小的月牙,嘴角的梨窝里盛着愉悦的笑意:
“我很高兴,你能把那些事说给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