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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

  •   烛岚再一次意识到,他依旧对重瞑的过去有许多的不了解。
      从前他知道,但不在乎,可现在,他突然升起某种试图去了解重瞑的冲动。
      烛岚甚至没有想要一时间压制这种欲望,反而思考起了难点。
      他不擅长窥探他人的记忆,也不知如何用言语卸下他人的心防,他所学的知识只教给他迂回或直接地掠夺,其中并不包括温柔的询问。
      如果重瞑不愿意说,他也只能干巴巴地沉默下去。
      点点星火飞远,烛岚注视着那不起眼的土丘,低声道:“在我的族群里,送别亲人朋友的时候会唱一首歌谣。”
      重瞑的眼瞳被火光映出温暖的色泽,他半跪于地,安静的样子又像在发呆,听到这句话才转动了下眼珠。
      烛岚的嗓音悠长而轻柔,传递出远古的苍凉感。
      歌谣以风族的语言唱出,在后世,战乱与风狩的围堵吞噬了太多他们的文化,连一支完整的歌谣都无法留下。
      他只记得其中寥寥几句词句,讲述风族的古老传说。
      传说凤凰会带走世间的一切戾气与怨憎,它不知疲倦地飞翔在华夷大陆的上空,收集这些沉重又负面的力量,背负它们远离人世。
      凤凰曾经是风族的守护神。
      直到风族的最后领地被攻破之时,凌云峰的神殿里仍存有一尊白羽红瞳的凤凰神像。
      烛岚不认为世上真的存有这种传说中的美丽生物,就算有,风族这千百年来所遭受的苦难,也足以说明守护神名存实亡。
      从来没有神庇佑他们。
      连传唱的歌谣都变得残缺不全,只记得前半段是凤凰对风族无微不至的守护,温暖得像一场远古的梦。
      他吟唱那几段温柔的小调,渐渐地,重瞑的声音也跟上了旋律。
      他的嗓音暗哑,又低又轻地吐出古老的语言,仿佛那就是他生来就听闻、学习和熟练的母语。
      烛岚没想过他能和风族贴合到这种程度,他停下了歌唱,而重瞑还在继续。
      低柔的歌声飘散在黑夜之中。
      烛岚露出一点自嘲的微笑,这算是教仇敌唱自己族群的传统歌曲吗?也太讽刺了。
      那点笑意很快消失。
      重瞑重复着烛岚记得的那几句,一遍又一遍,不是在附和他,而是在锤炼自己。仿佛要从这几段旋律中思考出什么,要从记忆深处将一朵沉封的花抽离出来,让它重新绽放。
      在烛岚还不解,想要让他停下的时候。从他口中吐露的歌谣音律转变,流畅而自然地过渡成烛岚完全陌生的一段故事。
      那才是完整的故事。
      歌谣的后半段讲述的是离别。
      讲述凤凰背负了太多沉重的力量,不得不远离它所守护的人群,风族将告别编入了歌谣之中。难怪那曲调如此悲伤而温柔,一直被用于送别亲人朋友的唱歌。
      这本来就是告别的歌谣。
      烛岚一直不知道,直到重瞑补全了这首残损的歌谣。
      到所有星火熄灭之时,余韵才随着灰烬一同埋没在无尽长夜之中。
      重瞑看见他的眼神又变得凶狠起来,烛岚紧紧盯着他,像一只蓄势待发的野兽。
      “你怎么知道这支歌谣完整的内容?”
      重瞑神情略微恍惚,好像仍旧沉浸在回忆中未能脱离,一时没有缓过神来。
      被烛岚这样危险而警惕地注视着,他也只是呆呆看了一会儿虚空,不知道为什么,居然轻轻笑了起来。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醒了什么美梦。
      “之前说过的,我曾经与一名雪风族相处过一段时间。”
      雪风族?是了,这个时候风族还岁月静好地生活在他们的领地之中,所有知识都还没失传,可以轻而易举地教给别人。
      烛岚道:“我以为……”他停下来,感觉心情极度复杂。
      他摇了摇头,试图摒弃脑中那些杂念。
      “你们的交情比我想像得更深。”
      如果他没有带着后世对暴君的记忆而来,这时候应该会以为这是天赐的缘分,将重瞑引为至交,甚至恨不得将他带回风族的居地。
      这种事,不是没有风族做过。
      烛岚无法怪罪任何人,因为现在的重瞑确实是个十足正直的好人。
      重瞑问:“你对我的这段往事感觉不舒服吗?”
      烛岚立刻说当然不是。
      重瞑安静地看着他。
      很快烛岚就意识到这句话更容易让重瞑误会成他在欲盖弥彰,毕竟他不快的情绪藏得很是敷衍,而重瞑在这方面并非迟钝的人。
      “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不舒服,”他组织了一下语言,最后叹息道,“我只是感到,有些茫然。”
      现在的重瞑太好了,他会向一面之缘的弱者伸出援手,会保护柔弱的女人和孩子,会记得很多年前就死去的女孩。
      他敏锐、强大、体贴又温柔。
      他实在太好了。
      就算是烛岚,此刻也有半分迟疑。
      但不管怎样,他算是对重瞑的过去又了解了一分。
      直到回了住所,烛岚才意识到重瞑方才隐晦地承认自己来自丹墀白月城,但他当时注意力都在其他地方,直接把这一条给略了过去。
      毕竟他早就得出了这个结论。
      不过当时应该继续问下去的,重瞑难得提到自己的过往,这种机会可不多见。
      他并没有什么懊恼地想着,机会多得是,甚至他在想到这一点时,就伸手戳了戳走在他前方的人,把自己的疑问问了出来。
      “还以为你会忽略呢。”
      重瞑的语气仿佛一直等着他提起这个话题。
      烛岚心情带着一点不爽。
      他不是冲动冒失的小年轻了,常年弑血的杀手生涯磨练了他的意志,他比许多比他年长的人都要成熟。
      但永远比不上那个人。
      那个人是暴君的时候,稳重老成,不动声色,看他仿佛在看一个孩子。
      考虑到暴君的实力和能力,烛岚倒也认了。
      但是为什么这个少年版的重瞑也会给他自己被照顾纵容着的错觉?难道是他把自己当小娃娃养得久了,观念还未扭转过来?
      这个念头立马就被他自己掐掉了。
      以重瞑现在的性格,如果真把他当一手养大的孩子,肯定不会亲吻他。
      烛岚胡思乱想着,全然不知的重瞑已经开了口。
      “我曾经在白月城中生活了十年,”他这么说道,“不过没有机会进入内城,哪怕是外城,我所能去的地方也很有限。”
      烛岚沉默地听着。
      重瞑看着他,好像很抱歉似的,说:“所以我对这里的记忆已经近乎全无了,想要带你去好玩的地方,但一时也想不出到底哪里比较有趣。”
      烛岚说没关系,心里想这整座城都迟早是你的,有的是机会慢慢探寻。
      然后他发现,他已经情不自禁想着未来的重瞑如何统治这座城池。
      这不应该的。
      既然他存在于这个时代,重瞑就不能活下去,这是他回溯时间的唯一目标。
      他也许会失败,但决不能动摇。做不到和不想做,是截然不同的概念。
      重瞑一无所知,认真问他:“有想要去的地方或者想玩的事物吗?”
      烛岚从他的语句和神色判断,他估计是把“想吃什么”的疑问咽了回去。
      有点想笑,可这点趣味跟他的身份和实力都太不匹配,所以他只是扯了扯嘴角。
      “没有。”
      重瞑说:“那我们可以走遍这里的每一个角落,直到找到你喜欢的地方。”
      “我没有喜欢的地方。”烛岚说道。
      他说的是实话,无论是丹墀白月城,还是金熙宫,本质上都没有太多区别。
      他抬头,看着天上月亮。
      白月一族喜爱明亮而完整的月亮,当满月清辉能将街道房梁照得纤毫毕现的时候,他们会在月光下举办舞会。
      但烛岚更偏好柔和一些的月光,他喜欢朦朦胧胧的感觉,不必把一切看得太清晰的感觉。
      就像此时,他也看不太清重瞑,他站在那里,身影便与暴君渐渐重合。
      这里的每一个角落烛岚都探索过,有时是自己一个人,有时暴君会带着他走入无人知晓的密道。
      那些隐蔽的密道是杀人藏尸的好地方,烛岚考虑过要不要利用上那些地形,反复斟酌自己的胜算。密道很窄,两人无法并行,虽然他一只手始终被牵着,但也并非找不到机会动手。直到暴君在火把照不到的暗处停下,低头亲吻他的眉眼,烛岚也没有停下自己的谋划。
      柔和的月光洒在他的银发上,烛岚突然兴致全无,感觉这一切都无趣透了。
      没有区别,烛岚心想,就算我们在接吻,我心里盘算的依旧是怎么杀掉他。
      就像现在这样,重瞑问他想要去哪里,他是在商量,而烛岚回答他哪里都不想去,心不在焉下隐藏杀机。
      不过是又一轮的循环,空洞无趣得令他感觉到空虚。
      作为杀手,这种空虚的时候并不多见,他有的是战场去奔赴,有的是敌人去铲除,以至于除了战斗之外,烛岚对世间一切的欲望都很淡薄。
      就算短暂沉溺于某些小事上,一旦回想起自己身负的任务,他就会迅速抽离出所有的情绪,冷漠地面对四周。
      他现在想起了自己来这儿的任务,也就失去了配合重瞑的兴致。
      重瞑应该是察觉了他情绪的转变,他没有对烛岚的突然冷淡表现出任何不解,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现。
      “如果你不喜欢这里……”
      他温和又平静地说。
      “那等此处事了,我们就离开白月城。”
      烛岚停下脚步。
      “你说什么?”
      重瞑重复了一遍:“我们离开这里。”
      “我还保存着地图,那地图太简略了。”他说,“我想自己去丈量土地,绘制新的地图。这是个很庞大的工程,也许需要几十年的时间……”
      烛岚感到有种恍惚:“你不留在这里?”
      重瞑心平气和对他说:“我对这里并无太多感情,如果你想走,我们随时可以出发。”
      烛岚说:“我以为你会留下来,毕竟你属于……白月城。”
      他想重瞑不应该离开这里,他后来就很少离开金熙宫,以他的实力,去哪里都无所谓,但他就是不喜欢出门。
      那么作为暴君的近侍与玩宠,烛岚也无法离开,那金碧辉煌的宫殿宛若华丽的牢笼困了他五年。
      他有时也会想,暴君是不是也是这座宫殿的囚徒,又觉得自己的念头可笑,没了暴君的金熙宫只是空壳,他把自己填入进去,金熙宫才成了天下至高之地。
      他们互相成就,金熙宫属于暴君,暴君也属于金熙宫。
      但现在,重瞑抛弃了这个对他来说意义非凡的地方。
      “我不属于任何地方,”他轻声说,“我就是我自己。”
      烛岚脑中空白,满满都是猩红的三个大字:不可能。
      他千算万算,只想着如何找到机会在重瞑建立金熙宫之前杀死他。
      他从来没有想过,重瞑会主动放弃。
      但很快其它颜色盖过了猩红,重瞑是认真的,烛岚看得出他是真的对丹墀白月城毫无留恋。
      那种可能性一旦触发,烛岚便无法控制地顺着这条路子往下想。
      如果重瞑离开了白月城,以他们俩的实力,完全可以对付大多数的敌人。
      就算白月城舍不得他们的力量,围追堵截,四处封锁。
      难道还会比暴君的南华军更难对付吗?
      他一个人就能避开铺天盖地的追杀,全须全尾回到风族的领地。
      更何况,这次还有重瞑。
      如果他想离开丹墀白月城,如果他不想留下来,如果他没有屠城,如果金熙宫根本没有机会建立,如果暴君自一开始便不存在……
      ——他就不必杀重瞑。
      月色苍茫,万籁俱寂,那些纷乱的颜色都消失了。
      原来如此简单,烛岚心想,破局的方法如此简单。
      不让千年后的暴君出现,除了在一切还未发生之前杀死他之外,还可以让他不用走上这条路。
      虽然这个方法后患无穷,不是杀手应该选择的道路,可在此时,他别无选择。
      他杀不了重瞑了,是任何意义上的杀不了。
      但他依然能牵制住他,改变他未来的道路。
      “好的。”烛岚说,“我们马上就走,再也不要回来了。”
      月光倾城,初冬的第一场雪缓缓落下。
      重瞑的声音随着落雪而响起。
      “我们离开之后,你最想去的地方是哪里?”
      这个问题并不需要想太久,烛岚很快给出了他的回答:“我想带你回我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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