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海国志》鱼幻

32、掩饰

　　那个随从居然是之前在府台衙门里折磨了她几个月的小王爷，叫海什么木耳的小帅哥！

　　这世界真够小的！

　　看他衣衫虽然满是血污，但却不像别的人扯领子挽袖子的，领口袖口都整整齐齐，宛然还是当初那副爱美的样子。额头上伤了一块，脸上也脏兮兮的，五官却无损美貌，还是分别时的神气活现。

　　季风闪在门外，偷偷看他几眼。

　　高铁头见她神色有异，以为她不乐意看士兵虐待战俘，忙叫手下停手，道：“他闹来闹去也是败军之将，跟他一般见识做什么？别理他了！”

　　季风被他折腾了几个月，吓得都落下毛病了。此刻听见高铁头说话，才缓过神来，拍拍胸口，暗笑自己没出息。如今小王爷是阶下囚，她是天妃娘娘，再也不用怕他了。

　　高铁头走过去，也踢了小王爷一脚，道：“鞑子官你别闹了，你那皇帝老子过几天就给你置办好吃的，这两天你就吃这个吧！”

　　“海狗！不得无礼！”小王爷形容狼狈，气势可还是十足十的。

　　“嗯哼！”季风咳嗽一声，压低声音吩咐道，“高大哥，也别打他，只饿他一顿罢了，咱们出去吧。”

　　“是，谨遵天妃娘娘吩咐。”高铁头命人收了食物，走出来。

　　里面的小王爷听见季风说话，忽然安静了，然后大声说：“方才说话的是谁？”

　　是你大爷！

　　季风脚不点地，飞也似的跑了。

　　十日后，船队安全抵达大陈岛。

　　上岛第一件事就是安置俘虏，方国璋和东海等人将岛上放兵器装备的山洞都腾出来，只堪堪装下了一些主舰上的俘虏，剩下的士兵都囚禁在船上。

　　方国珍和季风来看临时安装的监禁之地，上下看了一番，都觉得不妥当。

　　“这不是长久之计，”方国珍一边看一边摇头，“朝廷号称十万大军，虽实数没那么多，但如今这战俘乃是咱们的数倍之多，总放在船上不是办法。”

　　“谁说不是，”铁战苦笑，“粮食原本就不多，还得给鞑子兵吃饭。”

　　东海道：“可以分一些战俘，放在琅玑山岛那边。”

　　“那边都是老弱妇孺，万一这些战俘脱逃，非坏事不可，”方国璋看向季风，问道：“天妃娘娘，有何妙策安置这些人吗？”

　　季风沉吟半晌，道：“我能有什么好办法，这么多人还能压缩了不成？我看，还是速速执行咱们下一步的计划要紧。赶快拿这个朵儿只班去跟朝廷套招安令，只要招安令到了，这些米虫统统轰走。”

　　方国珍有些狐疑：“海妖女，你料定朝廷会给咱们下招安令吗？”

　　“放心吧，朵儿班只大小也是个江浙行省参政呢，朝廷不会放着他不管的。待我去吓吓他，不怕他不向朝廷上书。再说，还有个督战王爷在咱们手上，咱们按兵不动，着急的是朝廷。”季风胸有成竹。

　　“说到这督战的王爷……”方国珍踌躇道，“当真不要找他吗？”

　　“不要找，”季风摆手，“找他出来，朝廷为难，你也为难。”

　　“此话怎讲？”

　　“你把这个王爷是谁名谁让天下人知道了，朝廷的脸往哪放？向朝廷讲价，朝廷给你个大官吧它亏了，给你个小官吧你不干。咱这么稀里糊涂的，让朝廷就以为咱们是糊涂虫，它不丢面子，咱也就乐得捞好处。需知，打人不打脸啊，我的方大哥。”

　　方国璋抚掌，大笑道：“天妃娘娘当真是心思细密！王爷被我军捉获之事，只有朝廷和咱们知道，咱们不说，给朝廷留面子，就算咱们没把事情做绝了。这样一来，咱们不但抓了王爷，还抓了朝廷的面子，等于有两个人质了。”

　　东海不甘，道：“只是如此一来，不能让天下人知道咱们方家军的手段。”

　　“东海哥，此话差矣，”季风笑道，“古人云，低调才是最王道的炫耀。做点事就怕天下人不知道，这叫贪图虚名。现阶段，真金白银、大米白面才是咱们最主要的需求。”

　　众将领无不点头，纷纷赞成。

　　方国珍更是不住点头：“海妖女不同于咱们这些凡俗之人，听她的总是没错。”

　　一行人正在说话，忽见士兵们搬着大锅小盆前来，原来是吃饭时间到了。

　　方国珍招呼众人去聚义厅开席面，季风摆摆手，道：“你们先去，我看着他们把这些高级俘虏喂饱了再去。”

　　方国璋等人只道她是在意士兵们虐囚，劝了几次，季风执意留下。

　　方国珍道：“你们先走，我陪她转转。”

　　见大当家这么说，方国璋等人只好先走了。待众人簇拥着方国珍渐行渐远，方国珍和季风才施施然地挨个山洞巡视。

　　巡视到了朵儿只班所居的洞口，只见这位大人正威风凛凛地端着一盆粥呼噜呢。旁边的两个士兵抬着一个大筐，筐里满是粗饼，其中一个士兵拿筷子插两个饼子，扔在朵儿只班脚下，然后关了门，抬着筐继续分发。

　　方国珍让亲卫队停下，径自走进牢门，蹲身把那两个饼子捡起来，递到朵儿只班面前。

　　朵儿只班不查，举着木盆吃得香甜无比，待放下粥盆见到方国珍，顿时噎住。吐也不敢吐，咽也咽不下，扔了木盆，捂着嘴不住咳嗽。

　　季风也走进来，蹲在他身边，伸手帮他拍背：“大人不要慌，慢慢吃。”

　　朵儿只班险些把肺咳出来，上气不接下气道：“不敢，不敢，劳烦大首领和天妃娘娘……”

　　“多日不见，大人清减了不少，”方国珍把饼子放进朵儿只班手里，找了个高点的石头坐下，“荒岛僻静，只有这些不合口味的东西，大人不要见怪。”

　　“惭愧，”朵儿只班捧着那两个饼子，苦笑，“败军之将，安敢挑剔饭食？”

　　“大人言重了，我等小民敬仰大人，请大人到荒岛小住而已，这么一想心里是不是舒服点？”季风笑道。

　　“天妃娘娘真爱说笑。”

　　“不是说笑，是大人本来就这么想的，”方国珍道，“大人抵死不认督战王爷，不就是料定了我方家不敢怎样您吗？”

　　朵儿只班冷笑：“老夫境遇至此，不敢贪生。只是王爷乃金枝玉叶，代表朝廷前来督战，若是受到半点折辱，便是折辱了朝廷。”

　　季风饶有兴趣地端详了朵儿只班半晌，笑道：“大人心中想的，是保住了小王爷，那位燕帖古思王爷自然就会领情与你，保住你的性命和官爵。说什么朝廷不朝廷的，朝廷也是蒙古人的朝廷，只要这位蒙古王爷高兴了，朝廷是不会为难你的。”

　　朵儿只班沉下脸来，一言不发地默默吃饼。

　　方国珍接着道：“您只可把小王爷藏得一时，若挨个搜起来，你以为搜不到吗？”

　　朵儿只班手指微微颤抖，依旧保持沉默。

　　“其实，我早就识得那位小王爷了。”

　　这一句话成功让朵儿只班成功地再次噎住，不过这次参政大人没有得到季风好心的救助，因为季风也吓傻了。

　　朵儿只班半晌才喘过气，道：“大首领向老夫言明此事，是有何打算吗？”

　　“方某……也没什么惊人的打算，”方国珍笑道，“只是想告之，在这里大人是没有秘密的。不过方某不会和大人计较这些，我等也乐得天下太平地把大人送走，何必自找麻烦。”

　　朵儿只班额头上隐隐见了汗：“好……”

　　“方某知道，就算把大人关在这里，您也能和下属们通气，说不准还想弄出点反败为胜的小游戏。方某没打算追究，毕竟往后咱们可能会同殿称臣呢。不过话说回来，方家请列位来小住，住好了能交个朋友，住的不好了，方家也不想白费粮食。大元朝的官爵好，没了性命也做不得，是不是，参政大人？”

　　“是……”

　　“想开点吧，大人。等朝廷的招安令来了，方某带着兄弟们送大人回去，何必在这荒岛上找不痛快，死了连个囫囵坟都落不下。”

　　“是……”

　　“大人，好自为之。”方国珍站起来，向他抱拳行礼。

　　“多谢大首领提点。”朵儿只班慢慢抬手，回礼。

　　季风心里突突直跳，跟着方国珍出去，问：“方大哥知道谁是督战官了？”

　　方国珍笑着摇摇头：“我不过是吓他，真的知道了，怎么会不对你说。”

　　“原来如此……”季风拍拍胸口，心中念了一句“吓死爹了”。

　　忽然听见不远处又在吵闹，有士兵匆匆跑过，向看守的头领报告什么。见此情景，方国珍皱眉，要过去看看。

　　季风一把拦住他，道：“士兵们有时会虐打这些俘虏，你去了少不得骂他们，两边脸上都不好看，我去看看便罢了，你前面等我吧。”

　　“既然来了，还是我亲自去吧。”方国珍走过去。

　　“那个……”季风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好理由，只好紧跟着他，待到了那间牢房，就快步跑进去。

　　闹事的果然是小王爷，两个士兵按着他的臂膀，地上放着木盆，盆里不但有粥，还泡着两个饼子，那分饭的士兵正在对他破口大骂。

　　见季风走进来，士兵们都吓了一跳，赶紧住口。

　　小王爷正在挣扎，发现士兵们都不说话了，情知有人进来，抬头看时，季风狠狠打了他一记耳光，抓着他的头发将他头按进粥盆里。

　　“海妖女！”方国珍进来，大喝一声，把她拉开。

　　“混账东西！”季风抓着小王爷发髻，半蹲在地，用身体挡住方国珍视线。

　　满脸挂着粥和饼渣的小王爷仰起头来，愣住：“你……”

　　季风将他头按住，面朝下，离着那盆粥不远：“不想自己吃，我就喂你吃。”

　　“海妖女，不可！”方国珍拦住她。

　　季风怒道：“方大哥，这小子不止一次折腾送饭的兄弟了，这次定要好好教训他！”

　　“他一个阶下囚，何必动怒，”方国珍拉着季风的手，“不必理会了。”

　　“也罢，”季风放开手，见小王爷要抬头看自己，赶忙将他一脚踹到在地，“把饭菜收了，传我的话，这个人明天也不用吃了。”

　　“是……”士兵们应道。

　　“走吧。”方国珍带着士兵们走出来，回头招呼季风。

　　季风要走，忽感脚踝一紧，低头看去，却是小王爷抓着她的脚。季风看一眼门口的方国珍，蹲下来，用身体挡住小王爷的脸。

　　“你……”小王爷趴在地上，怔怔地看着她。

　　“闭嘴！”季风抓起他的衣领，把他拉近，压低声音，“挑吃挑喝挑茅厕！下一个你爹就得给你挑坟地了！”说罢站起来，又踢他一脚，匆匆走出去，挽住方国珍手臂，拉着他离开。

　　“你有些焦躁……”方国珍扶着她，在礁石上蹒跚而行，“这俘虏太多了些。”

　　“方大哥，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现在战事又起，你会不会杀俘？”季风看着他的脸。

　　“会。”方国珍低头看着脚下。

　　他的脸庞似乎和初识的时候不太一样了，说不清是如何变化的，但确确实实变化了。

　　眉眼的线条似乎比当初清晰，剑眉刀刻过一般整齐，眼中神色锐利，即使不看人，仍凛然闪烁。看人时，就直逼而视，大有洞穿之感。

　　季风扶着他的手臂，衣衫下，温热的肌肉犹如钢铁，坚硬而稳健。

　　“海妖女，你怕我杀俘？”方国珍问。

　　“怕。”季风说。

　　方国珍没有说话，只是拍拍她的手背，然后握住了她的手。

　　两人停住脚步，站在礁石上。

　　已是暮色降临，眼前大海波光粼粼，天尽头红日半入海面，粼光火焰般跳跃耀眼。近处海岸山峦叠翠，巍然屹立。海岸线优美蜿蜒，海浪时时轻抚沙滩，一派和缓的人间美景。

　　那近海码头上大大小小十余只船舰，气势恢宏地停泊着，小船随着风轻轻起伏，远处大舰昂然不动，船身被暮色染成橘红色。

　　“海妖女，你无须害怕，”方国珍轻声说，“看看今日的方家，朝廷不敢轻举妄动。”

　　季风欲言又止，踌躇半晌，只叹了口气：“是啊……”

　　“安心，安心。”方国珍拍拍她肩膀。

　　一艘小船缓缓出现在二人视野里，船头立着一个黄衫女子，沐着晚风，翘首望向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