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海国志》鱼幻

33、大勇

　　“方大哥，你看，月容！必定是在琅玑那边听说咱们回来，等不得跑过来了。”季风大叫，欢喜得就要往前跑。

　　“看见了，”方国珍把她拦腰抱起来，“小心脚下！”

　　“去码头！放我下来！”季风不安分地挣扎。

　　“知道了。”方国珍抱着她快走两步，放在沙滩上。

　　季风欢叫着朝码头跑过去，跑了两步，又折回来，拉上方国珍：“方大哥！快走！”

　　方国珍无可奈何地被她拉着，一同往码头去。

　　月容带着两个弟弟、还有方国璋等将士的家眷，满满坐了一整船。大人哭孩子叫地上了码头，母亲们背起娃儿，姐姐牵着弟弟，一时间码头上乱作一团。

　　“大哥！”看见季风和方国珍，月容等人便把方国珍围住，一边哭一边打量他身上有没有伤。方国璋的妻子儿女也来了，拉着方国珍询问自家男人的情况。月容身后跟着的小丫鬟红着眼睛，东张西望地扫视着码头。

　　季风不动声色地站在她身边，忽然问她：“他在吗？”

　　“在！”小丫鬟自顾自欢喜着，眼光落在一个守卫码头的士兵身上。忽然回过神来，羞愧地看着季风，“天妃娘娘……”

　　季风笑道：“他叫什么？”

　　“大勇……”

　　“去吧！”月容从后面推了小丫鬟一把。

　　小丫鬟扭捏了两下，终于还是忍不住欢欢喜喜地跑过去了。

　　方国珍招来守卫队长，吩咐道：“把那个叫大勇的换到陆上去，码头上叫高铁头给你补个人，两下里调换个人手，让小夫妻团圆团圆。”

　　“是！”守卫队长行礼。

　　季风在一旁看着他们家人团聚，心中既欣慰又酸楚。她只好回头看天海之间的夕阳余晖，那一片暖融融的光亮，映着她那只独眼，里面亮晶晶的。

　　名叫大勇的士兵在同袍们羡慕的眼神里，携着妻子，高高兴兴地走了。这是他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刻，大战得胜，从一个小小渔民成了方家军战士，分了船和房子。虽然只是那小小的一点，但能在岛上有屋住，有只打渔的小船，就是给个神仙也不换。

　　第二天，大勇就被调到陆上，换到高铁头手下，负责给高级战俘送饭。这个差事比巡逻站岗轻松多了，只需定时将大桶抬到山上，给关在洞里的鞑子官们分饭。

　　天海之间的落日，从山上牢房远望下去，余晖笼罩的海岸边，常常能看见一个颀长独立的身影，和码头上乱作一团的人们格格不入。大勇担着两个粥桶，小心翼翼地爬上，岛上都是礁石，山路凹凸崎岖，一不留神就可能砸了差事。

　　小路的尽头关着那位大名鼎鼎的参政大人，大勇有点迫不及待地想看看那个大官。路边的木栅栏里挤着各种脸孔，昔日这些远在天边的大官，现在都眼巴巴看着他的粥桶。

　　走到一半，有个木栅栏后面，席地坐着一个俊俏的少年，乍一看还以为是个女人。那人从袖子里掏出帕子，轻轻擦着脸上的汗，漫不经心地看着送饭的人。

　　那手帕子上绣着繁复精美的绣花，一看就是好东西。

　　大勇咽了一口唾沫，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嘿！前面的兄弟！快走两步！”后边的同袍喊他。

　　大勇忙低了头，快走几步。

　　天色渐渐黑下来，卫兵们换岗，依旧巡逻。

　　大勇忐忑不安地沿着山路走上来，那个年轻英俊的鞑子官还是坐在木栅栏后面，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的大海。

　　这人在家里是不是也有老婆孩子呢？

　　大勇这么想着，一边摸摸怀里的细面饼子，鼓了鼓勇气上前：“鞑子官……”

　　年轻的鞑子官微微抬眼，看他一眼，垂下眼睑没有说话。

　　大勇再往前一步，蹲下来，对他道：“鞑子官，你手里那个手帕子，还在不在？”

　　鞑子官歪着头想想，从怀里掏出那块漂亮的手帕：“你是说这个？”

　　大勇点头：“你留着也没用，不如我跟你换。”说罢，从怀里掏出那两块细面饼子来。

　　鞑子官看看左右，忽然笑着招呼他近前。

　　大勇老实敦厚，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渔民，见鞑子大官如此谦和，反而惴惴的。只把个饼子递过来，却不敢近前。

　　鞑子官笑道：“怕什么，近前来，我还有好东西跟你换呢。”

　　俘虏成千上万，搜查时难免不仔细，也有士兵故意留一手，等着战俘们拿好东西与他们换吃食。大勇早就听说看战俘油水大，本来只是看上那块绣花手帕，想换回去给新婚的小妻子。闻言，知道他还藏着好东西，于是近前：“你有什么好东西，拿来看看。”

　　鞑子官轻轻展开手帕，只见帕子里包着个小巧精致的翡翠扳指。他低声道：“这本来是船上大官的玩赏之物，因为我侍奉的好，所以拿了赏我，正经好东西。”

　　大勇不识，看着是个玉石，想来必是稀罕物：“你想怎么换？”

　　鞑子官道：“这东西叫翡翠，回回国的东西，咱们大元国上下也没两件，极稀罕的，我拿这个换三件东西。第一，你帮我打盆水，我要擦洗身上，第二，陪着我说说话……”

　　“第三样呢？”

　　“第三样……我还没想好，你先去打水，回来我再跟你说。”

　　大勇道：“那你先把帕子给我。”

　　鞑子官把帕子递给他，大勇把细面饼扔在他面前，转身走了。他头一次接触这些鞑子官，没想到他们居然还真藏着这么多好东西。大勇心里盘算着，手帕是给妻子的，那块玉石换回来，孝敬高铁头，大小换个队长做。来年妻子有了孩子，收入多些，日子也富裕些。

　　这么想着，大勇觉得拎着的木桶里不光是水，还是满满的好日子。他把木桶放在门口，对鞑子官道：“我不能给你开门，你自己对付着洗吧。”

　　“有劳壮士。”鞑子官从木栅栏里伸手出去，拿清水洗了洗手和脸，又脱了鞋袜，把水泼了脚，好歹洗了洗。

　　大勇在一旁看着，摇头笑道：“你这人好生奇怪，别人有好东西换酒肉，你却换水来洗脸。”

　　年轻的鞑子官慢条斯理地穿鞋袜，笑道：“壮士有所不知，朝廷有心结交各位英雄，招安令不日便到了。等朝廷谈妥了，方家早晚还是大元的臣子，到时候我等还朝，什么好日子没有？哪就差了这一顿饭？不如浆洗得干净些，不要失了朝廷的体面，以后在朝中说起来，没得叫人笑话是酒囊饭袋，只晓得拿贴身好东西换吃喝。”

　　“行，照这么说，你这官儿倒是顾脸面的。”

　　“正是。”

　　大勇摇头，道：“你们这些官儿倒是饿不着，才把脸面看得这么要紧，真要是饿极了，怕也没那么些体面。”

　　“此言差矣，体面与人，比吃食重要，”鞑子官系好了袜子，穿上靴子，“你们方家衣食不济之时，也知道弄个神仙养着，图的就是在世人面前有体面。今天那个海妖女，就是你们的天妃娘娘吧？”

　　“你这官儿见了天妃娘娘，算是福气！”说起天妃娘娘，大勇一脸崇敬，“天妃娘娘不死不灭，乃上天降下来给方家的福泽。有天妃娘娘护佑，说不定我们大头领将来能当皇上呢！”

　　“异想天开！”鞑子官冷笑，“妖人贯弄手段迷惑世人，真能有那个本事也不必与朝廷征战，只叫她使神通便了，还费这个力气！”

　　“鞑子官，你别不服气，”大勇道，“我们天妃娘娘上知……天上的事，下知……地上的事。想当年，我们大首领杀陈老儿一家，出走海上，全凭着天妃娘娘的好算计，才能笼住这么多英雄好汉来方家，把朝廷打得狗似的。”

　　“我倒也听说过一些天妃娘娘的异事，”鞑子官道，“据说当年她到过州府的参政家，是个卖唱的下等杂役……”

　　“你休听胡言！”大勇道，“当年我们大首领的亲妹妹，方家的大姑娘被陈老儿陷害，给送到州府里孝敬南巡的王爷。大首领为了救妹妹，和天妃娘娘在州府大人的府上，乔装男子变化神通，把那个鞑子王爷用法术迷住，保全了大姑娘的清白。才不是什么下等杂役，乃是鞑子王爷的……贵客！他们叫座上宾来着！”

　　“果然厉害……”鞑子官摸着下巴，“那位大姑娘当真保全了清白，你家娘娘也算是厉害。你家娘娘还有什么神通事迹，你再说给我听听。”

　　“说起我家娘娘的神通，那可是神着呢。你这鞑子官是没见识过，我就说给你听听。”大勇有意要张扬自家威风，把天妃娘娘辅佐方家大首领夜行几百里，追赶押送队伍，到迁入州府变化接应，最后救出方家大姑娘回家。又是如何杀陈老儿，逃离海上，啸聚一方海疆，诛杀蔡乱头，夺大陈岛，拒倭寇，招英雄，最后击败朝廷十万水军。

　　如此这般，把民间怪谈和军中传说一股脑都说了，又添油加醋了一把，把方家军和天妃娘娘说得神乎其神。

　　年轻的鞑子官倚着木栏，手里把玩着扳指，听大勇滔滔不绝，眼神却飘到了远处的码头上，不时发出轻笑。

　　大勇讲完了，朝他一伸手：“你也洗了脸，我也跟你说了话，解了闷子，把那东西给我吧。”

　　“且慢，”鞑子官举起扳指，道，“我说了三件事，你只做了两件，还有一件。”

　　“还有一件什么事？”

　　“方才你说，你们方家大姑娘容貌艳丽，能让州府老爷选为侍奉之人，我平生没什么喜好，唯爱美女。能不能让我看一眼你们大姑娘？”

　　大勇吓得倒吸一口凉气，道：“这是万万不能的！你这鞑子官，都落得如此不济，还想着唐突我们大姑娘……”

　　鞑子官笑道：“我只远远看一眼，又不上前，怎么说唐突？你只需把她引到这附近，让我远远望上一望，看看她长得有多美。只是看一眼，这宝石就归你了。”

　　“远远看一眼？”大勇心里活动起来，妻子是月容姑娘的贴身侍奉，他让妻子把姑娘哄出来，在这附近转一转，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如何？”鞑子官把那翠绿欲滴的小东西举在他眼前，“只要能看见脸，能看见长什么模样就行。”

　　大勇盯着那个绿莹莹的宝贝，月光升起来了，照着扳指，玉石的四周散发出幽幽的光晕，笼着年轻的鞑子官的面庞。

　　那张脸是大勇见过最好看的少年的脸，眉目深邃，笑容诚恳。这样俊美的人，大勇从来没见过。

　　鬼使神差地，大勇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