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七 ...

  •   良久,郑妃忽微阖了眼——似要垂下清泪两行,目中却终只是干涩。
      思绪纷繁中,暗自思及明皇与杨妃之情事,竟霍然深感夜雨霖铃之无奈心境,当下长长喟叹,怆然吟道:“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远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眼下此情此景,猝然闻得此《长恨歌》之句,竟分外触目惊心。皇帝犹未及滚下泪来,却又听得郑妃叹息般自语,凄怆异常:“不是,不曾山盟海誓、许下承诺,是这些诺言太苍白、太无力,哪里禁得起旁人齐心协力地摧折……担些恶名又算得什么,至少,我还在三郎身边,还不曾教他们生生逼死了。……那样多人拦着挡着,搬出忠孝节义祖宗规矩的鬼话来压人,存了心不教相爱的人顺心遂愿,凭咱们两个的绵薄之力,又如何斗得过他们!我早该明白的,只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为什么唯独长子方作得太子?为什么我便是狐媚惑主的红颜祸水?难道你我相知相爱,三郎怜妇惜子也有错么?难道,难道皇权之下,就容不得真心的爱恋?”
      “媛,”皇帝挣出一只手来,抚上爱妃微微发烫的面颊,摩挲许久,方无力地道:“你我都没有错,或许,谁都没有错,可万千世事,却总是错而又错……这都是命里注定了如此,命里注定了要这般阴差阳错——若那一夜我不曾因着酒劲一时兴起瞧上了那宫婢,若是那一回不曾留下常洛这祸根,若是我早些遇见你、早些爱上你,又怎会有这样多的纠缠苦痛!……你瞧那诏书,好端端的,怎就偏教衣鱼啃了去?这是天意啊!正是天意如此,不教你我如愿。命中既注定了如此,你我凭人力又能奈之何?今生是注定不能圆满了……”
      郑妃犹带几分恍惚之色,抬首含情相望,目光柔婉,温然道:“怎么又说起这般痴话来?”
      皇帝定定不语,忽伸了双手,捧起爱妃美玉般温润的脸,抑不住心潮激荡,恳切道:“媛,今生不得美满,你我便相约在来世吧……来世,我们早一点相遇,早一点相知,早一点相爱;来世,我们再不要生在这帝王家。我们自在地相守偕老,我们作名正言顺的夫妻,我们生前死后都永不相离!”
      猛听得这相约来世的痴情之语,郑妃不由怔了一怔,忽回过了神来,骤然猛烈地摇着头,挣开了皇帝的手。髻上斜绾的一枚玉簪随着突如其来的剧烈摆动直直甩了开去,遥遥地飞坠,响声清亮地破碎。纵使清亮,却不可闻——郑妃凄厉地叫出了声来:“不!不——人世间情之一字怎能不苦?今生为情所受的苦还不够多么?来世,还不能决然摆脱么?我不要再为这情字与无情世道纠缠……我宁愿无情无欲无求就这般痴痴傻傻过一辈子,不要知晓情爱,不要痴于情爱,不要有希望不要有奢求,如此便不会有今时今日失望绝望之痛!来世……来世……”绝情之语倾吐一尽,却更涌上痴情劲来,心下一痛,口气亦是转软:“来世……真待到了来世,前尘忘尽之后,纵你我得续此生姻缘,又有什么意趣?……纵然事事如愿,诸般美满,你已不再是你,我也不再是我了……”
      起先怎样的凄厉决绝,至此,竟渐渐趋于低迷苦涩。就中千万悲凉痛楚,越发难以言说,终至于无声。
      这番言语,一句句直入
      深心,反反复复地在脑海中震响。皇帝不由怔怔,被甩脱的双手痴痴地停滞在半空,渐渐发凉。
      郑妃亦是定定不语,良久,才缓缓地伸了手去,揽下了那双僵冷在脸畔的手,轻柔地环在了自己的腰上。
      最后恋恋地瞧了几眼,似是顷刻间便要与眼前的人儿生离死别,郑妃终是不声不响地蜷紧了身子,缩进了皇帝的怀中,将脸偎在了皇帝的胸口。
      肌肤之所触,是明黄衣袍上金线所绣龙纹细密的针脚;耳畔,是清晰异常的沉沉心跳。鬓发散乱了些许,蓬蓬地遮盖着侧脸,掩去了神色容颜。郑妃口中含糊地喃喃:“三郎……你抱着我,报紧我……一年年梦一样过,我真怕哪一天忽就再也不能这样依在你怀里……我拼尽了全力想留下些什么,想留下些真真切切的、实实在在的,可我到底是握不住……再美,也只是一时的梦。明知道梦醒了什么都没有,总有一天也还是不得不睁开眼来……我只有你了。我好怕你遗我孤身一人……我能比你先去就好了……除去我,你到底还有那许多旁的女人,还有那许多儿女。可我,往后我便什么也没有了……我怕死,却又怕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你要带我一起走……你不能留下我一个人……不能……”
      郑妃梦呓般断断续续地轻声喃呢,也不知皇帝是否听得真切。
      语声渐渐低迷,直至于了无声息。郑妃似乎是累极了,就这般迷迷糊糊地瑟缩在皇帝怀里睡了去,将脸埋在了皇帝的臂弯中,隐约可闻渐趋平缓的呼吸。
      良久,皇帝才紧了紧双臂,疲倦地垂下了头,把下颔抵在了郑妃的顶心上,缓缓阖了眼。

      烛,整整燃了一夜,垂挂下珊瑚树般的红泪丛丛。最后一滴泪,无声淌下,悬于珊瑚丛的末梢,盈盈欲坠而不坠,终究凝为冷硬。
      恍如没有热气的、凝固的血。
      也不知是否有风过,一星微弱的火光挣扎着跳了一跳,不情愿地化作一缕青烟灭去。袅袅的一线青烟立时散了,不留半点存在过的痕迹。
      许是烛火跳了一跳的声响,郑妃忽就惊醒了过来,朦胧着眼,吃力地抬起了头来。惺忪地瞧去,窗间竟已隐约透过几许晦暗的天光。
      颌下忽地一空,猛地就是一耷拉,皇帝便也转醒,勉力抬起了眼。
      “天要明了。”郑妃极轻地道,嗓音有些许干涩的哑。皇帝犹未醒过神来,只不接口。
      郑妃伸了手搭在皇帝肩上一按,撑起了身子,只道:“又是一天了。”却也辨不出是不经意的感慨抑或是存了心的惆怅。
      又是一天了。
      一天又一天,日出日落,原也并没有什么分别。
      不过是有盼头与没盼头地过下去。期望与无望。
      郑妃微仰了头,清而浅地笑了一笑,一如当日十五六的青春年岁。
      “三郎,我为你更衣梳洗,侍候你上早朝去罢。”郑妃温软道。
      半晌寂然,女子仰起的面上柔婉的笑意都已僵冷,皇帝方才艰涩地牵了牵嘴角,淡淡地道:“你忘了,朕多少年不上早朝了。”
      郑妃缓缓地垂下了头去,忽而,又是清浅如昔的一笑,无雨也无晴:
      “我总想着,还能是当初……”

      初稿 2008.7.27
      修订 2009.6.27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