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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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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相对,无语。
静默中,窗外隐约风卷落叶呼簌有声,依稀一点清冷冷的铃响,和着一句拖长了的“天——下——太——平——”。
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想来不久又该是天明。
郑妃复又倚在皇帝怀中,面上却半分神采也无,黯然若花之将萎,怅然如精魂逸散,红颜恍惚在顷刻间衰老。
这一夜,漫长得直如一生一世。
静谧的夜色里,提铃的宫女高呼“天下太平”之声时有时无似闻不闻,隐隐约约一声递一声地渐渐去得远了。
郑妃低低一叹,极轻极静地喃喃,怅若秋风:“就为着洵儿不是长子,若洵儿是皇长子的话……太迟了……什么都太迟了……我们相遇得太迟,相爱得太迟啊!我入宫之时,那个女人(恭妃王氏)已有了身孕;待到你我交心之时,她为你生的儿子都已三岁了啊!……太迟了……从一开始就太迟了……早就注定了会是这样的结果……”那字字句句低若叹息,哀如悲泣,凄凉不忍闻,郑妃眸中,却终不曾坠下泪滴。
“我原以为你什么都会给我,原以为我牢牢地握住了我所想要的,而今,才恍然醒悟,我原是一无所有——你早把一切许给了旁人,只给了我几句迷魂的甜言蜜语……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那个女人有什么好!不过是个无才无貌的贱婢!你为什么要宠幸她?你当初为什么要让她怀上你的孩子!为什么……你为什么不等我?不等我……不把一切都留给我……”虽是一句叠一句的怨愤质问,郑妃此时道来,确是苍凉无力如垂暮老者嗟叹往事。
郑妃只如伤然自语,皇帝分明听在耳中,却是哀痛不已,只觉句句逼问如刀匕刺心,不由收紧了双臂,抱紧怀中女子,忍痛相慰:“媛,都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你……世上哪个女子能与你相较?那时我醉了,我不知怎的鬼迷心窍,就,就……我何尝不曾后悔,我什么都不曾赏下啊!(循例皇帝临幸宫女应赏赐御用之物以为凭证。)这一辈子,就只是那一回,只是那么一回!我哪里会想到,她,她竟就有了常洛;我哪里会想到,我竟有这福分能够遇见你……我怎么能想到!……我只能对不住你……”
郑妃静静待皇帝说完,却恍若未听进只字片语,只淡然接下去道:“三郎,我知道,你真待我好。你给我的恩典,我桩桩件件都记得清清楚楚……那年,你册我为德妃,在那册文上,你赞我‘柔嘉玉质、婉嫕兰仪。九御升华,恪守衾裯之度;双环授龙,弥遵图史之规。宜陟祟班,用漳异渥。 ’后来,生下了洵儿,你又封我作皇贵妃,古之未有的皇贵妃啊……那时的册封礼何等隆重,首辅申时行和定国公徐文璧为我颁的金册金印……你瞧,你对我的好,我时时都记在心里啊……”郑妃沉溺于对往事的回忆,柔情渐显,面上虽漾了暖意却犹是恍惚。缱绻说至此间,顿了一顿,语气忽略略转冷:“那些大臣们,又不是头一回反对了。他们容不得我,又不只是立太子这一件事!当初册皇贵妃时,不知就有多少人从中阻拦了!说什么恭妃诞育元嗣,而我不过生得皇三子,皇贵妃仅次于中宫,如此尊荣应先及恭妃,后及于我……哼!皇上爱谁宠谁给谁恩典,皇上自己难道做不得主?自家的事,偏生要他们来指手画脚!……可是……可是那一回册封皇贵妃的事儿,多少大臣上了折子,不最终还是办成了,办得那般隆重……这一回,为什么就……就……”口气渐渐转软,隐隐已透出些许哭音。郑妃暗自咬了咬牙,继续说了下去:“这一回,同那些老顽固们争了多少年啊……总也有十来年了……十来年!坚持了十余年,争执了十余年,为着太后这样一句,我们竟就一败涂地……”
“……当真,无可挽回了么?”郑妃忽怆然问道,却没有分毫要皇帝回答的意味,径自干涩地牵了牵嘴角,叹道:“十几年啊!我谋了十几年,盼了十几年!到头来,却,却……我能够实实在在握得住的、靠得住的,什么都没有!……什么皇贵妃的尊荣,什么帝王的恩宠,都是空的,都是表面上看来美好得教人艳羡的镜花水月!哪天你不再爱我了,哪天你不能够再继续爱我了,我便只有任由他人作践……洵儿,洵儿他要与我天南海北啊!往后他冷了、饿了、病了,作娘亲的什么也不知道……只盼有一日娘死了能有人去报个丧信罢……”
皇帝听至此处,心间泣血,几度启口欲出言相止,双唇翕合颤动,却终究凝噎难语,任凭爱妃一字一句钻心剜骨。
“今日我再怎样风光,往后,到底什么也不是……而恭妃,就算她原先不过是个卑贱的奴婢,就算皇上不待见她,她到底是太子的生母!旁的又算得什么?这才是实实在在、真真切切的。太子的母亲……往后,便是皇帝的母亲,便是皇太后。也算是大明朝的皇后,也算是皇上名正言顺的妻啊!……恭妃……恭妃她,到底比我有福泽……”
皇帝心如刀绞,终究耐不住心潮澎湃,一把扳过郑妃的肩,注视着心爱的女子茫然散漫的双眸,颤声道:“难道我倾尽一生真心真爱,却不足以抵得上么?我为你倾注了所有,你却以为比不上恭妃么我?我怎样地爱你啊!今生今世,给那女人的,便只是那一夜。……只是那一夜,再没有旁的,却带出这样多、这样多教我无可奈何的事来……我连她的名字都不晓得,还是册封为妃时才知道的她姓王。若不是为着太子的事,我又如何会记得还有这么一个女人。……恭妃的福分如何能与你相较?……难道,你只求来日皇太后的名位,而不稀罕我全部的爱么?”
皇帝声色俱是诚挚恳切,句句伤心入骨,却无半分怨责之意。
郑妃犹是茫然若不闻,怅然移开了脸去,淡淡开口,说的却是不相干的话:“他们都说我是迷惑皇上的妖女吧?”
“嗯?”皇帝动情太甚,一是竟回不过神来。
“那些大臣们,都说我是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吧?”郑妃仍是淡然,仿佛辱及的并不是自己。
“媛……”皇帝愣了一愣,待要出言开解,却终不知该如何抹杀这冰冷的事实。心念一转,眉目一敛,显出无奈神情:“媛,你何苦信这胡言乱语,同那些不开窍的老顽固计较?那些个自诩忠良的,不过是瞧不得我真心爱重一个女子,存了心要诽谤的。当着人面儿他们不敢明说,私下里,也该说朕是昏君的。……为着册皇贵妃的事,为着立太子的事,朕发落了多少大臣。那桩桩件件,还不够那些好嚼舌头的背后说道?都是些朕自家的事,却偏生要他们来说三道四、指手画脚!朕不过打杀些狂妄不敬又自诩忠直的逆臣,那些食古不化的腐儒想来早要说朕是昏君的。只由他们去说罢……”
郑妃听了这些言语,不由回过脸来,却不瞧向皇帝面上,只垂着头,低低嗟叹,黯然道:“都是我,污了皇上的圣名。”
此语一入耳中来,径直便向心口扎去。皇帝犹未回过味来,只觉胸口骤地一痛,继而酸楚难言;不由紧紧地揽住了怀中的人儿,半晌,方轻轻地道:“哪里是因了你。不比你作杨妃,总也要那我去比作明皇的。”忽而又住了少顷,随即冷了脸色,恨恨道:“就算是昏君,也都是教他们逼的!”
“都是教他们逼的……教他们逼的……”
寥寥一语,蓦地袭上心头,一时间却如平地惊雷炸响。耳中轰鸣不绝,郑妃无意识地喃喃重复,苦涩莫名。仓皇间似有千言万语欲要相诉,却终难道出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