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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   夜。
      “三郎,你再唱一回《西厢记》与我听……我想再听你唱一回《西厢记》。”
      “想听哪一段?”自身后拥住那一袭温香,皇帝两臂拢着爱妃的纤腰,凑至郑妃耳边轻轻问道。
      郑妃笑靥如花,羞怯般垂头不语,妙目含嗔。
      皇帝亦展颜一笑,紧了紧双臂,悠然启口:
      “青山隔送行,疏林不作美,淡烟暮霭相遮蔽。夕阳古道无人语,禾黍秋风听马嘶。我为甚么懒上车儿内,来时甚急,去后何迟?”
      唱至此间,又有女子婉转之音曼声相和,两声一清一沉,句句情深意切,珠联璧合——
      “四周山色中,一鞭残照里。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
      曲声渐止,余音渐息。侧脸贴着郑妃耳边鬓发,皇帝瞧不清郑妃此时的神情。却忽地伸了手去,抚上爱妃面颊——触手竟果真是意料中的湿凉一片。
      “怎么了?好好的怎就哭了?”皇帝温然关切道,“本是想着教你欢喜的……早知会惹你伤怀落泪,方才我便不唱了。”
      郑妃默默回转身来,盈盈靠上皇帝肩头,黯然垂泪道:“三郎可知,这《西厢记》源于唐人元稹之《莺莺传》,在原先的故事里,张生进京赶考,得了高官,却抛弃了莺莺,反说莺莺是祸人祸己的妖孽尤物。唱这《西厢记》,思及莺莺痴情不改而张生始乱终弃,如何能不伤心落泪!……我怕,我好怕……怕我也……”
      皇帝急忙拿手去捂郑妃的嘴,打断往下的话语:“别说!别说那些话!……都是戏文里的事,当不得真的。”皇帝淡淡一笑,眉目温存,又接着道:“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你看,我们不已是夫妻了么?我们定然会执手偕□□此一生的。我绝不会遗你一人的……绝不会。”
      郑妃轻轻拿开皇帝的手,悲然道:“三郎……你是皇上啊!是天子……我小小一个女子,既入了宫来,生死荣辱都是你的人了,都凭你做主……我只是你的人啊!而你……”郑妃泠泠一笑,“再说夫妻……皇后娘娘才是您名正言顺的妻啊!我如何当得起‘夫妻’的‘妻’字?我不过是妾室罢了!不过是这后宫诸多嫔妃中微不足道的一个……我不过仗着皇上多宠我几分罢了……我算得什么?算得什么……”
      皇帝心中亦是酸楚,不由勾起万般爱怜,只搂紧了怀中女子,低声劝慰:“媛,你该知道我的心的。在我心里,你便是我的妻,我唯一的妻,论旁的什么人都不及你万一。”
      郑妃抵着皇帝胸口,挣扎着微微摇头:“心里是,终究不是。张生不过是金榜题名,得了高官厚禄,便离弃了旧时所爱。皇上,您富有天下啊!这阖宫的女子皆为您所有,这天下的女子皆为您所有啊!往后我老了,丑了,我不再讨得皇上的欢心,立时便会有千百个旁的女子可取我而代之!皇上身边,不过是多我一人不多,少我一人不少;而我,若失了皇上的垂怜,我便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那样多的嫔妃,只要皇上愿意,谁不能受封皇贵妃?何况,还有皇后娘娘母仪天下。我只有洵儿……可洵儿不是嫡子,不是长子,更不是太子,将来,终究要离了我身边,出宫就藩……我算得什么?……我终究什么也没有……”
      皇帝略略发急,匆忙辩解:“媛!你怎么这般胡思乱想!纵有再多的女子,惟有你才是我心中所牵念的人儿啊!我早已把自己交付给了你,你却还是不能明白我的心意吗?……我答应你,天上地下,永不离弃!”
      郑妃抬首,却是愁眉深锁,泪光泫然:“我明白!我何尝不知道你此时的心意……我只是怕……怕真心易改,事不由人……答应?莺莺与张生难道不曾山盟海誓、生死相约?可终究人未老、情先移……你说天上地下永不离弃……地下?地下!只有皇后才能够与您合葬于帝陵啊!答应又有何用?答应又有何用!不过是一句空言!真到了地下,我终也是离了你的孤魂罢了!”
      说罢,便一头埋在皇帝胸口,哀哀哭泣,瑟缩战栗之态如惊惶无措的小兽。
      皇帝轻抚郑妃秀发,惟有无奈:“媛,你今儿怎么这样任性!能给的,我什么不肯给你!你到底要我怎样做才能够证明?……你不是不知,我是没有法子废了皇后的。你难不成硬要我立你为后么?”
      郑妃依旧埋首于皇帝臂弯之内、胸口之上,抽噎不止,语声只是发闷:“妾婢之身,怎敢逼迫皇上?又怎敢觊觎皇后宝座?”
      “那你要我怎样做?我要怎样做你才能够信任我的爱?我要怎样做你才能够不再担忧惧怕、不再胡思乱想?”皇帝柔声相询,深情脉脉,并无半点不耐与怨责。
      郑妃平静道来,语声轻缓而细微:“三郎的生母李太后乃是先帝的贵妃,而陈太后才是先帝皇后,但二位娘娘同尊为皇太后,并无大异。李太后百年之后,亦将谥为皇后,入葬帝陵与先帝同穴……”
      “你是说……”皇帝沉吟,“你要朕……”
      “三郎——”见皇帝许久不答,郑妃按捺不住,轻唤。
      “媛,”皇帝忽探手抓住了爱妃的手,恳切道,“我不是答应过你了?我早就答应你了,朕会册立我们的儿子为太子,我一定会让你能够名正言顺入葬皇陵。——不论生死,我都要与你一起,永不相离。只要再等个一二年就好——”
      “不!”猛地爆发出一句凄厉的哀号,郑妃骤然甩开了皇帝的手,连连倒退,“不……又是答应……又是无凭无据的答应!你信誓旦旦许下的诺言要到几时方能实现?你不过是哄我罢了!你嘴里说得好听,心里,又何尝把我、把我们母子俩当一回事!你教我如何相信你的答应……左不过,是莺莺一般的下场罢了……真到了那时,你还可理直气壮地说是旁人逼的你,说一切非你本意,说我不体谅你……总归是我无理……我无理!我要你这劳什子承诺做什么……”一言至此,已是泣不成声。
      “媛,我——”皇帝待要分辩,却终究无力为自己开脱;眼见爱妃掩面嘤嘤而泣,双肩不住耸动,纷乱的思绪亦随之起伏,只心乱如麻。
      “媛!”如海深情,怎能轻易按捺?皇帝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将心爱的女子紧紧拥入怀中。
      怀中的一袭香软颤抖着抽泣不已,最后的片刻犹豫,皇帝抿了抿双唇,静静地道:
      “那,我手书为凭。朕亲书手谕与你,以为凭证。”

      “皇上,取来了。”自宫人手中接过锦匣,郑妃将之捧至了几案边,轻轻地搁下,挥手令周遭宫人退去。
      郑妃恳切地望向皇帝,似征询、似传情,竟因着这突如其来的惊喜而泪光迷离。
      “打开罢。”皇帝轻声吩咐——轻得,掩不住心跳。
      郑妃匆忙垂下眼去,颤抖着手去扳那紧闭的搭扣。
      双手是那样地无力,几次,都打不开。
      锦匣终于开启,显出那一抹期望中的、耀眼的明黄。
      ——那是权力,是至高无上的皇权,那是毕生之愿、毕生心血。
      只是一刹。
      流转出清光万千的眼眸忽地失去了神采,因激动喜悦而颤栗的双手僵定在匣盖上,初初绽开的笑颜凝固作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狰狞。
      一滴泪,只是一滴,嗒的一声,砸在锦匣之中明黄之中,转瞬洇了开去。
      郑妃紧闭了双眸,没有勇气再瞧上一眼。
      ——那明黄……那明黄竟已千疮百孔、支离破碎。
      纵然千算万算,又如何能防备得到衣鱼(蠹虫)呢?又如何能料想得到,一纸圣谕、今生之望,竟就这般不经意地在小小衣鱼的咬噬下千疮百孔、支离破碎。
      郑妃猛地又睁开了眼,忙乱地伸手向那纠结牵连的残片,一片片托在手中慌乱地匆匆扫视着、搜寻着——
      或许还会留下什么,一定还会留下些什么!只要还有一线的希望,就一定要拼死挣扎到最后一刻。
      没有!什么都没有!
      零碎的字句拼凑不出依稀的原意,而常洵二字,遍寻不见,遍寻不见!
      可笑啊……可笑啊!原来希望早已葬于衣鱼腹中!早已,不为人知地,灰飞烟灭。
      十指一松,残破的梦幻纷扬洒落,形状诡异地铺了周身满地。不容置疑的绝望铺天盖地而来,郑妃只觉眼前一黑,几要昏厥过去。强自支撑着意念,终是抵不住双膝一软,无力地跪伏了下去,委顿瘫坐于皇帝脚边。
      而泪眼,竟在不知不觉间干涸,纵此时心痛如割,却再也淌不出一滴泪来。
      皇帝也不去搀扶,只瞧着那掏空了的锦匣,一时竟定定地看得痴了。
      蓦地一声长叹,在冷寂的宫室中漾了开去,分外清晰森冷。
      皇帝长长叹出口气来——
      “这是天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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