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四 ...
-
是日,清晨。紫禁城,慈宁宫。
照例向母后行礼问安毕,皇帝恭敬垂手立于一旁——今儿母后竟未立时赐座看茶。
“皇上,”太后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肃然道,“咱们母子俩就不必拐弯抹角绕圈子说话了。母后老了,你也大了,我本不想再过问你的事儿。但今儿,母后实在是耐不住,要明明白白问你一句:为何迟迟不立常洛为太子?”
太后稍停了一停,见皇帝迟疑片刻、方张口欲答,又厉声截过:“不要与我说什么元子年幼和什么待嫡(等待尚无所出的中宫皇后王氏生下嫡子)的鬼话!常洛今年已整整二十岁了,早该娶妻生子,着实是不小了;而皇后,皇后如今三十有六了,不年轻了,早已不宜生育,何况你一年到头往中宫去过几次?绝不会有嫡子了!那些鬼话,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把戏,少拿来唬弄我!你心里头打的什么主意,别以为我不明白!今日,你若能说出个有凭有据教我心服口服的缘由来,我便撒手不管,由你和大臣们去闹;若你说不出个正理,就给我死了这条心,尽快立常洛为太子!”
纵然相隔了十几年的岁月,心底犹存留着对母亲下意识的畏惧;耳边回荡着母后的声声厉叱,皇帝额上已冷汗涔涔而下。心突突地跳着,一下下撞击着胸口,暗暗生疼。
踌躇良久,只心如乱麻,不知该以何言相对。惊乱仓皇间,涨红了脸,吞吞吐吐,只勉强挤出一句托辞:“母后……常洛他,乃是都人(明时宫内称宫女为都人)所生之子……恭妃……恭妃出身卑贱,其子不足以——”
太后初闻此言倒似怔了一怔,立时便回过神来,骤然开口,厉声打断,直唬得皇帝上下一震,几欲跪倒——“呵!呵!都人之子!亏你说得出口!”太后颤抖着伸出手去,直指皇儿,神情狰狞狠厉,怒极反冷笑连连,刻薄嘲讽中依约些许悲凉寥落,“常洛乃是都人之子,恭妃出身卑贱……朱翊钧!你忘了,你亦是都人之子!你娘亲我,亦是为奴为婢,出身下贱!”
皇帝猛地一震,如受雷击,刹那间幡然觉醒,登时寒气自脚底漫至顶心;浑身激灵灵一颤,双膝一软,无力地跪倒下去,伏地不敢再作一语。
“你便屈服了么?十几年的坚持,如今,你就为了太后的一句话,弃下我们母子了么?”郑妃哀声怨叹,眼眶发红。
“我没有办法……我没有理由……”皇帝无助地申辩,迷途的孩子般茫然无措。
“那早先的那些理由呢?那支撑了这么些年的理由呢?为什么不说!你为什么不去向你的母后说呢?为什么!”郑妃仿佛失去了理智,语声尖利如刀。
皇帝惨然苦笑,凄怆如怨魂:“呵!那些理由,蒙得了母后?那些理由,又服得了谁?我们一直在自己骗自己罢了……骗得自己,几乎把梦当作了真的……一年又一年,朕推说常洛年幼,推说并封待嫡,天下又有谁不晓得这不过是拖延立储的借口罢了!常洛今年二十岁了啊!况且,历代先祖册立太子多于年幼,无嫡立长名正言顺,何时都算不得过早!朕当年意欲并封洵儿及常洛、常浩三子为王,而不立太子,以皇后年轻尚可生育为托辞,推说待嫡——谁不知这是假话!皇后早年尚且无子,何况青春渐老?再者,朕已多年不加宠幸,这嫡子由何而来!并封之事立时便被那些自诩忠臣的生生拦下了啊!……不过是一日拖一日罢了,谁都瞧得明白……母后说得是啊,我们不过是自欺欺人……自欺欺人罢了……十几年来,这些谎言,不过是你我不愿说破,不敢说破罢了,今日,却被母后道破……”皇帝一壁说着,暗自伸手去拭那迷离泪眼。
略顿了顿,无奈地摇了摇头,没有勇气抬首迎向郑妃凄哀怨责的眼,皇帝只垂头叹道:“媛,你该明白的,我原是想着,皇后向来身子不好,一年不如一年,若是三年五载内早早地去了,我便可以立你为皇后,那么,洵儿便成了嫡长子,便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了……可是……”
言既至此,皇帝已无需亦无力再解释下去,郑妃却骤然开口接过,悲极怨极:“可是,天不遂你我之愿!天意不肯成全我们!皇后她……想必,是要与皇上相伴此生,白头偕老,而后,同穴而眠了……而我……我……”
(明时惟皇后方可陪葬帝陵,与帝同穴以瞑。)
皇帝再难回以只言片语,情难自抑处,一时竟泪如雨下,忙不迭地举袖遮掩。
“三郎……”郑妃终是心下不忍,痴情顿生,无力再苦苦相逼,不禁踏前一步,正待温言相慰,奈何悲从心来,激荡难平,却是欲言又止。
烛影一晃,郑妃忽地俯下身去,两手抵住皇帝双肩,眸中噙着欲坠而未坠的泪,目间闪着绝望的冷厉——“真的,无可挽回了么?”
皇帝缓缓垂下头去,黯无声息,只是深且重的一点。
“不!不!……”复又不敢置信般地怔愣了片刻,郑妃猛然松了手,直起身来,迸出凄厉的哀号,“不……你答应过我了,你答应过我了!你不可以……不可以这样轻易地违背你的承诺!不可以……你答应了我的……对!对!你答应了我的!”郑妃倏地由悲转喜,于万般无奈之中觑见了事情的转机——那正是多年之前埋下的伏笔——“你答应了我的!你御笔亲书了圣谕!你早已经下诏册立洵儿为太子了!不是么?不是么……”宛如溺水的人骤然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刹时间,破灭的希望复又汹涌而起。郑妃欢喜得哽咽难语,含泪的双眼满怀期许,望向皇帝。
皇帝初起懵然不解,转瞬醒悟过来,惊道:“你是说——朕昔年私下写与你的那手谕?那册立常洵为太子的手谕?那……那如何当得真的……”
郑妃激动得难以自持:“是,是!正是那手谕!这如何当不得真的?这是皇上亲笔所书且加盖了御玺的圣旨啊!如何当不得真的?哪怕没有公之于众,总也是圣谕啊!难不成太后和百官还能迫着皇上收回旨意,让皇上自食己言,失信于天下!(其实只失信于她一人罢了)三郎……我竟差点忘了还有这圣旨……竟差点就……我将那手谕封在锦匣内,就搁在这大殿的屋梁上……我立时叫人去取下来……我这就叫人去取圣谕下来……来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