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惜见白头哀》无间赤衣

3、第2章

　　梆子声从后边远远传来，起先还一声一声，安静悠扬。却几乎立刻就被前台裹挟而来的欢呼声浪敲破了，夹在喧闹震撼的钟鼓乐中，迅速隐匿了踪迹。
　　欢呼声自然不可能是台前的贵宾们发出来的。据官府的说法，能到台前观典的统统非官即贵，平素持成守礼惯了，矜持沉稳，又怎么会肆意无忌地发出那么猖狂的欢呼？
　　倾雪偶尔也会觉得奇怪：花月祭每年至少要办上三次，说是本城盛典，其实早应该是见惯不怪的了，为什么每回都还能吸引上万人次在河对岸遥遥观看？即使隔了一条江，根本看不清舞台状况，还有官兵拿刀拿枪挡在前面，乡民们也意兴不绝，熙熙攘攘的，据说每回都能挤出点事来。至祭会开场，更是欢呼喝彩之声不绝，直侵袭上台。
　　怎么官府也不稍加控制，不怕惊扰了那些又高贵又风雅的嘉宾们的耳目享受？
　　她某次不小心道出心里的疑惑，却遭到惜月楼的姐姐们的一致讪笑。一向坐稳头牌的红月是见惯大场面的，她袅袅娜娜地走到倾雪跟前，伸出一只纤纤素指掻刮着倾雪的脸，笑得极其暧昧：“我们的倾雪妹妹看似冰清玉洁，果真也冰清玉洁。宝儿姐姐也忒偏心了些，平时总舍不得让倾雪姑娘抛头露面，只让她侍弄琴乐。可是既然已经正式出来接客，至少也得学着把客人的心琢磨个透彻么。”
　　“咳，客人可都是男人。要是连男人的头发都没碰过，那还怎么琢磨男人的心？只要经过几个男人，保管倾雪妹妹立刻脱胎换骨。”
　　“别说笑话了，倾雪妹妹可是立过誓不卖身的，跟咱们可不一样。人家是出污泥不染的白莲花，咱们呀，早被那些腌臜男人染得周身污黑了。怎么能比？”
　　姐儿们哄笑着散开了，倾雪脸上的燥热却足足过了一个多月才散。自此后，她更小心谨慎，生怕再说错话惹人讪笑。直到许久以后，有一次她帮花宝儿誊写帐目，花宝儿忽然对她说了以下一番话：
　　“咱们惜月楼虽然名属官伎，却是自己营生，姑娘们的花钿绸缎全得靠自身辛苦得来。除了做好本份的事，平素还得多多仰仗官府关系。有了官府抬举，那些有身份有权势的客人才会赏光上门。花月祭确实不算什么大事，但毕竟是由官府一手主导的万民同乐的盛会，洛阳城里的这十几家勾栏院都指望着靠这个露一把脸，使出浑身解数，各出奇招，好博一博出位，打响各自名头。
　　“不错，邀请名单通常不会超出百来人，但所请嘉宾都是在洛阳城举足轻重的一流人士，能请到他们是官府的荣光，把他们哄高兴了官府自然也面子十足。可单单靠这些人，我们的生意也没法红火起来，所以我们真正要吸引的，其实是河对岸那些上万上千的普通民众，没有他们，这花月祭根本火不起来。他们之中不乏一些商贾，这些人关照我们的生意可比官府中人还要来得勤快。你看看河对岸有一些临时搭起的台架子，就是他们包下的。
　　“别以为隔得太远看不清晰就会打散了他们的兴头，有句话叫‘奇货可居’。就因为看不清楚才抢着要看，因为那里面的都是名流。人们做不了名流也会想要试试名流做的事。至于那些位于台前的贵宾，身后越是热闹就越能显得他们地位气派的超然不凡，些许的吵闹又何须介怀？这可是花月祭，不是平常的小楼酬答。”
　　花宝儿说话时正忙着把一柄算盘打得“啪啦啪啦”响，似乎只是随兴说说。倾雪却明白她必定是听到那天的事，所以藉机教导她一些人情世故，心中对花宝儿又多了几分感激。
　　正神思渺渺，房门突然被大力打开，倾雪微微吃了一惊，抬头见是花宝儿。她极少这么风风火火的，此刻罩着轻纱的脸上却逼出一股急迫凌厉的气势来。小丫头环儿跟在她后面，脸上也是一阵惶急。
　　花宝儿急急发令，语气不容违逆：“倾雪，赶紧准备，待会你和红月一起出场。”
　　“姐姐，不是说我押后场……”
　　“改了改了。我已经把琴工换了，一会儿红月跳舞，你在旁弹筝。”
　　“可是这太了……”
　　“仓促也得改。我刚刚才收到风声，万花院的玉眉今晚反弹琵琶跳《十面埋伏》，还请了胡姬伴舞，什么时候让他们学到这招的！看客要的是新潮华丽，咱们的《夕阳箫鼓》跳得再好也是平常，跟他们一比，铁定会落在下风。咱们惜月楼可是洛阳最最顶尖的，怎么能轻易让别人抢了风头！至少也得抢足头彩！快些，别耽误了时辰。”
　　倾雪只得赶紧补妆，收拾行头，花宝儿一旁看着，心念一动，拉住倾雪：“等等，妆就不必补了。环儿，把我的奸那件月白外袍取来。”
　　她拿起一方丝帕，将倾雪的妆反揩掉了些，然后拔掉几个发簪，将一绺发丝拉下，耙散了，再松松地拢向胸前。
　　她退后一步，看清楚自己的杰作，点了点头。
　　“再把外衫脱了，待会穿我的外袍过去。哼，我就不信，惜月楼有‘素雪媚月’一同押阵，还怕斗不过万花院的胡女胡舞！”

　　洛水一隅，华灯齐上，水面上笼罩着一层朦朦胧胧的晕光，又分外浓烈。
　　靠着岸搭起的三丈高台，此刻已被浓烈的华彩笼罩。数十名精壮的汉子，赤膊束红，高高举起棒槌，往面前同样镶金披红的各色铜鼓击下，鼓声时而紧密，时而疏缓，节奏紧凑却齐整有力。间中，汉子们还会越过铜鼓在空中齐翻筋斗，发出震天的吆喝，场面颇是震撼威武。
　　百来艘清盈小舟靠在台前，静静停伫在水面。哥舒关明引颈观望，连手中的酒也忘了，看到精彩处，禁不住大赞了一声：“好鼓！整齐威严，直可以媲美我军中的军鼓。”
　　左曦悠悠笑道：“哥舒你好眼力，这些鼓手如无意外，全都是出自军营之中。”
　　哥舒略略惊讶，立刻又转为鄙夷：“官府竟然让军鼓手在风月场上敲花鼓，这算什么？鼓励军士怡情声色？玩物丧志？”
　　“哥舒此言差矣，这些鼓手可让花月祭生色不少。军民同乐并非一件坏事。而且藉着鼓声震撼，也可以让平民百姓粗略一睹我朝军容，对我军防的信任度大大增高，也更安心置业营生，有利于天下安生，朝纲稳定。”
　　“……敲个花鼓都能牵扯到国家天下，忠君爱国的左小侯爷，你还有什么东西是能不跟家国天下挂钩的？”
　　左曦笑笑：“天下之土，莫非王土。包括我左曦本人，也只是天子脚下的一只小小蝼蚁罢了。只要君主有令，即鞠躬尽瘁，虽万死不辞。”
　　哥舒无言，只得叹息：“要是我国也有这等蝼蚁的志向，何必还散居大漠，日日餐风宿露？可惜都是一些有勇无谋的蛮夫，难怪只得臣服于天朝。”
　　两人一时沉默。唏嘘间，应许从旁小心提醒：“小侯爷，哥舒公子，花鼓只是过过场，约只占半刻钟时间，马上便是姑娘们的献艺了。”
　　哥舒自然不肯错过，眼睛立刻又放回台上。方才的冷场转瞬即过，仿佛从未发生。
　　这小伙子果然机敏。左曦心里暗赞，面上却不动声色：“今年怎么排序？”
　　“第一位出场的自然是惜月楼红月姑娘的献舞；第二位据说是万花院的玉眉姑娘，玉眉姑娘比不得红月姑娘名声响亮，也不够红月姑娘资历深厚，但她师从天竺师傅，据说她琵琶和胡舞都是洛阳最好的。不过近年大伙儿比较看好的还是惜月楼的倾雪姑娘。她会在后面的咏诗赛中出场。”
　　“倾雪？名字不错，我从前常走惜月楼时怎么都没听说过？”
　　“公子自然不知。倾雪姑娘这两年方才崭露头角。倾雪姑娘原本出身大家，是先太子太傅文皑的嫡亲女儿。说起来倾雪姑娘也满可怜的，前太子叛党肃清后，文太傅全家抄斩，妻女充伎。文夫人不堪蒙辱，竟在判案当晚在大牢里悬梁自尽了。当时倾雪姑娘年纪还小，幸得惜月楼的花娘子怜惜，带回楼里，悉心调教，现已是与红月姑娘并肩的另一红牌。”
　　左曦听得心下恻然，静默间，台上鼓声已停。鼓手集合向台下齐施了个礼，便在观众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中鱼贯而下。台侧两边，已高高竖起惜月楼的招牌标记。
　　台上璨然的灯火在一霎间全然熄灭，引得观众一阵骚动，但立刻便静默无声。
　　虽有明月照映，却只看得见有数个人影悄然上台，舞台侧边的帷幔拉上了一些，挡住两旁的乐师。
　　大约惜月楼盛名慑人，场内场外俱是静寂无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忽有一缕洞箫，幽幽传来，奏乱了静谧的空气，倏忽又止。
　　台上正中的人影约略动了动。不一会儿，洞箫再度响起，曲风渐渐变的悠扬绵长，曲调也从缓慢清幽逐渐华丽动人，竟是一曲《夕阳箫鼓》。
　　台上的人影已伴着轻纱悠悠起舞。那人一身绯红，连舞动的长纱也是绛红色的。月光下她长袖鼓荡，体态轻盈，细腰窈窕，不若轻轻一握。此人所跳并非艳舞，却自然而然，媚骨天生，一举一动均醉人心扉。
　　台下已有人轻呼：“是红月！”
　　箫声渐退，另有一股筝韵缓缓而替。此时台上的灯火又再燃亮，清晰映出舞者的身姿面貌，场下的空气已有些骚乱，即使隔着河对岸，也听到有无数的人正在高喊红月的名字。
　　正在此刻，一边帷幕忽飘然而下，现出正在弹奏的女子。但见她席地而坐，白袍松松揽着，发鬓微乱，几绺碎发散散垂落，精致姣美的脸上妆容微残，眼角微垂，漫不经心地奏着筝，一派百无聊赖的慵懒情状。素净自然，却显出几分芙蓉春睡后的妩媚可人。
　　这一分安然静坐的素白，与灵动摇曳的媚红一起，竟然构成绝妙的视觉效果。
　　台下的骚动更大。河对岸已有人在不住地叫唤：“倾雪姑娘！红月姑娘！素雪媚月啊！”
　　连应许也轻呼了一声：“素雪媚月！素雪媚月竟然同台献技！真难得，难得！”
　　左曦的酒杯不知何时掉了，酒水洒落一桌。
　　他直直注视着台上的白影，口中喃喃地道出一个名字：
　　“依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