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岛》怪月

6、第 6 章

　　六、

　　刘安吃过午饭往周屿文家走。
　　两家其实离得不远，步行也不到二十分钟，周屿文给刘安发了详细地址，刘安直接找到了家门口。
　　“拖鞋在鞋柜下面，”周屿文进厨房给他拿饮料，“喝雪碧吗？”
　　“都行，”刘安换上拖鞋，也走进厨房，“哥你吃午饭了吗？”
　　“吃了。”周屿文回答得十分流畅。
　　“吃的什么？”刘安怀疑地看着他。
　　周屿文把雪碧递给他，“......外卖。”
　　“没见外卖盒啊，”刘安走出厨房朝门口确认了一眼，“真的吃了？”
　　周屿文摸摸鼻子，“早上吃晚了，不饿。”
　　“给你带了姥姥做的肉夹馍，”刘安拉开书包，“你还真的不好好吃饭啊。”
　　被弟弟这么说，周屿文觉得有点没面子。
　　“我就是不饿，”他强调，“饿了就吃了。”
　　“嗯，那你现在饿了吗？”刘安拉开微波炉，把肉夹馍放进去，“饿了吧？”
　　周屿文摸摸肚子，没说话。

　　虞黎的房子比姥姥家大出不少，三室两厅，采光通透，装修风格简单大气。客厅、餐厅、厨房连成大横厅，厨房的推拉门开着，里面空荡又整洁，一看就是没什么人用的样子。餐桌是六人长桌，周屿文坐在靠近厨房的那头等着吃肉夹馍。
　　“你这周会去姥姥家吗？”刘安问。
　　“有事儿？”
　　刘安摇摇头。
　　周屿文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你们中午也吃的肉夹馍？”
　　“嗯，”刘安站在微波炉旁边，“姥姥还做的蛋花汤。”
　　周屿文“哦”了一声，没好意思说自己也想喝蛋花汤。
　　“你还不如每天上姥姥那儿吃饭去呢，”刘安听着“叮”的一声，把盘子端给周屿文，“省得你不吃饭姥姥还操心。”
　　“我没有不吃饭，”周屿文咬下一大口，说话含混不清，“我就是刚才不饿。”
　　刘安一副“行吧你说什么是什么”的表情，不再跟他纠结这个。
　　“别喝凉的了哥，”他把周屿文杯子里的雪碧倒给自己，进厨房给周屿文倒了杯温水，“免得胃疼。”
　　周屿文来不及抗议，自己的冰雪碧已经被别人据为己有了。
　　不过肉夹馍配冰雪碧确实口感不太对，周屿文也就没跟他计较。
　　“那是我房间，”周屿文抬手指向最南边的门，“我买了零食，你吃吗？”
　　刘安歪歪头，“你是不是打算把零食当饭吃？”
　　周屿文又咬了一大口肉夹馍，“你是不是管你哥特有成就感？”
　　刘安“扑哧”笑了，拎上书包站起来，“不敢管我哥，我去你屋看看。”

　　竖向的走廊边上分别是几间卧室和卫生间，周屿文的房间应该是主卧，面积很大，书柜、衣柜和一个书桌占了一整面墙，角落里放着一组电子鼓，旁边地上堆着几本书和纸。双人床靠窗摆着，被子没叠，只是随意地在床上抖散铺开。书桌也十分凌乱，笔和书就不说了，卷子东一张西一张，中间还夹杂着乐谱，还有白纸上写的像歌词似的东西，鬼画符画来划去，刘安基本分辨不出几个字。
　　他本来只是打量着看看，看着看着就习惯性地把铺了一桌子的纸片都给归拢好了，周屿文吃完肉夹馍打着饱嗝儿进房间，乍一看光溜溜的桌面还愣了一下。
　　刘安正在书桌对面的大书柜前看他的CD收藏，听到脚步声回身，看见周屿文的表情后突然担心自己是不是多管闲事。
　　“那个......卷子按科目放的十字，乐谱按上下叠着的，要是错了......”
　　“瞎弄的草稿，没事儿，”周屿文满意地摸摸终于露出来的书桌桌面，“嚯，我桌子还挺大。”
　　刘安放下紧张，有些哭笑不得。
　　“给你改的英语作文看到了吗？”周屿文在桌上翻找。
　　“看到了，”刘安指了指单独放出来的一张纸，“这儿。”
　　“嗯你先看看，红笔勾出来的句型背下来，我消化会儿你给我讲讲物理。”
　　刘安一令一动，从满目CD集中回神，坐在周屿文的桌前开始学英语。

　　衣柜边上有个懒人沙发，是周屿文最爱的地方，坐进去就很放松。
　　这几天连着天气不错，周屿文强撑着精神，还是被太阳和食物一起拉向睡眠，他挣扎了一会儿，费劲地起身。
　　“你喝咖啡么？”周屿文边问边打哈欠。
　　刘安眨眨眼，脑子里还在背英语，有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周屿文已经在外面开始冲咖啡了。
　　“我不要咖啡哥！你胃不好也不要老喝咖啡！”
　　周屿文神情复杂地看着冲出来的刘安，大好青春的一个小男生，怎么跟老太太似的爱唠叨。
　　“......就半杯，”周屿文打发他走，“背完了没？背完了给我讲题。”

　　刘安讲题很有耐心，周屿文练习册上勾出来的题目，刘安都提前写好了答案和做题过程，周屿文看过一遍以后扔开自己做，但总是卡壳，刘安就在边上看着，问周屿文是怎么想的，然后告诉他为什么不对，正确思路应该是什么。
　　这种方法做一道题目就要花挺久时间，俩人从下午一点一直弄到下午四点还没结束，周屿文头昏脑胀，摆摆手觉得自己还要再嗑一杯咖啡。
　　但是他没敢说。
　　刘安撕开一袋□□软糖，给周屿文手心倒了几颗。
　　“咀嚼有助于思考。”
　　“思不动了，”周屿文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想找点别的聊聊转移一下注意力，“......你想跟东东学琴吗？”
　　“嗯？”刘安像是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个话题，歪着脑袋想了想，“东东哥没空吧，我也......我就瞎玩玩。”
　　“嗯，瞎学着就会了，”周屿文起身，从占据整面墙的衣柜下方的抽屉里掏出一个只有四个八度的小键盘，“你要想玩拿这个玩玩。”
　　刘安接过键盘，“你也会啊哥？”
　　“写曲子的时候偶尔用，”周屿文坐回去又吃了两颗□□糖，“不算会。”
　　刘安露出一副“我知道你在谦虚”的表情，周屿文没回应，看他在不插电不出声的键盘上掰着指头弹那几小节《梦中的婚礼》。
　　“哦对了，”周屿文拉过自己的书包，在里面翻找一阵，“你的工资卡。”
　　刘安手指顿住，并没有立刻抬头。
　　周屿文感觉自己递出去的手有些微微僵硬。
　　刘安叹了口气，这才抬头，勾勾嘴角，“我还有工资卡？”
　　“嗯，”周屿文看他不接，就把卡片放在他膝上的键盘上，“停悬的一份，给我当家教的一份。”
　　“给你当家教我还收钱？”刘安不去看那张银行卡，“哥，这卡里多少余额？”
　　周屿文吞咽了一下，“提前给你付半年的。”
　　刘安轻轻摇头。
　　周屿文以为他会说“我不要”，然后他就会把锅推给夏哥和虞黎，刘安就没法拒绝他了。
　　“托你帮我找兼职，麻烦你帮我改作文，拿大姨的钱给我买鞋，白要你的东西，然后还拿你的钱。”
　　刘安仍然微笑着，甚至直视着周屿文，带些调侃的意味，可他的眼神却过于冷静，冷静的几乎要让周屿文败下阵来。
　　“哥，我成了便宜亲戚了。”
　　屋里大概有两三秒的静默。

　　他拿这样自轻自贱的方法拒绝，周屿文揉了揉头发，心底兀地生气一股烦躁。他以为之前的生疏只是因为兄弟之间长久不见带来的隔阂，这几天的刘安又像是小时候那么乖，说什么听什么，周屿文之前几乎没想过会收到这样严丝合缝的拒绝。
　　更复杂的是在烦躁升顶之前他又生出深深的懊悔和自责，周屿文向来都如此自负，他的自以为是似乎正在伤害他唯一的弟弟。

　　而刘安的笑容也就快挂不住了。
　　他知道不是谁都愿意收到这样的拒绝的。
　　周屿文或许会生他的气，说他“不识好歹”，刘安对这样的反应也绝对能完全接受，他一直在画线，周屿文却一再跨过他的线逼得他一遍一遍重新调整。
　　退到现在他不想也不敢再退了，他从小受到的教育让他必须讲出这句拒绝。
　　他以为他选了一个最轻最缓的方式，把错都拢在自己头上。
　　可对于在乎他的人来说，这却是最严酷的拒绝了。

　　周屿文嘬起两颊的肉，最终烦躁消失在一个响舌之间，“跟自家人别这么说话。”
　　刘安笑了，点点头，把卡放回周屿文桌上，“嗯”了一声。
　　“我妈也不能让我要这钱，你和大姨的心意我们都知道。”
　　周屿文点点头，“这卡你大姨的，我帮你收着，有要用钱的地方找我，你妈最近也不宽裕。”
　　刘安心落回肚里，放松地笑了。
　　“嗯知道。”
　　“下周陪你去买张桌子？”周屿文不经意似的，“我看姥姥那阳台花架旁边还能放，你那么趴着写作业肯定不行。”
　　刘安犹豫了片刻。
　　其实周屿文说的他也想到了，但是有个问题，阳台上没有灯，如果要装的话，老房子电路改造不容易。要拉插线板的话地上又会拖拉出一堆线，他还没想好怎么办。
　　“或者你干脆搬过来住算了，”周屿文敲敲他的键盘，“客卧反正没人。”
　　刘安短促的“啊”了一声，眨眨眼。
　　周屿文以为这是说动他了，“怎么样？你跟我住小姨和姥姥也都放心。”
　　刘安却突然猛摇了几下头。
　　“我妈......”刘安似乎有些顾虑，“我俩刚过来，她也不适应，我还是多陪陪她。”
　　周屿文还欲说什么，刘安抬头送上一副笑脸。
　　“下周你陪我去买桌子吧，还有台灯。”
　　周屿文挑了挑眉，点头，“你说了算。”

　　下午时间不够，题目没讲完，刘安说周一中午再给他讲。
　　俩人收好东西从家狂奔去打车往停悬赶，刘安其实今天不用早去，但是周屿文说得带他吃饭，半强迫似的把他按进出租车。
　　“你们原来学校物理课进度这么快？”坐在车上周屿文问。
　　“有辅导班，”刘安笑了笑，“高中的内容我基本学完了。”
　　“......竞赛辅导？”
　　“嗯，附中是不是没有这种辅导啊？”
　　“高二下学期校内预选赛，正式辅导要到我这个暑假才开始，”周屿文想了想，“等会儿问杨戟星要两套题过来，你先做着。”
　　刘安笑起来，“谢谢哥。”
　　“别老谢我。”周屿文不耐烦。
　　刘安面颊鼓出两个小包子，漏气后带出一个笑容。

　　杨戟星给了刘安一个群号让他加，又给了他一份包里随时带着的辅导班笔记。让他加的群是个高二的竞赛资料群，刘安在群文件里翻了翻，他想到的想不到的资料一应俱全。
　　因为晚上还要把设备搬回去，刘安就没再回家，找了个角落的单桌，对着手机上的资料研究了起来。
　　周屿文周末的演出服装会更不同一些，虽然看上去都是一样的随意，但总有几个小亮点。今晚他抢了一个西西的耳环扣在了自己耳朵上，银色的光在干净的白衬衣上晃着，莫名多了一分诱惑。
　　晚场气氛一向很好，刘安看了一会儿资料就专心啜着吸管看表演了。
　　他想起今天先放在周屿文那里的那个小键盘。
　　不像周屿文，总是能有这样那样的爱好，他好像一直以来都是个挺无趣的人，并没有什么格外喜欢的东西。学校的课业科目他都能优秀完成，不是因为兴趣，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应该做到”，直到高中他才培养出一点儿对物理的偏爱，但是这样一门广博精深的学科让他没有底气也没有胆量将其称为“爱好”。
　　或许是他接触的太少，两年前他在4S店帮忙的时候就对汽车有了兴趣，现在跟着周屿文的乐队玩就也想学键盘，周屿文跟他说“不用太正经，玩儿而已”，可是他喜欢这种严肃认真地对待生活中“玩乐”这部分内容的感觉，这让他体会到一种新的活力。

　　桌上的手机震了两下，他拿起来看。
　　——作业写完了？大李头给你送温暖
　　发件人：郑攸鸣。
　　紧跟着来了两个文件，“物理竞赛辅导第一周”、“物理竞赛辅导第二周”。
　　刘安笑了，迅速回过去。
　　——谢了。
　　——大李还念你呢，说难得有个竞赛苗子还走了。
　　大李是刘安原来学校的班主任，物理老师，对刘安十分偏爱。
　　——会好好努力的。[奋斗]
　　——也别太拼了，你还跟你姥姥住？还五点起去学校写作业啊？
　　——嗯，我睡得早。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刘安没立刻回复，手机在手里转了两圈，视线无意识地去找周屿文。
　　手机又震了两下。
　　——新学校还行吗？没被打击？
　　刘安想了想，把杨戟星给的资料拍了张照片发过去。
　　——正在被打击。
　　对方显示“正在输入中......”显示了半天。
　　——小刘，你家这是什么灯光？[疑问]
　　刘安愣了一下。
　　对面又发来一条。
　　——你在哪儿呢？你在家吗？
　　刘安眼珠转了转，拿起手机给他录了个三百六十度环绕视频，在舞台上特地多停留了一会儿。
　　晚上九点多正是最热闹的时候，乐队的表演也格外卖力。周屿文的白衬衣扣子开了三颗，右耳一指宽的圆环在耳边晃，衬得他棱角分明的轮廓愈发锋利。
　　对面果然登时不淡定了，连着发了一串的“？”。
　　——刘小安？在酒吧？你学坏了啊？
　　——跟谁去的？找学习资料找到酒吧去了？
　　——人呢人呢？回话啊？

　　刘安笑着看郑攸鸣自己着急了一会儿才悠哉地回道。
　　——跟我哥，他是乐队的。
　　——你表哥？
　　——嗯。
　　——哇你表哥挺会玩啊，哪个是你表哥啊？
　　——打鼓那个。
　　对面明显是看视频去了，又过了两分钟才回复。
　　——看不清脸，拍个近点儿的。

　　刘安举起手机，努力把距离拉近。
　　他正要按快门，舞台上把鼓棒舞出花的那人似有所感，突然向着他的方向抬头笑了一下，而后便一直朝着他看过来。
　　这个笑容不像平时的周屿文，不像他在学校高冷的样子，不像他在家一贯懒洋洋的样子，不像他对着自己装出的一副沉稳大哥的样子。
　　这个笑很张扬、很有侵略性，妖冶又锐利。他微眯起来的眼尾是一支箭，无往不利，百发百中，明明被瞄准的人都已经感觉到危险了，却仍然动弹不得，心甘情愿被钉在原地。
　　刘安手一抖，照片花了。
　　他也不知是因为偷拍被抓到心虚还是怎么的，明明周围也没人看他，自己却格外不自在，迅速删掉了花了的照片。

　　——照片呢？
　　郑攸鸣还在催。
　　——拉近看，我有事儿，下次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