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岛》怪月

2、第 2 章

　　二、

　　虞黎带着两个大小伙子去市中心的商区吃了顿川菜，刘安从北方来，不太适应南方的甜口，吃辣倒是没问题，连着加了两碗饭。
　　饭桌上的话题无非就是问问学校、聊聊学业，虞黎怕刘安教材不同，来了跟不上进度，刘安笑说还好，差也差不了多少，虞黎张罗着要给他找家教，最后被拒绝了。
　　“还有哥呢，有问题我问他吧。”
　　“你哥？”虞黎嗤笑，“物理就能考40分，问他还不如抓瞎。”
　　刘安忍着笑在桌子底下拿膝盖碰碰周屿文。
　　他这些亲昵的小动作好像还带着儿时的记忆，但他越这样周屿文越觉得哪儿不对劲，更添烦躁。
　　他不说话，席间就只剩虞黎和刘安一问一答。
　　“吃完了大姨带你买两件衣服去，都来新学校了，还穿着旧校服。”
　　“我们班主任让穿的，”刘安苦笑，“我第一天穿运动服她都不让。”
　　“那......那你缺什么吗？大姨带你买双球鞋吧？你这板鞋穿着脚凉，咱们这儿湿气重......”
　　“大姨我不用，”刘安笑，“球鞋有，但是穿这个也不觉得凉。”
　　“那还是......”
　　“我带他去。”
　　周屿文放下筷子，终于愿意说话了。
　　“买球鞋你懂什么，我带他去就行。”
　　虞黎瞪他一眼，但是看刘安没拒绝，想了想，划开手机转账。
　　“那你带他去，钱给你转了，多不退少不补，有点良心周屿文。”
　　刘安哧哧地笑。
　　“我刚好去车里处理点工作上的事情，小安不着急，慢慢逛，等会儿大姨先送你回去。”

　　虞平带着刘安，现在和老太太住在一起，老爷子走了六年了，老太太一直一个人，现在有人回来陪她，周屿文也觉得应该是件好事。
　　虞黎踩着高跟鞋急匆匆结完账走了，周屿文和刘安并排坐着，吃得太饱，两人还都没有起身的意思。
　　“有哪双之前就想买的么？”周屿文问。
　　刘安笑，摇摇头，“大姨那儿应付过去就完了，不能真的叫你们破费。”

　　又来了。
　　这种分寸绝佳的生疏感。
　　以前刘安管他叫哥，就是真的拿他当哥，信任他依赖他，现在管他叫哥，就是礼貌性的一声称呼，好像他心底里周屿文是个相熟的外人，自己本不该麻烦他。
　　甚至不该在学校里承认他们是兄弟。

　　周屿文压着烦躁喝了口茶。
　　“你大姨这个人，给你钱让你花的时候，你要是不花，就是瞧不起她。”
　　“我没那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周屿文懒得跟他争，此时血液都在胃里消化，说话也不过脑子，“你跟我们这么客气干什么？”
　　“没有啊，”刘安摸摸鼻头，“哪儿呢，哎对了哥，你说给我介绍个活儿，什么活儿啊？”
　　“体力活儿，但是效率高赚得多，”周屿文站起来，拿上书包，“你明天下午放学校门口等我。”

　　最后买哪双鞋还是周屿文决定的，价签都没让刘安看着就去扫码付款了。
　　“穿上，给你大姨显摆去。”
　　刘安低头打量新鞋，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可又确实喜欢。
　　周屿文品味高级他从小就知道，周屿文喜欢的东西总是与众不同又恰到好处的，这双球鞋的气垫后跟处有抹淡淡的柠檬黄，清新阳光又不哗众取宠。
　　其实没看到价签他也大概知道这双鞋多少钱。
　　虞平一个人把他养大，靠着社区诊所的工资和她主动多担的一个晚班，衣服啊鞋啊这些东西，对周屿文来说是装饰品，对刘安来说却只是必需品，他不习惯拿这样的东西来陪衬自己。
　　周屿文和虞黎的热情让他无法推却又自惭形秽，他只能踩着这样一双鞋走过繁华明亮的高级商场，然后在单元楼门口把球鞋装进书包，换上自己的板鞋。

　　虞平来之前托人问过这边的工作，原以为来了就能入职，但又出了些岔子，用人单位说给不了她编织，只能当临时工。虞平这次来这个城市就是要扎根的，她亏欠儿子、亏欠母亲，她想能在这个冬天花也不会全部败落的城市里，把她的亏欠都补上。
　　临时工给不了她她想要的，她只能咬咬牙，继续靠卡里不多的积蓄再撑一撑。

　　这个家只有一室一厅，因为虞平和刘安搬进来，就在客厅多支了一张床给刘安睡，虞平和老太太睡卧室。
　　“大姨带你上哪儿吃饭去了？”虞平在卧室整理衣服，听见刘安回来也没出来。
　　“吃的川菜，店名......忘了，”刘安撒了个无关紧要的谎，“姥姥我回来啦！”
　　“屿文和虞黎也不上来？”老太太迈着碎步子奔到阳台窗前看，“这么着急。”
　　“大姨晚上要跟国外的同事开会，哥说他作业也多，”刘安打开书包，动作稍顿，然后又一切如常地拿出作业来摊在茶几上，“他高二啦。”
　　“是，是，”老太太没看到人也没看到车，转身进来了，“小安作业多吗？”
　　“我才刚开学呢姥姥，”他抬头一笑，“今天没半个小时就能写完吧。”
　　虞平走到客厅，看见儿子佝偻着身子，坐在小凳子上，在低矮的茶几上写作业，皱了皱眉。
　　“等两天我去看看房屋中介......”虞平走过去，手掌贴在儿子的背上，一下一下抚着，“咱娘俩还是......”
　　“都说了不用，”刘安无奈似的，拿妈妈当妹妹哄，“哪有好价钱的半年租期的房子？我都跟班主任说过了，这学期有人退宿第一个安排我，没有的话我下学期也能住校了，你就跟姥姥住着，还多花房租钱，何必呢？”
　　虞平紧拧着眉头，并没觉得被安抚，“可是你这样......”
　　“我在哪儿都能学，”刘安笑，“这边教材还比我原来学校简单，我没问题啦，你这两天吃药了吗？睡好了吗？”
　　虞平咽了口唾沫，“吃、昨天吃了。”
　　“嗯，今天呢？”
　　虞平深呼吸一口，“今天状态稳定，不吃。”
　　刘安鼓励地点点头，“好，不吃。”
　　“你别跟你大姨她们说我......说我的病，”虞平小声，“我没事儿，别给人家添麻烦。”
　　刘安安慰地握握她的手，“我知道的，妈。”
　　“那，客厅门给你关上，我和你姥姥在卧室，不打扰你学习。”
　　“好，”刘安点点头，重新拿起笔，“你们早点休息。”

　　虞平带上门出去了，刘安转着笔，很快速地写起了题。
　　开学第二天，确实没太多作业要做，甚至有两科老师没有布置作业，刘安转学来之前在网上查过，这边附中虽然是省重点且年年排名靠前，但是校风并不古板，学校鼓励学生多方面发展，但因为汇集了太多精英，学习压力大多不来自老师而是来自身边的同学。
　　刘安在学校已经写完了绝大多数作业，剩下他最拿手的物理和最苦手的英语，他决定先做完物理，再解决英语。

　　思维沉淀下来以后，心也跟着静，新学校的课业并不简单，但是在他擅长的领域里，刘安喜欢有挑战性的任务。
　　二十分钟，没什么坎坷地完成一张练习题，刘安翻了翻手里的册子，突然想起来今天虞黎说周屿文物理考了四十分，一下没防住笑了出来。
　　周屿文也会有不擅长的事情吗？刘安觉得听上去不太可信。

　　卧室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是脚步声、关门声，又过了两分钟，里屋的灯熄了。
　　老房子里每个屋子之间的隔光并不太好，客厅仍然亮着的暖黄灯光既不适合写作业，还无孔不入地从卧室的门缝里钻进黑暗。
　　虞平有焦虑症，晚上容易睡不好，刘安又坐了十分钟，然后轻手轻脚去洗漱，进屋后也关了灯。

　　新班级对他很友好，刘安大概知道自己天生亲和力高，也懂如何发挥这个优势跟别人拉进距离。他并不拿这种“懂得”去做交换，反倒是这种“懂得”让他的真诚看上去更加讨人喜欢。
　　“小安来好早啊，”后座的女生打着哈欠坐下，“怎么比值日生还早。”
　　“我姥姥在家起床早，”刘安趴回桌子上，拿出要补眠的架势，“我就跟着起了，又困了，睡会儿。”
　　“睡吧睡吧，早读叫你。”

　　刘安闭上眼睛刚要睡，突然又被喊醒。
　　“小安小安，小安？”
　　刘安抬头，面前是个齐耳短发的女生，叫洪颖，是英文课代表，典型的甜妞儿长相，大眼睛双眼皮，短发衬着婴儿肥的脸蛋，分外可爱。
　　“小安你在奶茶店打工吗？”洪颖简直两眼放光，“中午能点外卖？”
　　“啊......”刘安犹豫了一下，“就是，昨天去试了一下，不太合适，可能还是不做了。”
　　“什么嘛——”洪颖拖长调子哀嚎，“我还想说以后喝奶茶好办了，结果你怎么就不做了啊......”
　　刘安觉得有点好笑，“我不做了还有别人做的，我也不能给你折扣。”
　　“又不是折扣的问题，”洪颖撇撇嘴，“英语作业写了没？交作业了！”
　　刘安慢吞吞把手伸进书包，想了想，“你借我作业对个答案吧？”
　　洪颖睁大眼睛，“英语作业你也对答案？”
　　“我......”
　　“他们那儿英语不行吧，”右边传来一个男生的声音，不太友好，“昨天布置的一篇完形一篇阅读可是及格难度，这班英语及格不了的可能一个都没有。你不会要当第一个吧？”
　　“扯什么呢韦力翔！”洪颖听不下去，“大清早阴阳怪气，没吃早饭啊？”
　　“没，小颖姐有吃的吗？”
　　“吃屁去吧你，”洪颖毫不留情，又回头安抚刘安，“他嘴贱，别理他。”
　　刘安笑着摇摇头，又小声跟洪颖说，“我英语确实不好。”
　　洪颖想了想，也小声跟刘安说，“你加我微信，我给你传答案，别让别人看见。”
　　刘安使劲儿点点头。
　　韦力翔坐刘安右手边前一排的位置，洪颖一走，他回头打量刘安。
　　“看什么？”刘安却不回应他的视线。
　　韦力翔眯起眼，“你穿AJ新款，还去奶茶店兼职？这装的是哪种逼？”
　　刘安手机震了一下，洪颖通过了他的好友请求。
　　他低下头，快速默背着屏幕上的选项，没再理会韦力翔的挑衅。

　　中午吃饭的时候他没在食堂看到周屿文，看样子周屿文并不经常来食堂吃饭。他一边扒拉着饭一边盘算，不知道自己干了一天就这么辞了奶茶店的工作到底靠不靠谱，周屿文虽然一副“一切我有安排”的样子，可是又没跟他具体说明白到底是干啥，只说是体力活儿但给钱多，刘安想不明白，搬砖还能挣得多？
　　但他还是本能地选择信任周屿文。

　　因为并不确定周屿文是不是想被看见自己和他一起走，刘安今天又一次踩着下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就往外飞，可是他在校门口等了足足十分钟，才见周屿文和两个脸生的男生拖拖拉拉从人潮中走来。
　　“你动作挺快，”周屿文冲他点点头，看见他上脚的新鞋，唇边溢出一丝笑意，“这款鞋是该你穿。这是林程，这是杨戟星。”
　　刘安冲着两人小幅度点点头算是招呼，周屿文刚刚这话听起来有些狂妄，刘安突然间甚至不敢抬头，只拿上目线看人，又低下头不自觉动了动脚。
　　“和跷跷板一个颜色。”刘安抖了个机灵，膝盖弯曲手在空中仿佛握着把手，动了两下。
　　“嗯？”周屿文没跟上他的节奏。
　　“跷跷板啊，”刘安幅度更大地动了两下，“你忘啦，我家楼下原来有个黄色跷跷板。”
　　周屿文有点疑惑，他并不记得什么跷跷板，但是刘安正因为他无法给出回应而渐渐变得僵硬尴尬。
　　“你还挺记事儿，”周屿文笑笑，“把童年穿脚上吧。”
　　旁边一个戴眼镜的男生听了，忍不住凑头过来看，然后“扑哧”笑了。
　　“这你等西西看见了，非要挠你。”
　　“车叫到了么？”周屿文搭在刘安肩上，“有吃的吗？饿了。”
　　他俩站在学校大门口太过引人注目，路过人群纷纷侧目，周屿文毫不在意，扯开刘安递过来的吃剩下的半截儿能量棒，趴在他肩膀上嚼起来。
　　“哥，你低血糖啊？”刘安小声问。
　　“有点儿，没事儿。”
　　“他事儿逼，”林程突然道，“吃的时候不敢吃多，不吃又随时犯病。”
　　刘安想侧头去看周屿文，但是他半边肩膀被周屿文压着，动弹不得。
　　他印象中的周屿文并不是这样的，十年前的周屿文能吃很多饭，起码比自己多，吃完饭被他拉着出去玩，上蹿下跳精疲力尽，也不会低血糖。
　　可是他们之间毕竟隔了一个十年，现在已经谁都不再那么了解谁了。
　　“我们这是去哪儿啊哥？”
　　“把你卖了，怕吗？”
　　刘安无奈地笑，周屿文还像以前逗他那样，拿他当小孩儿。
　　“不怕就上车，”周屿文终于直起身子，在他背上拍了一下，“挣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