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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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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第一场春雨刚刚落过,偏南的城市寒意未褪,湿意更甚,路边轻飘飘荡起绿尖儿,虽泛着招人疼的生命力,可却总有种早产儿的不良莠态。
树是这样没有精神,人呢,挨过寒假一通大补、又加上最后几天通宵达旦被寒假作业一番摧折,更是蔫了吧唧,开学第二天的大课间,周屿文抱着严哲风冲锋陷阵抢来的小卖部特产——热水泡过的罐装雀巢,在白日光里哈欠连天。
“老程怕不是有病,”严哲风没话找话,念叨了一早晨,“开学第二天,单科作业一张卷子,我们还没高三啊!”
周屿文没答话,举起罐子一下一下往嘴边送,视线望向远处。
“安婧座位换到二组去了,不知道以后早上还能不能抄到特供版物理......哎你看什么呢?”
严哲风撑着他的肩膀往上跳,试图引起这人注意。
周屿文一个不妨,胳膊被这么一晃,咖啡洒在新款球鞋上。
严哲风膝盖一软,他知道这双球鞋有价无市,炒鞋的炒到上万一双,周屿文开学难得嘚瑟一次,被不少男生围着羡慕了好久。
“嘶——”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严哲风忙不迭,“错了错了,我给你擦,我给你擦,你刚看什么呢?”
周屿文白他一眼,竟然没多纠缠这事儿,拿下巴往前指了指。
并无暖意的风送着阳光向前,不远处的人群里有一个穿着外校校服的男生,个头目测有一米八往上,与人说话总是低着头,额前短短的黑发支棱起来,他始终笑着,露出两颗人畜无害的虎牙,虽然穿着不同,但一点儿看不出不自在,反倒是占据中心,同周围人始终有说有笑。
“哦——”严哲风顺着他的视线找到落点,“高一那个新生?叫刘安是吧?”
周屿文敷衍地“嗯”了一声。
“这小子风头可足,昨天不是才刚报道么,今天我加的所有咱学校的群就都是他照片了。”
“嗯?什么群?”
“什么群都有啊,班级年纪校级,你怎么的,校草位置受到威胁,有危机感啦?”
周屿文个儿高脑袋小,人抽条似的瘦,空荡荡的校服能被他架出高街男模的意思。他皮肤偏白,眼睛虽然不大,但细长的眼尾加上有棱角的脸型,看着就觉得高级,走到哪儿总有一堆视线跟到哪儿,但他也不知是不是被看习惯了,仿佛从不知觉。高中一年半过去,跟他搭讪要电话表白的被以百分之百的概率拒绝——确实是个高冷男神。
跟他一比,刘安就平易近人多了,他短短的头发贴着头皮,总是害羞似的低头摸摸后脑勺,笑容更是不吝放送,难怪才来一天就有大批支持者要捧他上校草宝座。
周屿文盯人盯的明目张胆,目光一秒都不错开,严哲风觉出古怪,又碰碰他,“不是吧,你不是烦那些有的没的么?怎么?真的在意校草位置啦?”
周屿文终于回神,皱起眉头,“什么?”
严哲风无语地看着他,“那你盯人家干什么?”
周屿文又抬头看了一眼,“那是我弟。”
严哲风“扑哧”一声乐了,“对对对,长得帅的都是你弟弟。”
周屿文把喝空了的咖啡罐子捏瘪,喀拉拉的声音似乎终于吸引了一点对面的注意力,但也只是“一点”,那人的视线平顺地滑过去,十分短促地冲他牵了牵嘴角,时间短得几乎可以不计。
“回班吧,”周屿文没回应这个几乎都称不上是招呼的招呼,他转身把罐子扔进垃圾桶,“预备铃了。”
高二七班已经基本坐满了,刚刚开学,大家难免哈欠连天。
“下午约球?”严哲风和周屿文坐前后桌,严哲风总是喜欢扭头来找他说话。
附中教室都是单人单位,只有近距离邻桌,没有同桌。
“约不了。”
“你昨天就......”
“母上今天继续接驾,”周屿文指指前面,“老师进来了。”
严哲风皱皱鼻子,消停转过去了。
周屿文的母亲,虞黎女士,航司高管,成功商务人士,常年在外工作不着家,一回来就爱上学校门口接儿子放学,红色的mini cooper一定要正正停在大门对面。而虞女士本人,定点标配风衣黑超红唇卷发,靠在车门等着拥抱儿子。
哪个青春期男生也不太受的了这个。
虞女士但凡要来,周屿文必然全校第一个收拾好书包冲出校门,在所有人看清他脸之前野马般冲进他母亲的座驾。
这节课是英语,课前常规读课文,周屿文手躲在桌子底下发消息。
——下午你大姨来接,一打铃就往外冲。
已经上课了,周屿文也没期望对面能回,刚按灭手机,手机屏幕却亮了。
——?
对面头像是个卡通小狗。
周屿文迅速回。
——别问。
屏幕上出现了一个龇着牙笑的小黄人。
——知道了哥。
周屿文多看了一眼最后那条消息,把手机收进了书包里。
开学第二天,还没人进入学习模式,以往中午放学后不少人会先留在教室写会儿作业,今天中午打完铃没五分钟教室人就走空了。
周屿文一般都爱等一等,避开高峰再去食堂,或者干脆去外面吃。
“小墙说晚上约不着你,中午打一场啊?”严哲风晃晃手机。
“哪儿那么急,”周屿文好笑,“跟没有明天了似的。”
“昨天你也说明天,”严哲风不屑,“明天你不去停悬?”
周屿文看他,一副“知道你还问”的表情。
“那不就是了,就中午吧,中午中午,他们买吃的去了,打完回来吃,小墙还说请奶茶。”
周屿文起身伸了个懒腰。
“那走吧,他们有球?”
“有呢有呢,快走快走。”
周屿文确实挺久没打球了。
过去的最后一周寒假,他同样加入没日没夜补作业大军,再往前的两周跟乐队排了两支新曲子,在停悬的表演也多排了不少,严哲风说周屿文越闲越难约,是真的也不是,别人没学习的时候他也没学习,但他总有事儿做。
这种天气室外球场情况并不特别理想,今天没出太阳,刚刚下过雨又起了风,地上的雨点被刮起来重新往人脸上招呼,但是不管多么凄风苦雨也架不住几个大男生的不安躁动。
温度低不影响身子热,周屿文打小前锋,太久没打,一开始便觉手上生疏,但他不觉急躁,反而愈发冷静,这是他最享受的状态,像他打鼓的时候一样,能听得见自己,也能敏锐地捕捉到周围,而他的目标是以最不露痕迹的方式做一个掌控者。
抬手,投出,命中。
他喜欢得分的感觉。
这一场球唤醒了他的身体,却也提醒他有些时候没去运动了,后半场汗水顺着刘海往眼睛里扎,他扶着膝盖气喘吁吁。
“虚了啊屿文!”小墙撞他,这人因身材高大魁梧状似堵墙得此外号,周屿文被他撞的身子一歪,干脆蹲下了。
“你们打,”周屿文往边上挪了挪,捞起一瓶运动饮料,“我看会儿。”
“低血糖了?”严哲风拍着球走过来,“那不打了吧,先买杯奶茶去?”
周屿文扯着嘴角试图笑,他本来就白,犯低血糖的时候更是血色褪尽,这会儿还假笑,哪怕是个美男,这观感也颇为悚然。
打球的人加上周屿文一共六个,除了严哲风和小墙,剩下的俩都是周屿文乐队的,一个键盘一个吉他,小墙是体育生,吉他手林程是艺术生,贝斯手杨戟星是个脑力怪物,整天摇摇晃晃看着不学无术却常年稳居附中前五。
周屿文跟林程和杨戟星是初中的时候就认识的,总体说这些人都关系不错,周屿文一个一米八的大男生突然晕了也没人嘲他,反倒是蛮习以为常地把他拉起来,任他从这个的背上趴到那个的背上,一路趴在人的身上向奶茶店进发。
“屿文喝什么?还喝黑糖的吗?”
周屿文犯低血糖的时候不想说话,进了店门从不知道是谁身上下来就趴旁边小桌上等着了。
“两杯黑糖奶是吗?好的,您稍等一下......对不起啊同学,我真的不方便留电话,你看要么......”
周屿文迷迷糊糊听这声音耳熟,下意识一抬头,就见两个小虎牙套着个粉红围裙站在操作台后面。
严哲风明显也看见了,第一时间就扭头来朝周屿文使眼色。
周屿文难受的劲儿还在,脚也软,总之不舒服。他脑子慢半拍,又看了会儿才看出来,这个排在他们前面的女生非要缠着刘安要电话。
小墙看店员和其他客人纠缠上了没空管他们,有点着急地敲了敲桌子,“能快点儿吗?”
他身高将近一米九,声音浑厚,只要露出点不耐烦,就看着不像好人。
刘安急忙应声,不再理会提出无理要求的客人,径自回头想拿原料,配方又记不熟,回头看小抄。
那等着要电话的女生被驳了面子下不来台,脸涨红着开始胡搅蛮缠。
“我同学来要你就给了?我来要你就不给?凭什么?不是送外卖吗?不留联系方式我怎么联系你啊?”
她喊的声音大起来,一旁小隔间的帘子突然被掀开,出来个涂着厚厚的粉底的中年女人。周屿文他们几个常来的都认得,这是这家店的店主。
“怎么了?”她皱着眉头,语气不悦。
“老板娘!哎你这儿不是说送外卖吗?是他送吗?怎么我让留联系方式他不给留啊?”
那女人斜了一眼刘安,“是他送,你把电话留给他就行。”
“我帮好多人点,”那女生像是找着人撑腰了似的,“好多杯,配料都不一样,我让他把微信给我我发给他,他死活不愿意。”
老板娘眉头皱起来,刘安已经开始做下一杯饮料了,也不多辩。
“你......”
“小姑娘,要什么写这儿,”吧台上突然多出来一只修长又白皙的手,他拿过便利贴,把笔也拍过去,“写清楚。”
女生噎了一下,她像是认识周屿文,看他的表情突然心虚了起来,“我......”
老板娘瞪了一眼刘安,明显对这个新上任一天的员工不满意,“客人要什么尽量满足,我跟你说过没有?”
“快点写,我们后面的还在排队,”周屿文一只胳膊搭在吧台,看似胁迫性十足,冷白的面皮上没有多余表情,看着一点儿不叫人亲近,“别耽误时间。”
天知道他不这么撑着怕是就要软,早餐瞎糊弄是不能行,才一场球而已,自己怎么就虚成这个狗样。
刘安已经做好了周屿文要的饮料,他把黑糖奶放在台子上,抬头灿烂地冲他笑了笑,“您的饮料,要吸管吗?”
那女孩摔了笔,怒气冲冲地走了。
周屿文眼看着就要往下滑,严哲风一个箭步拉过椅子伺候到他屁股底下,扎开饮料就往他嘴里戳。
刘安被这架势吓了一跳,惊疑不定地打量了半天,想问又不敢问似的。
周屿文见他这样,不知怎的有点来气,烦躁地把头扭开。
“做你的奶茶。”
六杯饮料全部做好,其余人四散在店里,杨戟星想回教室,小墙跟他一块儿走了,周屿文窝在椅子里暂时还不想动弹,摆摆手让他们先走,严哲风好奇地在周屿文和刘安之间来回打量,他还记得早上周屿文说刘安“是他弟”,这么看俩人好像确实有点关系,但是周屿文白他一眼,让他也走,他非留着好像讨嫌似的,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等人走干净了,店里一时间就剩刘安和周屿文。刘安趴在料理台上,上半身越出去,小声叫他。
“哥?”
周屿文闭着眼睛休息,被这一声又叫舒坦了。
他和刘安是表兄弟,其实平日并不亲密。
刘安的母亲虞平,十年前没和家里人一起搬来南方,只身留在了北方的小城,这十年来周屿文也只过年的时候见过他们母子二人两面。
但是小时候的事儿周屿文还是记得的,刘安怕是忘的差不多了,他俩差一岁,在周屿文没搬离的那些年,他们同步长大。
虞黎一直都对妹妹留在北方的事情颇有芥蒂,如今虞平低头似的决定搬来南方,虞黎也看不出是高兴还是得意还是不悦,总之说话还是带着她一贯的批判性风格。
“你小姨当时犟的跟头驴似的,非不来,现在好了,她那个社区诊所黄了,小安又马上要考大学,最后还得回家来。我给小安转到你学校去了,你照顾弟弟,听到了吧?”
周屿文应声,也不多话。
虽然平日并不亲近,但是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对于有个兄弟这种事情总是向往的,小时候的刘安挺淘气,总是爱缠着哥哥出去玩,周屿文虽然更爱窝在家里看电视,但对刘安总是有求必应的。
周屿文满以为刘安再见他的时候应该也很高兴,可昨天晚上在姥姥家里,俩人隔了八年再见面,刘安迎上来的虽然是一副笑脸,可那模样却明明白白写着疏离。
他也说不上,刘安还是叫他“哥”,吃饭也还是挨着他坐,可不知为何却好像总是小心翼翼的。
在学校见了也不说话,不打招呼,倒像是不好意思认他这个哥。
这会儿没人了,他又乖了,见周屿文不答话,从操作台后面绕出来,手搭在他额头上探了探。
“哥,你不舒服吗?”
周屿文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睁开眼睛,打量着刘安的小围裙。
“你在这儿,兼职?”
刘安摸摸后脑勺,“今天先试试。”
到学校的第一天就找兼职,周屿文想问他是不是缺钱,可是直觉阻止他问出口。
“......刚那女生怎么回事儿?”
“我不认识她,”刘安苦笑了一下,“不知道啊,她非要我联系方式。”
“你不想给?”
“开了个头就有二有三的,”刘安撇撇嘴,“我来这儿是工作的。”
眼前这男孩儿虽然个头已经挺高,骨骼近乎成年男子的样子,可周屿文心里总还觉得他是个跑得很笨拙的小肉球,只会坐在床上任自己玩,这会儿肉球煞有介事地说“我来工作的”,周屿文忍俊不禁。
“笑什么,”刘安有点不自在,“哥你吃饭了吗?我订外卖吧。”
“我教室有吃的,”周屿文说着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你中午就在这儿?时薪给多少啊?”
“还试用期呢,我想着晚上也能来一会儿的话......”
“晚上跟你大姨吃饭。”周屿文提醒他,语气又莫名焦躁了起来。
刘安笑了,“我记得的我记得的,还有你。”
他不知是卖乖还是装乖,总之这会儿看着乖极了,一点儿不像早上在学校目无兄长的样子。
“我早上看见你了,”周屿文咳嗽一声,“你们班挺好?”
“我也看见你了!”刘安挺雀跃似的,“不过我没跟他们说你是我哥,你放心。”
刘安眨眨眼,像成功执行了什么秘密任务似的,还叫上线放心。
周屿文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心说那挺不巧的,我都跟你别人说你是我弟了。
刘安倒是没注意到周屿文的怪异表情,他仍然笑着,露出虎牙尖尖,“你在学校好火啊,我们班好些女生话题就没离开过你。”
周屿文长吸了口气,缓缓站起来,“给你介绍个赚钱的活儿,别在这儿干了。”
一杯黑糖奶下肚,他脚不软了,说话底气也足了,又是那个冷面王子,不是低血糖无能儿了。
“什么活儿?”
“晚上跟你细说,”周屿文冲他摆摆手,“下午放学记得跑快点儿。”
周屿文回到教室,捞起桌上的饼干开始啃,严哲风转过身来,一脸八卦。
“你跟你弟说什么了?”
周屿文抬眼看他,心说我弟出于我还没搞明白的原因,不打算在学校认我,这我又不能告诉你。
他拿卷饼把自己嘴里塞满,专心吃饭,没回话。
“假的吧?”严哲风下结论般,“周屿文的弟弟去奶茶店兼职干什么?体验生活吗?”
周屿文家境好,他母亲挣得多,给零花钱从来大方,他自己演出赚钱也不少,在学校花钱从不拮据,周身用度也能看出阔气。
周屿文趴桌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