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岛》怪月

12、第 12 章

　　十二、

　　“你是必须要考省状元吗？”周屿文坐在刘安座位旁边的课桌上，没什么表情。
　　通宵让他感觉很糟，脑袋里有根筋突突地跳，面前的事实也突破了他的理解范围，他感觉很生气，但是发不起来火，一是因为能量不够，二是因为他真的生气的时候总是冷静的。
　　“没有啊。”刘安面前摆着一盏充电台灯，他语气尽量轻松。
　　“那是因为我占用了你太多的学习时间，让你需要早上这个时间不睡觉来学校？”
　　“没有没有，我是......”
　　“上次大夫说你着凉感冒，也是这个原因。”周屿文点点头，“你几点起的？”
　　刘安清了清嗓子，“三点多。”
　　“小姨知道吗？”
　　刘安像是突然凝住了。
　　周屿文伸开手掌，在自己两个太阳穴上揉着。
　　“要么我现在给她打电话，”周屿文掏出手机，“她是不是还没下夜班。”
　　刘安一把按住了周屿文的手。

　　他很少有这么强势的动作，握住周屿文的手后也没有撒开。他的手比周屿文的大，周屿文的手连手机一起被完全包住。
　　刘安似乎在挣扎什么，以至于忘了手上的动作。
　　周屿文眯起眼睛，“到底是因为......”
　　“她没夜班，今晚休息。”刘安突然开口。
　　周屿文手挣了挣，刘安这才意识到还抓着他。
　　他松开手，长呼了一口气，使劲儿揉搓几下自己的头发。
　　周屿文注意到刘安的桌面鲜有的乱，他印象里刘安总是把一切都收拾得很整齐，桌面也总是很干净。只有现在，资料横七竖八，卷子四处散落。

　　“我妈有焦虑症，”刘安语速比平常快，他没看周屿文，手抱着头，“晚上睡觉不能有光，不能有声音，不然睡不着。”
　　周屿文一怔。
　　“我没有要考省状元，”刘安苦笑，像自嘲一样，“但是成绩下滑我妈会很焦虑，她晚上需要早睡，我也得跟着她早睡。最近老师还给我弄了物理竞赛和生物竞赛的卷子让我提前看，我也不是因为去停悬或者给你讲题就没有时间，没有，去停悬我很开心，但是、但是......”
　　刘安突然感觉到很疲惫，他很少让自己有这种感觉。
　　“就是......”他有点费劲地想把事情讲明白，“不是因为我干了什么，导致我没有时间，必须要早上来，我本来就没有时间。”

　　没有那么容易的。
　　突然换了学校、换了教材，能最快速度赶上进度，能维持一个令人艳羡的好成绩，能让自己的优势科目继续保持绝对优势，能一点点补上自己的短板——每一样都没有那么容易。
　　刘安只是习惯性的让一切都看上去很容易。
　　哪怕不容易，他其实也没有什么要把他的难处讲出来的习惯。
　　他讲出来只会徒增母亲的负担，不会有任何的帮助。
　　需要早起不是很难的事情，毕竟高中生也没有几个像他一样会晚上九点钟十点钟就睡觉，他只是把学习的时间移到了早上。
　　他也完全没想过让周屿文知道。

　　教室里沉默了半晌。

　　“你身体受不了，”周屿文说，“已经病过一次了。”
　　“那天早上穿少了，”刘安摇摇头，不想再提，“我受得了，习惯了。”
　　“你这样白天......”周屿文跳下桌子，坐在刘安面前，“就这么学三年？”
　　“等宿舍有位置，”刘安声音变低，“我就住校。”
　　“那你等到高三也不一定有。”
　　附中的宿舍一共只有一栋楼，男生楼下女生楼上，都是优先排给非本市学生住的。
　　“应该......”
　　“你跟我住吧。”周屿文提出解决方案。
　　“嗯？”刘安使劲儿摇头，“不了不了，没事儿你别管了。”
　　“我都看见你早上五点坐这儿写作业了，我不管了？”周屿文都快被气笑了。
　　刘安挤出一个笑，“没事儿，真的，我挺习惯这样的。”
　　周屿文并没立刻再继续开口劝他。
　　虞平和刘安刚搬回来那天，虞黎就提出过让他们住过来，被虞平笑着拒绝了。
　　这娘俩一脉相承的拒人千里。

　　刘安见他不说话，以为他生气了。
　　“我还是，过去太打扰你了，就是......我妈也，见不着......”刘安绞尽脑汁，“不是我不想跟你住，但是......”
　　“你要是不好跟小姨说，我去说。”
　　“不行不行，你不能说。”刘安慌忙摆手。
　　“我跟我妈说，”周屿文拉了拉椅子，对刘安正面进攻，“我跟我妈说需要你来给我补习，让我妈去跟姥姥说，让姥姥跟小姨说。”
　　对方竟然还是有迂回战术的，刘安一时失察，瞠目结舌。

　　见对面偃旗息鼓，周屿文满意地点点头。
　　他能感觉自己脑袋里那根筋跳得更快了，这教室里的光也实在是有些难受。
　　“你写吧，教室灯打开，”他点点桌子，“我得去躺一会儿。”
　　他自顾自站起身走了，快走到门口突然被叫住。
　　“哥！”
　　周屿文回身，一边继续按着太阳穴一边等刘安说话。
　　可能是他通宵后脸色实在太菜，也可能是他由内向外散发着一股“有快放老子要撑不住”了的王霸之气，刘安舌头打了几个结，最终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等周屿文走了，他才反应过来。
　　他说的是，“那......麻烦哥了。”

　　这事儿像是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定下来了，刘安一早上上课都在走神，总是琢磨着要搬去和周屿文住这件事情。
　　凌晨那会儿被周屿文搞了个突然袭击，很多说辞都没准备好，嘴快就把话说出去了。

　　“也不是不想和你住”。
　　正上着课呢，刘安脑子里突然冒出这句话。
　　他全身过电似的抖了抖，抽搐一般猛地伸出胳膊在脑袋上捶了两下。
　　讲台上的生物老师见他伸手以为是举手有问题，正准备回应，就见这孩子一点没留力气地敲了自己两下，老师愣了一下，忍不住笑了。
　　他一笑教室里学生都笑，刘安坐在教室中间偏后的位置，坐他后排的同学都看到了他陡然神经起来的动作。
　　刘安被哄笑声拉回神，满脸通红地拿着书和笔站起来走到教室后面。
　　“我困了老师，在这儿站会儿。”

　　笑声逐渐停了，老师继续讲课，刘安一个人站在教室后面，低着头在书上写写画画，思路却根本收不在题目上，始终在跑偏。
　　他现在也不知道周屿文有没有把这句话听进去，要是听进去了又是怎么理解的。
　　周屿文应该不会多想，不会觉得自己是在卖惨吧？
　　虞平真的可以接受自己去周屿文家里住吗？她肯定会觉得这是在麻烦别人。
　　还有，刘安更在意的是，他不想让虞平觉得，自己早上去学校学习是因为他的妈妈。
　　他不想让妈妈觉得“自己是儿子的负担”。
　　或许这么草率的就决定搬去跟周屿文住并不是个好的选择，他还是应该更坚定的拒绝。

　　刘安大课间的时候一直在伸长脖子往高二那边看，找了半天也没看到周屿文。他想给周屿文发个微信，但是又觉得微信里讲不清楚。
　　好容易挨到了中午，同学叫他去食堂，他摆摆手，脚步不停，一溜烟地往外跑。
　　“我找我哥！”

　　刘安没往食堂跑，直接冲着高二教学楼去了。他计划着先去班里堵到周屿文，再说中午吃什么的事儿。
　　没想到周屿文也不在班里。
　　严哲风也不在，刘安一路疾跑过来，并没想过这个情况，这时呆呆地立在高二班门口，看着有点窘迫。
　　“找屿文吗？”有个女声在他身后响起。
　　刘安回过身，不好意思地笑着点点头。
　　他总是来教室跟周屿文吃饭，周屿文班上的人看他都脸熟。
　　“早上最后一节体育课就没见他了，”那女孩跟他说，“你微信他吧。”
　　刘安愣了一下，“逃课？”
　　“可能有什么事儿吧。”
　　刘安“哦”了两声，跟人道了谢。

　　此时再往食堂跑也晚了，刘安踢踏着脚步，手机握在手里，慢慢沿着墙根走。
　　——你在哪儿？
　　他不知道发什么，最后只是这样问了一句。
　　周屿文并没立刻回复。

　　早上最后一节体育课周屿文没去上，拿着英语竞赛真题给杨老师交作业。杨老师见周屿文终于有所行动颇为满意，不光帮他现场批了卷子、讲了错题，还帮他在历年真题和练习卷里画了一通需要重点研究的题目。
　　周屿文站在阳光灿烂的办公室正中，感觉早上摄入的那一杯咖啡正在逐渐失效，只能偷偷把手背在后面掐自己。
　　好容易从办公室出来，体育课还没结束，他直奔西门矮墙翻了出去，打了个车打算回家补觉。

　　温吞的太阳不停催动他的困意，然而通宵后遗症对于周屿文来说，最大的问题不是睡眠，是胃疼。正常的生物钟被打乱，他早上又因为困没什么胃口，早饭只吃了几口，还灌咖啡续命——一连串都不是什么胃病患者友好操作。
　　他捂着胃部努力蜷起身体，过去的三十几个小时密度极大，刚完工的新歌在大脑中如同背景音乐一样不停播放，吵到他头疼，他努力想从稠密的浆糊中找点别的什么转移一下注意力。

　　“我本来就没有时间。”
　　刘安的声音突然闯进来，又一下溜走。
　　周屿文迟缓地眨了眨眼，费劲地将那个声音重新拉回来。
　　出租车在红灯前停下，周屿文拍了拍司机的座位，重新报了一个目的地。

　　刘安惴惴不安了一整天，早上周屿文没回复他，下午周屿文也没回复他。刘安直等到放学，又去周屿文班门口堵人，结果只堵到了严哲风。
　　“你哥下午就没来，”严哲风有点惊讶刘安竟然不知道，“他早上脸色菜的跟怎么了似的，老程放他假了。你不知道？”
　　刘安尴尬地举起手机，“他不回我消息。”
　　“睡了吧，”严哲风神秘兮兮地凑在他耳边，“他昨晚干什么呢？这么累？”
　　刘安干笑了几声，抓着书包跑了。

　　天黑的越来越晚了，放学的路上还有些微微的亮。夕阳不着急回家，一层一层帮白云染色，给足了耐心。
　　刘安垂着头走进姥姥家大院的门，顺着家里楼的方向，抬头望了一眼紫红色的天。
　　然而这一眼的中心却最终没落在将沉的太阳上。
　　在巨大的天幕下，周屿文站在窗前，表情因为光线看不大清，只能从轮廓看出他在冲这边摆手。
　　刘安脚步顿了一下。
　　周屿文像个招财猫，可能因为不确定刘安看没看到他，手臂一直那么摆着，始终没停下。
　　刘安陡然感觉悬了一整天的心坠回了原位。
　　他仰着头，笑了起来，抬起胳膊使劲儿摇了两下，然后加快脚步，跑进走廊。

　　门虚掩着，姥姥在厨房忙，抽油烟机呼呼作响，刘安走进客厅放书包。
　　“晚上只能跟我喝粥了，”周屿文坐在他的书桌前，“清粥。”
　　“严哥跟我说你不舒服，”刘安并没去看周屿文，兀自拉开书包，五指蜷缩了一下又张开，“好点儿了吗？”
　　“嗯，没事了。”
　　刘安转身走向厨房。
　　“姥姥我回来了。”
　　“回来啦，”姥姥在围裙上摸了一把手，她个头很小，总需要抬头看自己的孩子们，“那你去收拾收拾吧。”
　　“腾茶几吗？我哥腾好了。”
　　“你不是去屿文那儿住吗？”姥姥把青菜下锅，翻炒起来，“去收拾吧！”
　　刘安一下愣在原地。
　　周屿文也走进来，“你去，我端菜。”
　　小小的厨房里挤着三个人，姥姥回身拿调料瓶，胳膊都伸不开，就把他俩都往外赶。
　　刘安一边跟着周屿文往外走，一边终于抬眼看他哥。
　　“你怎么......”
　　周屿文在他背上拍了一把，语气仿佛在谈论晚饭吃什么一样平常。
　　“不是多大的事儿，小姨说她晚上也回来吃饭，帮你收拾东西。”
　　“我妈？”
　　周屿文走回刘安的书桌前，俯身把他的学习资料都抱起来。
　　“她没有那么脆弱，”周屿文看向刘安，“她也不想让你天不亮就去学校。”
　　刘安费力地吞咽了一下，忽然觉得眼眶发热。他分辨不出这具体是什么情绪，一时间更加急躁。
　　他走过去，从周屿文手里扯过接过自己的书和卷子。
　　周屿文给他让位置，往后退了几步。
　　屋里一时只剩下厨房传来的声音。
　　“也别觉得你得自己解决所有事情，”周屿文突然开口，“小姨也在努力，她就是想让你好。”

　　刘安不知道周屿文和虞平说了什么，或是他感知到了什么，可是这句话让他觉得自己后颈被捏住了。
　　他的领地被打开。

　　虞平对于刘安要去跟周屿文住这件事情还是有些矛盾，回来的时候急匆匆的。
　　刘安注意着她的情绪，试图以最合适的答案回答她的所有问题，包括刘安住哪个房间、两个人晚上几点睡觉、会不会互相影响学习、刘安哪天回来，等等等等，事无巨细。
　　“小安都这么大了，”姥姥听得不耐烦，“两个大小伙子，你瞎担心。”
　　虞平缩了一下，刘安笑了笑，正要对姥姥说什么，姥姥却没给他机会。
　　“要我说小安一来就应该过去，屿文一个人，根本不知道照顾自己，今天又胃疼，进门的时候那个脸，跟见鬼了一样。”
　　周屿文筷子一停，似乎完全没想到这还能引到自己身上。
　　“我就是......”
　　“你就不如小安，”姥姥瞪他，“小安就没你那么多毛病。”
　　周屿文看了一眼刘安，没毛病的刘安前两天还发高烧。
　　刘安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有点得意又有点狡猾地把脸往碗后面藏。
　　虞平听说周屿文胃疼，问他是什么症状，吃了什么药，得知他很大程度是因为没好好吃早饭胃疼的原因，忧心忡忡地拉着刘安跟他叮嘱：“你早上起的来，你管好屿文的早饭，听见没有？”
　　刘安点头，“知道的，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