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陆 ...
-
26.
然而,当我惴惴不安地跑到养心殿宫门,还未跨入,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福康安便拦住了我。
他依旧持着一副目中无人的姿态,令我极度厌恶,本想直接将他推开,但远处有许多宫女太监在偷偷看向这边,我只能皱着眉头盯紧他,语调冰冷:“让开,我要见公主。”
福康安却好似听见什么可笑的话一样,挑眉问道:“见到了,你预备说些什么?”
他缓步绕到我身侧,由下至上地打量我,然后嘲讽一笑。
“骂她嚣张跋扈,行事狠毒吗?”
我双手握拳压下怒意,指尖刺入掌心,克制住阴鸷可怕的念头。
“福康安,这与你无关。”
......闭嘴,然后滚开。
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仁慈。
我抬脚就往养心殿里走,福康安却又在我身后大声喊道:“明知道她杀了人,你还能说一句,你爱她吗?”
远处的宫女太监听到后立刻开始交头接耳。
我则哑然地转身看向福康安。
杀了人?
事情还没查明,他竟就将这个帽子扣在昭华头上,他真的是好算计啊。
福康安自视甚高地继续说:“你办不到,就不要进去。”
“这与你无关。”
——丁香已经不清不白地死了,又来一个,不知道喜欢大声造谣的人,都活不太长么。
“看,你没办法回答我的问题,因为你认定她错了。”
他走近我,气氛剑拔弩张。
我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远处的宫人,舔了舔后槽牙,森然的眼神如同结冰:“她可以改。”
改得更依赖我一些,因为我不仅是她可以带出门楣的不二之臣,更是早已被她豢养驯服的草原恶狼。
狼性贪婪,只能以主人爱意为生,再以锋利獠牙呲向一切烦虑忧心之事与居心叵测之人。
“若她改不了呢?昭华永远都是如此暴戾,如此跋扈,你还能爱她吗?”
“福康安。”我沉声叫出他的名字。
——我与昭华如何,还轮不到你在这儿置喙。
福康安先斩钉截铁地打断了我:“我可以!我若爱一个人,不管她放火也好,杀人也罢,哪怕她是天底下最恶毒的女人,受到全天下的指责,我也敢说我爱她!就算受尽唾骂,与世人为敌,我也会一辈子护着她!”
.......他以为自己是什么旷古烁今、盖世无双的痴情种吗?
委实太过荒唐了。
我嗤笑一声:“福康安,你这样的爱,正常吗?”
天生的金枝玉叶凭什么要遭受他人的误解与指责,只是因为不懂伪装、不会虚与委蛇吗?
明明该在世人心中饱受尊敬,又为何要走下神坛与世人为敌,四书五经学了这么些年,众口铄金的道理你不懂吗?
生老病死不可抗逆,护她一辈子,却只能护她我这一辈子,倘若庇护之人不在,遭受误解的她又该何去何从呢?
“如果一个人错了,你还继续纵容,这是让她在错的路上越走越远。”
她若想杀人,我可亲手递刀,若想放火,我亦可身先士卒地去倒油。
......但我绝对不会允许她引火上身、自损八百。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谁来判断,你吗?不,你不能,他们不能,上天也不能,我存在,我判断,只要我认为爱她是对的,就一定会坚持到底。”
“至于你,”福康安昂首阔步,不屑地对我说:“既然爱都能选择,那你就去爱思婉格格吧,她温婉可人,善解人意,才是真正合适当亲王妃的女人!”
一瞬间我竟恍惚以为眼前高谈阔论着的不是福康安,而是之前在话本子里看到的一个叫做福尔康的男人。
他们的名字是如此相似,也都喜欢说一些乍一听很动人,沉心一想却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所有人连同上天都不能判断对错,你却可以,凭借一个徒有御前侍卫虚名的纨绔子身份吗?
我又何时与你说到思婉或是“爱都能选择”之类的话呢?
世人常赞富察家的子弟皆是满腹珠玑,可他偏偏是满腹猪肚鸡。
我叹他可悲可笑:“福康安,你敢对我这样说话,是笃定我不会惩治你?”
他直视我的双眼,声音无比清晰刺耳。
“亲王大发雷霆,究竟是因为我说了实话,还是因为——”
“我爱七公主?”
......哪里来的渣滓也配觊觎我的心上人,大言不惭地在我面前吠吠而言。
我怒极反笑,再不顾远处的宫人,直接出手攻击福康安。
他连连退却数步抵挡,等站稳住身子说:“亲王,这是哪儿,不需要我提醒你吧。”
我余光看到养心殿里德胜公公正往这边走着,只得把手收回,转身踏入宫门。
声音低沉:“我必须警告你,离昭华远远的,否则,别怪我出手无情。”
福康安在后面依旧不依不饶:“拉旺多尔济,你根本不配爱昭华!”
我面色尽力保持平静,心中被令皇贵妃剪去枝桠的僵死之树却再次滋养出病霉。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虽然你只有王八的嘴,没有王八那么长的命。
就像是那把刻有你姓名的伞,红红的穗子的确引人注目,可最终还不是被我拆骨破皮,化成焚灰,消失殆尽了吗?
27.
养心殿庭院深深,宫人众多,雕栏玉砌的金碧辉煌映照得昭华孤独脆弱,仿若一朵堪临枯萎的花,扎在冰冷干涩的土地上,无人理解,反而被剥夺掉了话语权。
她跪在那儿身躯挺直、一动不动的背影,像是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我的心。
我快步上前一把扯起昭华。
“走,我带你去认错。”
乖,卿卿,这里太冷了,我心疼。
我们去找你父皇,让他派我去查这件事,我一定让伤害你、欺负你的人统统付出代价。
昭华却挣脱开我的手,大声说道:“我没错!”
“我惩罚宫女,错了吗?”
我只能再次握住她的手,半跪下来急切地说:“丁香以下犯上,你大可以送她去慎刑司,而你当众杖责,这样逞一时之快,非但不能解决问题,还会让所有人都认定你蛮横无理,平白——”
脏了自己的手。
可我话还没说出口,她就打断了我。
“这本来就是事实!”
我一愣,盯着她燃烧烈焰的眼眸,双唇颤抖:“你不是。”
“我是!不论在你面前装得多么温柔可人,我永远都是昭华,那个刁蛮任性,人人厌恶的公主!”
她反手拉住我的小臂,与我的距离似乎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
“拉旺多尔济,你看着我,我不是思婉,学不会轻言细语,温柔体贴,就算重来一次,我也一定会当众罚她!”
我面色苍白地嗫嚅:“昭华,你说过会改变自己——”
你说过,会更信任我的,我喜欢的是你,只是你,择一而终,遑论他人。
“那是为了得到你!你那么正直无私,行为有度,明知思婉心存不轨,也给她留下颜面,处处体谅别人的处境,可我不会,我讨厌她,就要她颜面尽失,无地自容!对,我就是这么恶毒,这么讨厌,不要再对我抱希望,我永远不会改,绝不!”
我望着昭华,她眼中分明沁着泪水,表情却愈发冷漠,如同一座精致的玉瓷,美丽却冰凉入骨,他人无从接近。
她慢慢地松开了手,转过头目视前方,而我的膝盖无力地抵落在地上。
她不再看我了。
.....唯一心爱的主人不要狼了,而已经得到过宠爱却再度失去的狼会疯的。
会死的。
28.
我久久地凝视昭华,直到我的膝盖麻木,鼻尖无比酸涩。
她的眼里,自始至终,也不再有我。
幼年开蒙,先生说在这世上有许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错综起来像一天云锦,且万颗奔星似的飞动。
但美物好得,斯人却恰若转瞬即逝的彩虹,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也未必可见。
我不以为然,甚至嗤之以鼻。
因为我尚且年少便遇见了我的卿卿,自诩两情相悦、情深不寿即可白头偕老。
却忘了,爱重反成空。
当我恍惚起身,垂首踉跄地走出养心殿时,我才明白,原来不仅我此生所有的微笑都挂在她唇上,她此生所有的泪水也都积于我眼中。
我喜欢着她,喜欢到心都疼了。
......可她未必喜欢我。
29.
“王爷,奴才已经禀复了令皇贵妃娘娘,她马上就派人来养心殿。”
侍从面带交集地快步跑来:“但您看这城门就要落了,您一直在这儿等也不是办法啊!”
我站在养心殿附近一个暗角的阴影中,目不转睛地盯着宫门。
“你先出去吧,不必管我。”我轻声回道。
......若是卿卿出来能一眼看见我,会不会开心一些呢?
我小小地抿了下唇,十指在袖中交握,垂下眼满含爱意地遐想。
何况今夜风大,天黑路滑,我要送卿卿回延禧宫,才可安心。
“唉,那奴才先去备车。”
侍从无奈地跺了下脚,转身离去。
我置若罔闻。
我因为我看见有一道昏黄的宫灯照射在养心殿门口。
我心中一喜,迫不及待地从暗角阴影里迈出,却在看见人影的那刻,僵硬住了步伐。
——是福康安在前面掌灯,昭华跟在他身后,双手紧紧揽住肩头不断滑落的暗红色披风。
…… ……
她踩着地上福康安明明灭灭的影子,身形跃动,如同翩跹的蝴蝶。
我则不知所措地站在月光与阴影的明暗交界处,任夜风泛滥进我的骨肉。
然后大肆猖獗,冷却我的满腔热血。
……真冷。
我像是落入陷阱的困兽,难耐疼痛与惶恐地弓下背,缩回暗角,双手颤抖地扣入背后墙砖,指尖刺痛。
良久,直到目光所及之处皆为空洞,再无一人,我才无力地顺墙滑落,用衣摆遮住了脸,自嘲一笑。
千种相思,终无人诉,留我清冷夜形单影只,照你冷暖灯光更行远。
原是一厢情愿,自然难赋深情。
多狠啊卿卿,可我也是会疼的。
...... ......
备好车马又返回寻找超勇亲王的侍从,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蜷缩在墙角里、不再高大的身影。
他的衣摆渐渐濡湿,沾染着十指淌出的血,仿若一个哀哀舔伤的孤狼。
30.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我想你啊,想到短相思的最极限,长相思的无穷极。
远在漠北、咫尺千里的时候我想你,在你身边、望着你笑的时候,我依旧想着你。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我怕压抑不住接近你的欲望,伤害了你。
但我更怕你离我太远,让我感受不到你,失去了你。
于是我总是优柔寡断、拖泥带水,但我会改的。真的。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倘若是因为我不善言辞,只会把甜言蜜语记在纸上,比不上福康安的舌粲莲花,卿卿又能否多给我一次机会?
喜欢我也好,不喜欢我也罢,只求你别把手抽回,让我继续去爱你、怜你、护你。
...... ......
我一个人坐在灯下,执笔悬于日记之上,眼前忽而闪过那把已经成灰的油纸伞和那夜上下翻动的暗红色披风。
闪过昭华偷偷悔棋时的娇俏灵动,栽入我怀中的腼腆羞涩,劝我吃糯米糍时的明媚笑容。
以及她踩在福康安影子上的步伐和今日从我怀中抽出手的决绝果断。
......我到底该怎么办呢,卿卿。
长久无法落笔,墨汁便延着笔尖滴落在宣纸之上。
我看着那团黑色不断洇散、不断扩大、不断侵蚀,内心的无助和惶恐终于到达临界点。
抬手重重一挥,将烛台打翻在地,掉出的蜡烛不断滚向飘落的日记纸张。
越来越近。
直到纸张边缘都开始熏黑发黄,燃起火星,我才急忙上前扑灭,把它们珍之爱之地一张张捡起,慢慢摩挲。
……还是割舍不下啊,我的卿卿。
喜欢你都喜欢这么多年了,我把剩下的一生也送给你了。
求你接住。
只求你接住。
...... .......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