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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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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我坐在侍卫处值房的乌木椅上,默默咀嚼着先前没有送出去的糯米糍。或许是因为已经隔夜的缘故,糯米糍不再如刚做出那样香甜软糯了。
囫囵咽后,食不经味,只觉出满口的冰冷和干硬。
“哒哒——”
门外传来花盆底踩落的声音。
......是她吗?她终于愿意见我了?
我颤颤巍巍地想着,连忙咽下口中的糯米糍,用袖摆擦拭掉嘴角的残渣,满心期待的面朝大门。
“格格,您当心些!亲王这里怎么连个通报的随从都没有。”
......原来,不是昭华啊。
我听着拐杖拄地的声音慢慢接近,嘴角勾起的弧度逐渐消失,眼里的光芒也黯淡下来。
思婉扶着她丫鬟的手走了进来,落座时无意识地捂住右腿,分明是痛得钻心的姿态,却仍对我露出一笑。
而我平静地注视她,丝毫不为之所动。
“格格的腿伤还得修养好一阵子,为什么贸然下地?”
她轻蹙眉头,一副西子捧心的娇弱模样,嗫嚅道:“造成亲王和公主之间的误会,我实在良心不安,便想过来看看,能为你们做些什么,也好弥补自己的过失。”
我沉默着,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的双眼,直到把她看得坐立难安,主动错开视线,才缓缓开口。
“思婉格格,您这样再三跑到侍卫处来,实在是于理不合。”
你可以丝毫不在意闺誉名声,我堂堂一个清白旺仔可还要守身如玉、出淤泥而不染呢。
“我救人本是出于好意,可您这样做,只会加深我和公主的矛盾。”
不要演了,旺仔累了,去找福康安可以吗?他才是你的最佳选择。
而且,想必他会非常愿意与你联手共演的。
离我远点。
“亲王怎么能这样说,我家格格昨晚还痛得浑身发抖,是听说了公主和您的事儿,才挣扎着下地来致歉的,她是真心实意想要化解误会!“
呵,痛得浑身发抖,可侍卫处离你家格格的居所隔了整整十座宫殿,千里迢迢,我看她是身残志坚地跑来添堵儿。
再者,主子说话,哪里轮得到你一个丫头插嘴的?
——话说多了,容易没命的。我在心中克制不住地吐槽。
“丁香,别说了!”思婉厉声,然后转头又对着我失魂落魄地说:“亲王,你一直帮助我,我却给你添麻烦,对不起,以后再也不会了。”
“我们走。”她起身快速从丫鬟手中接过拐杖,行动却极其缓慢,犹带着几分伤心和不舍。
“一、二、三——”我在心中默数。
“啊——”
“格格!天啊,亲王您快帮帮忙啊!”
果然不出我所料,思婉刚走出三步,就如同那些话本子中的女配角,矫揉做作地摔倒在地,无能为力地挣扎起身。
然后无助地看向我,面含哀求可怜之色
——这个剧情我可太懂了。
在我扶起她的时候,昭华一定会突然出现,然后思婉会踉跄到我的怀中,再次催生出一个新的误会。
但她既然敢如此有恃无恐地摔倒,丫鬟又开始大声张扬,这岂不意味着昭华就在附近?
我心中一喜,克制住自己想要疯狂上扬的嘴角,疏离有礼地:“请格格稍后,我这就出去叫人。”
——再见了您呐,我要去见昭华啦。
22.
但我没想到,自打腿受伤了,思婉的心机愈加深重。
她居然有后备之招。
思婉被丫鬟搀扶站起,全然没有疼痛之感地走至我身侧,不经意地说道:“其实,我今天来,是有件非常重要的事告诉你。”
“七公主小时候最爱笑,是宫里最可爱的姑娘,后来变得暴戾可怕,不是出于她的本意。”她语气诚恳,看似情真意切。
我的确有些意外,内心暗暗推测她的意图。
“什么意思?”
思婉欲言又止:“这件事关系到公主的声誉,我原本不想多言,但如今你们误会重重,我想提醒你。亲王,公主十一岁那年曾遭遇意外,一夜之间性情大变,即使她行事偏激,也请你多多包容。”
“意外?”我沉声问道。
身处荒凉漠北,所隔万里的重峦叠嶂,我无法知晓紫禁城中发生的种种事情,即便如今回来觉察出昭华确有变化,我却只当是五年来的千娇百宠令她性情使然。
可是,纵使思婉说的话有千般虚假,若有一条关系到昭华,无论其是真是伪,我总是难以搁置。
......如果真是意外的话,那她,可有受伤?
我看向思婉,她继续解释道:“是因为——”
“因为我曾经大病一场啊。”
昭华身穿锦绣旗装,不知何时已经亭亭玉立地站在门口,她瞥了思婉一眼,然后走向我。
我双手紧张地在袖中握拳,声音带着几分绵软的惊喜:“昭华!”
她一笑而过,抬手抚过鬓角:“其实也什么特别,十一岁那年我出痘,险些一命呜呼,长久的病痛折磨后,性情难免变了许多。”
我松了口气:“原来如此。”
昭华却不着痕迹地扫过思婉,声音充满冷意:“是啊,思婉当初去宫外看望出痘的兄弟,回来后便将痘疹传染给我了。”
我皱紧眉头,暗忖思婉那时竟已如此恶毒。
“凡是看望出痘病人,须在外城监控三月,您没过监控期,便贸然入了紫禁城?”
——是存心想让我的卿卿染病的吧,我心中又难以克制地产生阴暗想法。
我打量着思婉,眼底深沉得仿若滴墨。
……还是很碍眼啊。
思婉勉强一笑:“是我的错,但当时我并未出痘,还以为没有染上。”
“思婉一定是‘不小心’才将痘疹带入宫的,事后太后也重罚过她了。”
昭华冲我微笑,暂且平复了我的心绪。
她望着思婉,别有深意:“皇阿玛说过,事情都过去了,谁再敢提起半个字,便是蓄意破坏你我情谊,论罪当诛,你还记得吗!”
思婉身体一颤。
而我则是疑虑重重。
——倘若说出后的结果如此严重,思婉怎会特意提出?如若不然,昭华在这五年里又到底发生了什么?
昭华上前握住了思婉的手,恰似猫戏小鼠般地打趣:“哎呀,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没事,刚才吹了冷风,有些不舒服。”思婉迅速将手抽回,一副怕极了昭华的样子。
昭华却笑意盎然:“瞧你,为了替我们解开误会,自己的身子都顾不上了,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太后和皇阿玛知你如此体贴,一定非常欣慰。”
——卿卿真坏。我内心暗笑。
思婉自然如鲠在喉:“公主谬赞,愧不敢当。打扰了,思婉告辞。”
她垂下眼,然后便拄起拐杖,扶着丫鬟一步一步离开了侍卫所。
我本想问昭华十一岁那年是否还有事情发生,她却直接打断了我,转头扬声叫来宫人。
“来人!把挂毯还给亲王!”太监进门放下了挂毯,正是前不久我献给令皇贵妃的“求情之礼”。
“额娘不喜欢,送还给你,我走了!”
昭华转身就要走,我抢上前一步拦住了她,丝毫不顾还有其他宫人仆婢在场。
“昭华,我错了!对不起!”
“哼。”
她勾唇轻笑,挥挥手让其他宫人退下,挑起眉嗔怒道:“我说过,不许你救她!”
而我看着她一扫冷漠,气呼呼恨不得抽我两巴掌的样子,连日里泡在黄莲中的舌尖,总算是尝到了一点儿不可多得又弥足珍贵的甜味儿。
“救人的事,我不后悔。换了任何一个人,哪怕他只是宫女、太监,我也会救。”
我小小幅度地挺起胸膛,用最坚定、正直的语气回道。
而思绪却短暂地闪回至先前和令皇贵妃交谈的尾声。
...... ......
在我允诺发誓后,我将一副并不华贵的挂毯呈给令皇贵妃,不经意地提了一句:“思婉格格的腿伤并无大碍。”
令皇贵妃瞥了我一眼,伸手轻柔抚过挂毯,语气微凉:“这幅挂毯的确清幽雅致,可是太素净了,本宫不喜欢。”
她用尖细的护甲挑出几根绒线,捻成一团,扔到地上。
“太医不是说了吗?安安静静养着,三五个月就可恢复康健。”
我缓缓抬脚,踩住那团色泽不明的绒线。
“可若是她自己不安生,由着心思随意跑动......”
令皇贵妃的话尚留有几分余地,我却轻不可闻地感慨。
……也就怨不得其他人了。
23.
“那天丢下你,是我不对!思婉格格再三刻意接近,我不是不明白,只是顾及彼此颜面,不愿让她难堪,才没有恶言相向。既然你不喜欢,我再也不理她!”
昭华压着上翘的嘴角,明明心中欢喜难掩得意,却嘴硬道:“与我何干,不必向我解释!”
“当然要解释!”
我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在燃烧,像一块即将被锤打的热铁,但还是急切地表白心迹:“昭华,我心里只有你,怎能让你误会!”
“嗯?”
她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我。
“你再说一遍?”
我深深吸入一口气,鼓起勇气直接握住了她的双手,然后紧紧按压在胸口之上那个只为她而跳动的地方。
那里有一个小屋,金雕玉琢而成,里面住着我的卿卿。
......其实可以按得重一些,反正都是你的。
我脸红红地想了一下。
然后恢复正色。
“你听清楚了,昭华。”
“我的心里只有你,没有旁人,从来没有!”
我用尽了平生最大的情真意切,向她阐明着我暗藏许久的心声。
昭华望着我,终于浮现出灿若星辰的笑。
宛如一颗饴糖,甜入我的心间,滋润我的心田。
…… ……
圣人有言:春山如笑,夏山如怒,秋山如妆,冬山如睡。
而于我而言,无论日月如何躔行,拉旺多尔济的四时朝暮,只有她,只是她。
......是我的昭华啊,我从年幼便一直恋慕着的卿卿啊。
24.
当那些缠绕于我与昭华之间的种种误会不复存在,一段蜜里调油的日子就开始了。
每日下朝,若非轮值,我便会直接前往延禧宫去见昭华。
......即使有时候她没空见我,等到的只有令皇贵妃对我始终如一的冷嘲热讽。
我仍旧暗自美滋滋地期许并珍惜着能与卿卿相伴的每一个时辰、每一柱香。
我深深地恋慕着她,常常耽溺于她芙蓉面上的红晕,嘴角不经意间勾起的弧线,以及眸中闪烁着的炫惑星光。
......真想拥住她,低声诉说那些见不得光的情话儿,把心也掏出来让她好好安抚一番。
可是不能。
不能太主动,不能不矜持,不能吓到她。
她会不喜欢的。
于是也只能抿着嘴,绷着脸,看着我的卿卿无拘无束恰似红葩盛开,我则极力按捺心中犹如野草疯长般的情思诉求。
我多恨时光飞快,与她的相处有如飞梭噙线而过。
我又恨它实在太慢,慢得她接过我的满腔爱意,却迟迟没有正面回应。
慢得有人再次生长出包藏的祸心,蓄着鳄鱼的泪水与绝不坦诚的悲悯,悄无声息地靠近了我的卿卿。
然后遮着脸心怀不轨地欺骗她,再以他人性命为噱头。
制笼囚花。
25.
我在甬道上行色匆匆地走着,想快些去见昭华,给她看看我在宫外搜集到的新鲜小玩意儿,却恰好遇到了许久未见的思婉格格。
她身着白衣,神情憔悴,拄着拐杖似乎刚从养心殿的方向过来,见着我,便立刻拦在我身前。
“超勇亲王!”
我面无表情地低头行礼:“思婉格格安好,不知格格有何事?”
思婉眼含泪光,声音颤抖:“昭华,她活活杖毙了我的宫女!”
我一怔,先前昭华确有说过她对伺候思婉的丫鬟行了宫规处置,以惩其以下犯上和造谣生事之罪,但并非杖毙。
“你说什么?”
思婉眼中透出极尽彻骨的恨意,那恨意并不作假,但又夹杂着一些复杂。
“我说——”
“她将丁香,杖、毙、了。”
......杖毙之事可大可小,只是难以推测思婉到底用的是什么缘由来构陷昭华。
但我确认一点,她绝不会让昭华好过。
我面色骤变,立刻冲向养心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