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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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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在我抱着思婉匆匆经过凉亭时,昭华正在亭中休憩。
她一眼瞧见了我,快步追了上来:“拉旺多尔济!”
她的声音夹杂着火星,点燃起我无边的惶恐失措。
我连忙道:“公主,思婉格格摔断了腿,我送她去太医院,稍后便来。”
——来与你将退婚的从头始末、各种缘由和我一些愚蠢的小心思,全盘倒出。
昭华却盯着思婉煞白的脸命令道:“放下!我让你立刻放下她,听不见吗?”
——我一生大概再不会有如今天这般的进退两难了。
我自然是想立刻把思婉就地抛下,但作为推波助澜的我,深知她若再不医治,即便送去了太医院,也会落下残疾。
思婉落下残疾事小,然而昭华则会再背上一个“故意耽误医治”的罪名,到那时,宗室定会要求皇上惩治她,给思婉一个交代。
这是我不想看到的。
“公主,思婉格格痛极昏迷,不能再耽搁了!”
卿卿,快让我送走她吧。
然而昭华却快步上前,大力地拉扯思婉:“思婉,不要在我面前装模作样,马上起来!”
思婉的丫鬟也开始惊呼:“格格,天啊,公主,您松开,快松手啊!您怎么能这样,我家格格是真的受伤了!”
凉亭周围并没有其他宫人和侍卫,我抱着思婉腿部的手渐渐感觉到有湿热的液体濡出,一时情急,只能借思婉的身体推开昭华
——昭华竟被推得倒退两步,摔倒在榻上,满脸的难以置信。
我原先只当思婉是棘手山芋,眼下才发觉她原来是千斤万担的火石炸药。十足可恶。
我在心中疯狂辱骂着思婉过于沉重,竟害得昭华险些摔倒。
昭华继续控诉:“拉旺多尔济,我说她惯会装模作样,你非让我忍耐,现在她就在我未婚夫怀里,是可忍孰不可忍!拉旺多尔济,我请求你相信我,思婉是在作伪!”
我知道思婉是故意的,可她的伤也的确是真的,于是只能快速回道:“昭华,我检查过她的伤口,她是真的昏过去了!我先送人去找太医。”
等等我,你等等我。
我狠下心不看刚从榻上站起的昭华,转身跑入雨中。
——我马上就回来,你等等我。
17.
我将思婉送至太医院,顾不上太医问话和思婉丫鬟的致谢,便立刻返回凉亭想找昭华解释。
却只看见一地狼藉,那些被砸烂的糕点果盘无不在嘲弄着我。
我内心懊恼急切,再次淋着雨不顾形象地跑去延禧宫,只求能见到昭华一面。
——我可以解释清楚的,卿卿,求你给我一次机会。
那个叫尺素的丫鬟带着我无助的恳求走入昭华的寝殿,良久才又出来。
我紧张地看向她。
“超勇亲王,公主她......”
尺素目露为难地摇了摇头。
“公主她说,让你滚。”
她的眼中透出了同情之色。
我狼狈地站在大雨中,看着依旧紧闭门窗的宫殿,只觉得雨水冰冷刺骨,一片肝肠都被冻得战栗不已。
..... ......
“好。”
尺素对我行了礼,便执着伞转身往里面走。
她伞上挂着的红穗子被雨水浸湿成了暗红色,紧紧黏在伞柄末端。
我目光停驻。
——伞柄之上,刻着“福康安”三个字。
18.
我失魂落魄地游荡出延禧宫,漫无目的地垂首走着。
——这雨下得可真大。
打得人好疼啊。
可是我既没有伞,也没有执伞之人。
因为我把她弄丢了。
多可笑,自诩高明的是我,作茧自缚的是我,自讨苦吃的,也终究是我。
我闭上眼,任身上被雨水完全浸湿,而变得无比沉重的衣袍,裹挟着我,沦为了一个狼狈的溺水囚徒。
...... ......
“超勇亲王?您怎么——”身后传来惊诧的声音。
我迟缓愚钝地转身,抬起手抹过脸上的水,透过雨幕努力分辨着来人。
是刚才救治思婉的太医,这个时候,他大抵是要去延禧宫向令皇贵妃回禀思婉的伤情。
太医冲我行礼,然后问道:“亲王,您的侍从呢?这么大雨,也......”
而我却打断了他,缓缓问道:“......思婉格格,怎么样了?”
“多亏亲王护送格格即时,否则,格格的右腿就要落下残疾了”他放下伞毕恭毕敬地回道。
“不过眼下,只需三五个月的静养,即可恢复康健。”
.......呵,静养?
我在心中冷笑一声。
思婉根本学不会“静”的,而事已至此,我亦不愿她学会。
就这样演下去吧,只有她和福康安一同倾力倾情地演下去
——这出宫廷大戏才能迎来最终的谢幕。
...... ......
“你且先去面见令皇贵妃娘娘罢。”
“是,老臣这就去!”
太医立刻转身往延禧宫方向走去。
他走出不远,突然意识到超勇亲王并没有打伞,于是连忙返回刚才的交谈之地。
——他只看见亲王形单影只的背影,逐渐融入了一道爬满青苔蕨类植物的暗廊。
明明灭灭,最终消失不见。
雨水反复冲刷,只留下被遗弃的满地落寞与寂寥。
19.
前天,我去御花园“偶遇”昭华。
我装模作样的舞枪弄剑,旋风似的转圈让身上挂的珠串儿伶仃作响,转得我眼冒金星差点表演出蒙古的摔跤绝技
——她和婢女说说笑笑地绕道离开了。
昨天,我在甬道“偶遇”昭华。
我怀里揣着偷偷在王府厨房费了五斤米才做成的三块糯米糍,在甬道口踱着小步,尽力忽视旁边侍卫看过来的怪异眼神,殷切地等着昭华经过
——她面不改色地走了另一座宫门。
今天,我来到养心殿“偶遇”昭华。
我想着昭华得到西洋来的八音盒应该会很开心,或许愿意理睬我,于是抿着嘴迈着暗自期待的步伐直接走向了她
......卿卿,你疼疼我,你理理我,哪怕只是对我嘲讽一声或者打我、骂我都没关系,我会很乖的。
——可她依旧目不斜视地与我擦肩而过。
我停下脚步,回身注视着昭华手捧八音盒摇曳离去的背影,将心中一掠而过的疼痛与难过敛入腑脏深处,层层包裹起来。
只能拜托您了。
令皇贵妃。
20.
一个时辰之前,我正跪在延禧宫的主殿中,接受着来自令皇贵妃的冷嘲热讽。
她不愧是整个后宫里最有权势、最受宠爱也最聪明的女人,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拿着把撒了盐的刀狠狠捅入我的心脉,还在里面搅来搅去,评头论足。
史官真应当为她写一本《令皇贵妃的高级话术大全》,将她生平说过的所有扎心窝子的话统统收录其中。
“呵,拉旺多尔济,本宫是该夸你聪明呢?还是该骂你蠢呢?”
“你嘲笑思婉格格故意受伤,然而自以为是的你,花了五年的时间就想出这么个利用‘退婚’来吸引昭华的招儿?绝妙呀!”
“看话本子里说‘心有灵犀一点通’,你光看着昭华,就觉得她能理解你的心思?你的眼睛装得下那么多字吗!你不如看看本宫现在是何想法?“
“明明嫉妒福康安嫉妒得要自闭了,还试图利用思婉刺激昭华,我看你恰恰是想把昭华推入福康安怀中是吧?”
“就和你抱着思婉推开昭华一样,非、常、大、力。”
“你也是个文武双全的超勇亲王,天天在心中拨小算盘拨得挺溜,偏偏一次次的举动都跟不上脑子,做的尽是些‘违心之举’。”
“现在,咎由自取、自作自受的滋味儿还满意吗?”
...... ......
“嗯?本宫在问你话呢。”令皇贵妃嗤笑一声,目光锋利地聚在我头顶。
我感觉既羞愧又委屈,只能盯着地毯上的花纹,自知理亏地哑口无言。
——我哪敢回话啊。
良久,令皇贵妃坐在席上叹了口气,她轻轻转动着细长的玳瑁嵌珠护甲。
“拉旺多尔济,你看,你总是什么都不说,昭华又如何能懂你呢?”
“她既看不出你厌恶思婉,也看不出你嫉妒福康安。”
“她读不出你的复杂心思,反而会以为你根本不在乎她,不偏向她,不看重她。”
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语重心长地说:“......甚至于,她或许根本不知道你恋慕她,恋慕了这些岁月。”
我抬头看向皇贵妃。
“本宫的女儿,最像本宫了。”
她挑起眉无奈地笑,虽为人母却依旧灵动的眼眸中带着一些怀念与释然:“所以啊,最怕你们这些明明深情却又内敛,不主动追问,嘴巴就跟被浆糊粘住一样的男人了!”
“都是些口是心非的大猪蹄子。”我耳尖,听见令皇贵妃小声嘟囔了一句。
却也只能假装听不见皇贵妃的吐槽。
“这一次,本宫可以助你挽回昭华。”
她手按在席桌之上,面色严肃。
“可是拉旺多尔济你要清楚,本宫帮助你并不意味着你就是昭华的最好选择,只是相对于其他包藏祸心之人,你滑稽可笑的小心思便不值一提。”
她的语气渐渐深沉,隐含威胁之意。
“你必须允诺本宫,无论昭华最后做出何种选择,你决不可让她难过,更不可伤害她一分一寸!既然你对昭华情深不寿,那就光明正大地追求她,然后去爱她,把那些阴暗的情绪收起来。”
她紧盯着我。
我微笑行礼。
——令皇贵妃大概是整个紫禁城唯一看穿我曾有过卑劣想法的人了。
那个雨夜,我恍恍惚惚从宫门走出,带着满身的寒凉水汽回到王府。
我明明是坐在灯火明亮又温暖的书房里,脑海中浮现的却还是那柄刻着福康安名字的伞,以及各种不足为外人道也的诡谲想法。
若是彻底除掉福康安,昭华的眼里能否从此只有我一人?
若是使思婉的腿彻底废掉,她再不能和昭华相争,我的昭华又能否常展笑颜?
若是现在就拥昭华入怀......
......幸好,幸好。
昭华的额娘有着最明察秋毫的双眼,我的那些晦暗不清又不寒而栗的想法在她的注视下,统统灰飞烟灭,连死灰都不会复燃。
……卿卿应当是任栖梧桐、任饮露水的高傲凤凰,怎可入吾彀中成为我一人的笼中之雀?
我再次垂首,尊敬地向令皇贵妃行了我们蒙古草原上最大的礼。
“博尔济吉特·拉旺多尔济,以宗族姓氏之荣耀发誓,决不负昭华。”
我毕生只钟情于那一人,从总角时的言笑晏晏期许至桃夭之年的灼灼其华,又怎可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