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偶像的距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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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大剧院顶端透出的光，要用多久才能到达地面？
大剧院舞台上曼妙轻盈的姿态，又需要多久才能达到如此光景？
拱形建筑顶端层层叠叠的檐状造型，透露出一种虽然是钢板铸成却振翅欲飞的挣脱现实的向往。一丝光芒从未闭合的金属板块间渗透、倾泻下来；经过曲曲折折的反射，洒落在舞台面前的一方天地。一排排依势而建的座席似乎完全抛弃了钢筋水泥的坚固，流畅而壮观地起伏着，仿佛采石场整块的大理石被雕琢成了有皱褶的衣饰，会呼吸的皮肤。而理应是所有视线汇聚焦点的那一方舞台——如今那里空无一人；太多舞者在此地滑行跃起的木地板显得磨损而苍白，好像被橡皮用力擦去了字迹的稿纸。
在大剧院中心厅的后台上，何欢正面对墙壁压着腿，数十年如一日地重复着这些不可荒废半刻的基本功的练习。她的躯体向后仰着；那无数次看不见的起舞磨炼出的腰身弯曲如弓，体现出一种过分熟练却难掩青春不再的印迹。不，没有什么好辛酸的；那些在聚光灯下舞动着的时辰，都已经成为了这个年龄上的一笔宝贵的财富。
何欢，前不久还是艺术团里最为倚重的独舞明星；从年轻的大舞剧后排的群舞一步步走来，在三十四五岁的年纪终于得到了媒体因为一窝蜂而似乎有些盲目的关注。她编排的新颖题材的大型舞剧获得了重奖；但她还一直领着那中级舞蹈演员的死工资。在未婚夫因为她的走红没有带来预想之中的经济收入而对她大打出手的时候，她或许明白了，有些时候，“岁月静好”也并没有什么好留恋的。
她离开了舞团，离开了未婚夫，离开了一地鸡毛和她亲手栽培了许久的年轻舞蹈演员们。在注册资本主要由江盈皖和锈锈凑出来的三拾三文娱传播，她终于开设出了自己的舞蹈工作室，可以将自己的剧目自己的知识产权一遍遍在全国巡演。
招募练习生，并不是她的主意；尽管在自己变成舞蹈界不多的红人的期间内，也确实被那些不用怎么努力，就以自己的人格魅力大量吸引粉丝与金钱的家伙冲昏了头脑。她一贯坚信的是“板凳要坐十年冷”；一如既往的刻苦，敏而求之，才是她何欢成长为当代栋梁的不二法门。
江盈皖之于她，就好像昼与夜。她是那阳光惨淡浓云密布的白昼，永远坚持着自己洒满了荆棘与盐的“正道”；江盈皖则是那银月高悬繁星点点的黑夜，在不一样的赛道上绽放着别样的光辉。她们两人的年纪差不多大；但是当小小的何欢在父母的争吵和暴力声中，独自走完那条长长的通向舞蹈队的两边有脏兮兮小店的路的时候，江盈皖已经被送到大音乐学院教授的家中亲自面授，并且在大洋那边的少儿钢琴比赛中展露光芒。
当她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何欢是国家级艺术团年轻的首席舞者，正在筹划那年建军节晚会上一个独舞的节目；而江盈皖是最近一曲唱响大江南北声名鹊起的流行歌手，作为引入群众喜闻乐见的新生力量也被邀请到了那个舞台。
后来，机缘巧合下的多次合作，她们两人之间的关系逐渐从“相识的圈外人士”，发展成为了不一定在微博上发甜蜜蜜地分享一杯饮料的精修图、却会在每一个命运的转折点第一个打电话彼此倾诉的真正的死党。
江盈皖是一路在风口浪尖上走过来的；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这位明明是学院派出身、在国际享有盛名的音乐学院毕业致辞的流行歌手，总是被卷入到各种捕风捉影的舆论的旋涡当中去。而她的粉丝也在这个过程中一路打怪升级，成长为了逮谁撕谁谁见谁怕的饭圈中的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而如履薄冰地踏入这个她所并不熟悉的圈子里的何欢，则只是在被媒体曝光过多的近些年，才拥有了一支以高学历高审美人群为主、有些与正主一样慌乱摸索着开始应援抢票的粉丝队伍。
但意外地，面对又一个全新的偶像领域，江盈皖比何欢显得更像一个一无所知、却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天真孩子。
指导三拾三文娱传播最初的十二名练习生们，何欢也算是拿出了压箱底的宝贝，从基本功到形体无所不用其极；就好像一个苦口婆心的中学老师，一遍遍跟自己不听话的学生掏心窝子。没有演出和训练任务的时候，她一准会往公司跑；不过即便如此，似乎还是比不上到处都有做明星时碰巧认识的人脉、四面八方给练习生开展五花八门的通识课程的江盈皖。
昨天，最后一组公开练习生的翻跳表演成功了。江盈皖很高兴；何欢也很高兴，尽管这种高兴并没有或多或少地体现在颜面上。
“何欢姐。”一有空闲，江盈皖就打电话过来，给还在预备下午演出的何欢，“昨天晚上抖音组的演出的转播，你看了吗？现在整个网上已经转疯了。虽然大多数还是带着我们的名字，我已经感觉她们有点打出自己的招牌了。”
“我看到了。她们还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个什么QUOX的，是吗？”
舞蹈动作不合格。力度不合格。感染力倒是挺强的，有一种真处在欢聚当中爆发的张力。
“没错！那两个小组也起了名字，B站组是叫‘森林和海洋’，微博组叫‘the unpretty’来着。我感觉这比我们自己想的……”
江盈皖正在热情洋溢地夸夸其谈，话头突然被何欢截住了。舞者非常残酷而且冷静地问歌手一句：“她们真的连名字都有了？”
江盈皖一头雾水：“怎么？”
“名不正则言不顺；但相对地，一旦有了名字，就难免形成一股凝聚力。”何欢对着电话说道，“人们会感觉到她们的美妙，感觉到她们作为一个整体能有多好……逐渐地，每一个成员在其中，都会变成无可替代的存在。”
“这就是偶像啊。这不就是我们努力的目标吗？”
何欢静静地望着镜子。一方小小的手机，映不出其中挚友的容颜。
“她们不是只是公开练习生吗？”
“什么？”
“我带新舞蹈演员的时候，每年招进来那么多，最后能留下来的，一半也不到。其中不乏有基本功纯熟，身体条件绝好的。一开始踢人还会跟她们一块哭，说有缘再会什么的；不过到后来也就习惯了。这么多年轻人，不可能个个都成材的。就算是我原来的艺术团你那么个鬼地方都能有那么多人来，那这个世界上人才之多，你可是一点都不用稀罕的了。”
电话那头江盈皖的声音沉默了一下。
何欢接着说：“你不要觉得培养了这么久，和她们之间都有感情了；感情是谁先看不起还两论呢。以前我们团那么多漂亮的舞蹈演员，都跑去演电视剧了；现在演网剧当网红的也有，就是看不起这份吃苦下功夫的工作。不要你辛辛苦苦把十二个人都送出道了，结果哪个再跑去找个金主，哐把你名声都毁了的。真的，盈皖，三十六岁的人了，就不要再天真了吧。
“你说话呀。盈皖？”
突然之间，她感觉练舞厅的四壁之间都在轰然回响。
然后千里之外的江盈皖又一次开口了。
“你觉得我们的女孩子们都是机器吗？”
她握着手机、涂了精致指甲油的手微微颤抖。
“或者是你，在日复一日的自我折磨和折磨他人的过程中，也变成了一台完美的舞蹈机器？”
“盈皖，‘舞蹈机器’在韩国，是个褒义词。”
“我已经弄不清楚，到底是谁认为艺术团的体制已经僵化不堪了，是谁舍得一身剐也要脱团出来单干。”江盈皖漆黑的眸子中，光点舞动着，“姐，培养工业化的偶像商品，我确实缺乏那样的经验；我自认为自己的天分，也只在于舞弄舞弄自己的人格魅力，希望让粉丝能够爱上她们每一个鲜活的个人罢了。”
“你确实很擅长塑造人设。”
通话那头又沉默了几秒。
“在你看来，我们的练习生就仅仅如此吗？”
“期望越大，也只会失望越大的。”
“因为害怕受伤，所以就不敢开始了吗？你这样的缩头乌龟，和那些你讨厌的人有什么区别？”江盈皖声音清脆，回响在何欢的耳畔，“姐，别这么清醒了吧；我们和这些女孩子，和无数高呼‘明星合伙人’的孩子，都只有这一次做梦的机会了。”
何欢绑住脚部压迫止痛的绷带松开了。她微微惊呼出声。
“你一直在寻找最明智的做法。逃离剧团，逃离男友。规避风险，拥抱成功。从做饭很辣的小城市里的小舞童，到事业有成另起炉灶的名满天下的舞蹈家，我知道这一路很不容易。说老实话，我总是觉得你小时候的艰难环境伤害了你，现在我也应该反思反思你是不是罪有应得了。你一直都是我们三个里对孩子们最温柔的一个，但我也一直不知道，你会是真面目对她们最残忍的一个。何欢，如果你执意要把她们当我们饲养的商品来培养——说真的，我也不确定我会能信任你到未来的哪一天。
“折磨自己，并不是你合理折磨别人的借口。”
汗水从何欢的额头上滚落下来。她走到场边，拿了块毛巾擦拭。
女子的声音有微微变调。
“那你呢？你又能给她们什么？”
江盈皖咧嘴笑了。
“你以为我要说梦想吗？青春？希望？
“我能给她们的，是一个她们原先所做的任何努力都比不了的、光辉灿烂的起点，和由此出发一直通向的光明未来。”
何欢又顿了顿，显然被这个回应打了个措手不及。
“何欢姐，不要以为你自己是唯一一个看到现实的人。待在艺术团里那么多年，有时候或许锈锈都比你看得更清楚。”
挂了电话，江盈皖也似乎使尽了全身的所有力气。一袭酒红色的礼裙，静静倚在墙壁。
“其实，我并没有什么未来可以给她们。或者说是我在她们的身上，任性地捆绑了我们的未来。”
她喃喃自语着。
“十二个人，全部留下，一开始只是因为我不熟悉偶像界的规则，想着不知道怎么样的人才符合要求，就想着都去做公开练习生；以后再慢慢地筛选。但是日久天长，不知怎么就对她们产生了一种师徒以上的感情……也越发觉得这十二个人像刚打开的珠宝盒一样，还在散发着越来越多的无尽的魅力。”
“我没有让她们给自己的组合取名字，但是她们如今已经渐渐得到了粉丝的认可。是逐渐收紧对她们的约束，把这样的创意扼杀在摇篮之中，还是放手一搏，让我这个偶像界的初心者也与她们一起探索最适合的方法？在这种问题上，我总是还算有足够的勇气。”
“……而且，值得一试。”
她发信息给助理。
“把‘森林与海洋’，‘the unpretty’和‘QUOX’这三个组合的logo找人设计出来，挂在我们公司的官网上。”
“江小姐决定让她们出道了？”
“没有，练习生的组合……就是原来的B站、微博和抖音组，只不过现在有了自己的名字。”江盈皖打着字，自己也并不十分信服，“她们或许也不知道，她们自己的无心之举已经给我这个人的拖延症推了很大一步；如果不是她们，我可能要到明年才会让她们正式发歌出道呢。……谁知道呢。”
“何欢小姐说她们的业务能力还达不到水平？”
“的确。……但从公众的反应来看，似乎这样也就够了。”
然后江盈皖重重在屏幕上敲打下一行她本来想删去的话。
“乾坤未定，你我皆是赌徒。”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偶像的距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