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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满宫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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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天涯,芳讯绝,莫是故情全歇。朦胧寒月影微黄,情更薄于寒月。
麝烟消,兰烬减,多少怨眉愁睫。芙蓉莲子待分明,莫问暗中磨折。
秋风一地萧瑟,天气竟是渐渐转凉了。筠碧站在桥上,观望着这片片空中坠地的红叶,默默出了会神,伸手一接,也转眼是个空。那片叶也渐渐坠入桥下水中,打了个旋,便兀自消了失。她也静默地想起以前读诗书讲到的唐朝那个红叶故事,也是这般顺水流而东,瞬间不见踪影,花曾有意,竟也见情,红叶便也自解了宫闱中无数少女美好的梦境。想到此,径自摆了头,半晌才哑然失笑,内心只觉悲凉无限,竟不知自己何以想起这么个一层意思,抬眼望着这方庭院,幽径曲栏,假山连绵,碧湖涟漪,清波回旋,也是再美不过的风景,却偏偏,这一切,也仿似与自己无关。
晾了一会儿,也便转身回了屋,刚至门口,便看见穿着绿衫的映珠叫道:“哎,筠碧,你可是回来了。”她一愣,轻道:“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映珠伸手一拉她,便进了屋,眼前一下子便有了暗色,眼神竟微微有了不适的感觉,少闭了眼,再睁,便看见了映珠一脸黯然之色,忙道:“究竟是有了何事?”
只听映珠微叹了口气,方才道:“其实说出来也可笑,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听兰丫头说上边那位今日竟是生了气,发了颇大的一顿火,说是连东西都摔上了。打听出来,竟单单是为了一首词和人呕的气。”
筠碧略听了听,也觉得乏了,只是看着映珠一脸好奇之色,便也不忍打断了去,只微点点头,笑了笑道:“那我们这些下人倒也该谨慎了些,别独独往枪口上撞了去才是。”
映珠略点了头,忽然抬声道:“哎,筠碧,你好得读过书,有没有听过这样一首词的,好像是有这么句:长亭外,古道边……我也听不大明白,好像是为着这首词的。”
筠碧脑子轰的响了一下,就怔住了。记忆中那些熟悉的色泽瞬间涌入进脑海,刹那便占了全部思维,切换过时空,很久之前的樱花树下,纯白少年温和的脸庞,浓密的笑意伴着阳光一路播撒,轻轻荡荡的就在记忆之中兀自存活,就像树之枝桠,密密麻麻得绕了一身的疼。后来的后来,是遇见过,也携手过,却兀自抵挡不了现实的隔挡,竟是那般盲目的匆匆地分了手,而后时光便一路微醺着岁月淌了过来。
筠碧紧咬双唇才使自己不在映珠面前流露出脆弱的神色来,兀自沉思良久,在映珠以为她是要给出答案之时,她便轻笑了两声道:“有一段时间不曾认真翻阅过书了,以前记忆过的东西倒也静静的给忘了,谁还记得那些陈词滥调呢。每日这样诚惶诚恐地折磨了人,还不够累心呢。”映珠一霎那给说的脸红得通透,半晌了说一句:“不过为着生活而已。”
映珠向来不说这些话,整日只是没心没肺的和她讲着这深宅大院里的奇闻异事,颇没城府的样子,又加上她年纪也略小,筠碧向来也只当她是妹妹来待,有什么重事也便替她揽了去,更多的袒护了她一些,也少听她感叹一句,一下子筠碧心里也有一瞬间的怔怔然,良久,也就笑了,道:“做事吧。”
映珠“哎”了一声,端了茶便走出了房间,一个转角,她的身影便也消失了不见。
筠碧站起身,自柜子中取出纸笔,铺展了纸,便执起笔,笔头略沾了点灰尘,她拿了手帕擦了去,笔便再次露出亮洁之感,微有些沉,掂在手中,微有些凉。她取下笔帽,凝望笔尖,略沾了回忆。这支笔,还是后来又遇李长天时他们第一次约会时李长天送给她的,他执起她的手轻轻的打开了笔帽,她眼尖,一下子便看见了刻在笔内侧的两个字:碧天。筠碧探出意义,脸一下子便红透,眼怎么都不敢再安放于李长天身上,只暗自低着头,良久觉得他在凝视她,便只好抬起了头,对上李长天眉眼,便开始搜索记忆中的少年,李长天只微笑,一双眉眼好看地注视着她,轻声道:“筠碧,如果可以,你让我们在一起。”没有太多余的话,只是问询于她,如果可以,你让我们在一起。那一瞬间,她心内轻微震撼,仿若心中某条小河被掘了口,水便汩汩地冒了出来,流了全身,有些疼,但她知道 ,那是漫长等待之后微带着甜蜜的疼。于是,她在这疼中抬了头,在李长天静心等待的眼神中,盈盈而立,微微带笑了起来,灯下映得她面色莹白如玉,隐隐似有莹光流转。
筠碧在这回忆中便沉了下去,一沉仿若百年,等她缓缓清醒之际,那首始终匿藏于心间的词便在笔下自然流泻而出:长亭外,古道边……小时候在父亲督导之下,字体练得已是她努力的极致,一手小楷写的极是方正,父亲一直擅长的是狂草,张旭的字体被他临摹的除了印鉴之外几乎可以乱真,而李长天初始是极喜欢柳公权的字体,后来投了她父亲所好,开始习狂草,也许天赋凛然,一段时间下来,竟抵筠碧长叹的地步,她也知书法自通,但也深知李长天为此而付出的艰辛,有些温情,藏于心间,久了成病,时时萦绕于心。
她也径自沉在纸中忘却眼前事。
忽听窗外一声鸣叫,由远及近,一声幽鸣,带着轻微锐利,划破云层而来。筠碧微有些惊,手不自觉微斜,纸便被笔尖带出了一道,乍一看,刺眼之极。筠碧也略觉烦闷,合上笔,便抬手揉了纸随手扔了开去。抬起笔,将其揽入袖中,便抬了脚往外走。
筠碧从不曾想,她刚踏出院门,便听到一声哀鸣,在她抬头的瞬间,一只鸟在天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带着腹上的箭以极快的速度坠落了下来,那一声“嘣”的一声她并没有听见,她不知道它被射落在了哪个院落,她甚至不知道,究竟是何人为何存此残忍之心射落了它,她不知道,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她不能去打听。只知,是她害了它。她忽然悲从中来,但见拐角处一抹身影一转,陡然明白,急拉了衣衫退入房中,心怦怦跳,不敢猜测是否有发现她。
从窗户缝隙望过去,窗外碧湛天空,天气明朗得无一丝阴云,可她心却是凉的,她知任务至,却不敢去接。不是不敢,是不能。
忽听得映珠的声音:“筠碧,你在么?”她忙整理好衣衫,带出笑脸,脆声笑道:“哎,在这呢,改换差了么?”
映珠一进屋便将托盘往桌上一掷,摆摆手道:“今日真是霉运当头了,那位脾气仍是不改呢,早上气没消,这会儿又朝天上发火呢,一下子将飞过的鸟打了下来。你说鸟又无罪,不过清鸣了一声倒又惹了人了。吓得我们几个也都噤声,这会儿终于得了空逃了开来。”
筠碧听得明白,脑中轰鸣,面上也只是安静默声,微带笑道:“好了,别人气自己不气即可,消消气,也好休息一下。”映珠“哎”了一声,也不说话了,兀自躺了下去。
筠碧轻掩了门,往外走去,映珠口中那位,她来这里不过个把月,尚未见过这位传说中的人物,如果按照计划,以后总归是有机会的,慢慢与他较量,但却不是眼下,她并不认识他,连面目都尚未见过,只整日听得映珠念叨,因知必要,也认真听了些许,但她知,只是皮毛。
石府的道路微有些曲折,拐个拐角,便至“飒然林”,便是参天大树,遮蔽了远处的天空,“飒然林”据说是石老爷为纪念一位故人所建,因那位古人生前执执相念于国之前路,竟至积郁成疾,而后便甩手于世。石老爷为其死后心灵可获解脱,便取了“飒然”之意。平日这里便极少人踏足,故显阴凉之极,偶尔风起,竟隐隐有呜咽之音,夹杂于风声鹤唳之间,只觉凄凉至人间索然无味,筠碧闲来无事,因心内郁积,便颇有同音之感,会唏嘘不已。
站立良久,终于听的背后传来轻微脚步声,细细碎碎,似猫踏过落叶。筠碧转过头,便看见瘦弱至令人心疼的岛锦盈盈而立,面带苍白之笑,眯着眼,眼波自那细缝之中轻微流转,连温暖也缓缓自其间细流而出,盈满于心。她看着她,看她孱弱的身体在风中微露脆弱,身上罩着的大素红披肩,披肩之下,大多牡丹的旗袍罩在她身上,竟射了她眼,颇有流光溢彩之感。
两人就这样站立,直至竹叶细碎声再次响起,岛锦终于开口:“莫小姐过得可好?竟是良久不见了。”
筠碧缓缓地头,而后道:“拖赖,尚可。”
岛锦盈盈上前,忽的自袖中掏出一枚香囊,精致而不失雅致,竟是用丝线缝纫而成,上坠朵朵梨花,素白映衬殷红,颇具素寂的感觉。她伸手递与筠碧,道:“将此赠与与你同屋的映珠。”
筠碧接香囊的手蓦地一滞,顿时顿在空中,问道:“他这又是什么意思?主意竟又打到我身边人身上?”
岛锦轻声笑道:“莫小姐真是说笑了,说句不客气的话,我至今尚不知道他在莫小姐身上投资的价值。莫小姐竟愚钝至此么?谁不知道石府那位前段时间积郁成疾,而他赠与你香囊自有他用,你只需做的不过是想方设法赠与映珠那丫头且不为她知则已。她呆在石景深房中的时间自是比你要多出许多。”
莫筠碧缓缓听下去,终于明白这一出借刀杀人之计,心里蓦然一寒,向岛锦望去,望到她眼里去,竟有了与他一般的色泽。
她尚自一愣,默默接过香囊,点头道:“明白了。”转身要走,岛锦轻声道:“等等,他让我带话问你,目前还可需什么?尽可开口。”
她脚下一滞,半晌道:“暂且还好吧,等想起了再讲吧。”讲完也再无多余话,抬脚昂首步了开去,心里明白,即使要输也要带点自傲的维护。
“飒然林”微风乍起,飒然之声盈耳,竹叶随风而旋,竟坠至她脚步前,背后一道目光微带锋芒,射过来,竟有些疼的错觉。
平日里筠碧一时兴起,将自家中带过来的尚保存在她梳妆盒里的珠宝首饰,在映珠璀璨笑容时随意赠与她,初始的初始,不过是为着讨好,初来乍到的她,不是没有过畏惧,对前路的渺茫,身世忽作飘零的困顿与落寂都令的她急于以获取他人信任而摆出一副委屈求全的落魄样,手中并无任何把握去挣得一个更好的去处,那一刻的她,是失了性灵的。满眼春风百事非。
终于是有了委身之地,身边陪伴之人自之前的仆从随身至现在的一人孤身伴红烛,盈满了泪。
世态炎凉,不是没有体谅,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在那些繁华生活之高处跌宕下去坠入这凡尘之间,跌落在红尘中,有的不过是薄凉,父亲生意失败,昔日呼的朋唤的友刹那失散于人间,独留莫府大院门可罗雀,蛛网盈满于窗,终于在逼迫离家那日,浓烟四起,父母以决绝方式宣告了对这失望尘世的最后隐叹,独留于她来面对世间险恶。
推门而开,面前迎来的便是身着翠绿点状的映珠的明媚笑颜,她伸开手,亲热的拉起她手道:“姐姐可是来了,我一个人也是孤寂了这长久时日,终于盼得你到来,来解解闷也是好的。嘻嘻。”完全不理将她带来之人的不满之色。筠碧不动声色的推开她的手道:“我也是刚到,以后还要劳烦姐姐的指点呢。”映珠嘻嘻一笑,脆声道:“那是,那是,以后有什么姐姐尽可开口即可。姐姐着实漂亮,我欢喜还来不及。”
筠碧心间闪过一丝暖,没有人明白那是一种如何的心酸,带着委身而至的全身疲倦,以前的繁华完全失了踪,她想要的,不是给予她华美首饰及盛美华服,而只是见惯满世冷眼之后那抹娇俏不含任何色泽的明媚笑颜,来点亮她生命里最后全部的昏暗。
如果这也是个错,奈何只归怨于命运,无奈点亮烛,又狠命熄灭,而后独留孤影于世,心疼,于这满宫落花之际,灼灼燃寂。
最终,她也未曾作出将香囊予以映珠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