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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

  •   鼓乐隐隐,伴着炮竹的噼啪脆响穿透窗纸。中宫大福晋哲哲倚在坑上,凝神细听,脸上现出既喜且忧的迷茫。
      “姑姑,姑姑!快听,轿子进门了!” 一阵花盆底“结阁”作响,帘外奔入一人,少女样貌,贵妇妆扮。
      “听见啦!”哲哲坐正身子,皱眉轻责,“做额娘的人了,还这么不稳重,说话走路一点样儿没有!”
      金国汗皇太极十七岁的小福晋——布木布泰,嬉笑着蹲身一礼,一屁股坐上坑沿儿,赖到哲哲身上:“要什么样儿?一步一步在地上蹭,半天挪不了三寸远?还是张嘴像蚊子哼哼?汗不把我打出去才怪!”
      “越说越好了,都是他,把你惯得这么疯疯癫癫的!”
      窗外响动渐大,哲哲住了口,转望南窗。
      布木布泰跟着听了一会儿,眼中透出神往:“这是跨完火盆要射箭了吧?唉,真想过去看看,偏不许,害我白白忙活了这么些天。”
      “怎么是白忙?”
      “怎么不是?从发嫁妆到赏赐女家,哪一件东西不是我亲自过目亲手打点?两天两夜没合眼,好容易盼到成礼,可好,一眼没看见!这就好比是汉人说的那个,那个‘锦衣夜行’,忙活半天热闹全是人家的。”布木布泰嘟起嘴。
      哲哲觉得好笑:“真是长不大,你现在是汗王侧福晋,能说去哪儿就去哪儿?还什么‘锦衣夜行’,才跟范章京学几天汉话,就显摆上了。”
      其实这个成语并没用对,哲哲听不出,只觉得侄女未免太过孩子气。
      小福晋却兴奋起来:“才不是显摆,人家就是学得不错嘛,要不汗能让我去教穆云格格?我还帮她改了个汉名呢,连范章京知道了都夸改得好。”
      提到新嫁娘,哲哲别有隐忧:“唉,这孩子一嫁那么远,有的苦吃了,光改个名儿顶什么用?只巴望她往后的日子能顺心,我和大汗也少落一份埋怨。”
      “姑姑,这你可白操心了,我私下里问过她,格格对这门亲事是千肯万肯的。”
      “哦,她怎么说?”
      “一开始也没说什么,直到那天知道新额驸单人独骑闯破八旗铁网阵,她才悄悄告诉我,说不管是女真、蒙古,还是南朝汉人,只要把她许给真正的巴图鲁,她都乐意。”
      哲哲苦笑:“她不这么说怎么说?到底是指婚,不乐意还能抗旨吗?听说她婶子原想把人许给二贝勒家的,聘礼都谈好了,这一来亲事没做成,还不定怎么发牢骚呢?”
      “姑姑为这个烦心更犯不上了。拜英图那个福晋,出了名的贪心不足。当初他家大哥拜松武过世,留下独女寄养到他们家,那做婶子的怎么待侄女,合族上下谁不知道?说起来还不如他家的三等仆妇。这会儿侄女儿大了,又想拿人去攀高枝,还是给二贝勒的老大做庶福晋,她再趁机狠狠捞上一笔,世上的好事全叫她一人占去了。要我说汗赐婚赐得好,让那女人空欢喜一场,这辈子也别再惦记发侄女儿的财。”
      “话虽这么说,也要穆云嫁过去和睦,说别的都没用。”
      “咦?姑姑,拴亲不是你给汗出的主意吗?人也是你挑的,怎么会……”
      “唉,你不懂,这里面好多事呢。”哲哲叹口气。
      南朝发兵剿灭潜山方家,她起初并不知情。直到年后有一天,忽然有人把气息奄奄的塞图母女抬进宫来,才把她吓了一大跳。过了三日,大金神机营又送回一个血肉模糊的少年,同样不省人事。至此,哲哲才知道几千里外的江淮大地上发生了一场多么可怕的恶战。
      半月过后,塞图终于可以下地走动,这时从大明京师传来潜山方面的消息。听说方汉洲生死不明,塞图不顾众人反对,执意返回关内,寻找丈夫的下落。身边一女年幼,一子重伤,无法随行,她跪在昔日旧主而今的中宫大妃面前,恳求代为照顾。哲哲不赞成冒险进关,却完全理解她的心情,含泪应允。皇太极也没拦,派了正黄旗十几个卫士跟从护送,领头的正是巴颜阿。
      塞图走后一月,方家幸存的儿子方结绿伤势初愈,得知母亲回了潜山,找到皇太极坚决求去。皇太极思之再三,答应放行,但提了一个条件。因为明廷正举天下之力海捕潜山一战的脱逃者,尤其七雄子女排在缉捕首列。如果方结绿身体没有完全恢复,贸然进关无异于送死,皇太极要对方证实一下自己的康复程度。
      “汗要我如何证实?”方结绿问。
      “别急,我会给你机会,明天告诉你。”
      打发走那个孩子,哲哲急忙问丈夫是何打算。
      皇太极道:“这小子也是个拧种,硬留是留不住的。我想好了,让他闯一闯通天铁网阵,试试他的斤两。”
      哲哲一惊。铁网阵是八旗精锐演练纯熟的一种阵法,合计兵力达十六个牛录,将近五千铁骑。一人独闯,又是个大病初愈的十来岁的孩子,岂不太难为他?不过都说此子秉承家族代代相传的武学,一柄剑神勇非凡,兼以血海深仇归心似箭,没准能出奇迹,果真如此——
      “果真如此,放他走,我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皇太极说。
      两日之后,大金国在盛京城外五十里的莽莽丛林摆下千骑铁阵,旌旗蔽空号角震天,一场对搏自黎明持续到黄昏,火红的战马终于载着披甲少年撕裂防线杀出重围。
      八旗为之震惊!
      对来自各旗下的议论,皇太极置若罔闻,不加一语,只在当晚回到后院感叹了一句:“好小子,不愧将门虎子!”
      哲哲已听说白日发生的事,颇为塞图的儿子自豪:“这孩子一点儿没输给他阿玛。”
      皇太极沉默,半晌才说:“只是他回去要面对的局面,比他阿玛当年难多了。”
      “总还有他额娘,潜山旧部也不会全打光的。”哲哲安慰道。
      皇太极蹙眉,“关内又有人回来,说方汉洲虽还活着,只怕撑不了几天了,我担心他一死,塞图……”
      哲哲抢过话:“汗放心,灭门之恨不了,塞图决不会死。科尔沁的女人,有仇必报。”
      “但愿像你说得那样,”皇太极从案上拿起一个褐色布囊,手指拂过上面暗红色的斑斑印记,声音往下沉,“只可惜,我再也没有一个图日格了。”
      哲哲想到舒雅,心里一痛,岔言道:“听说汗要赏赐那孩子,是吗?”
      “不过金珠玉石,宝马良骏……怎么,你有好主意?”
      “南朝下那么大的血本,无非想绝了方家。哪知人算不如天算,到头来还是留下了一条根。汗既要赏,千金万银都不如……”哲哲顿住,唇边浮起一个微笑。
      皇太极恍悟,连连点头:“对,对,指婚!好主意!”
      “主意确实不错,”听了姑妈的讲述,布木布泰赞和,“这是帮方家续香火,积德的好事,姑姑愁个什么?”
      “我原是这么想的,南明要灭他们,我们就来帮他们。穆云虽是咱家格格,可从小吃苦,并不娇纵,嫁过去既能笼方家的心,又不至于夫妻合不来。谁想人挑好了,东西也开始预备了,关里又来了消息。”
      “什么消息?”
      哲哲神色晦暗,左顾言他:“塞图和舒雅都是我从科尔沁带出来的,模样好心地善,人又能干,想不到竟是一样的命苦。”
      布木布泰一惊:“怎么,方汉洲——死了?”见姑妈艰难地点了点头,她叫出来,“真的?那,那还成的什么亲?还不赶快让兄妹俩回去?”
      “汗坚持完婚再走。”
      “这怕不好吧?汉人最重孝道,哪儿有父亲过世儿子娶亲的道理?给方结绿知道还不闹翻天?”
      “所以汗千叮咛万嘱咐,不叫说。”
      “等到什么时候再说?”
      “他回去了,就不用说了。”
      “天!”布木布泰连连摇头,“范章京知道这事吗?汗好糊涂啊!”
      “也只有你敢这么说他。可惜,晚了,现在人已经进门了。”
      哲哲把闷在心里的话倒了出来,觉得好过了许多。停一停,又说,大汗这么做虽欠情理,终归是为了方家好,塞图是个明白人,想来可以理解这番苦心。
      布木布泰大不以为然:“她明白管什么用?格格嫁的是她儿子!要是方结绿不能明白,多苦的心也是白费!”
      “不至于吧?那孩子看上去还算明理厚道。”
      “唉,”布木布泰一时难于和姑妈说清汉人的一个孝字,只剩下叹气的份,“木已成舟,现在还说什么?但愿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不然,咱们穆云格格可真没有出头之日了。”
      这一回连用两个成语,倒是全用对了,哲哲却没听懂,刚要追问,门外传来孩子的哭声,姑侄二人起身。
      几个嬷嬷抱了方家的幼女阿芙进来,三岁的孩子眼泪汪汪,脸蛋儿抹成了小花瓜。哲哲正沉浸在对塞图的痛惜里,一见这情景心疼不已,亲自抱过来放在膝上,板起脸责问怎么回事。为首的嬷嬷诚惶诚恐地禀报,说她们奉命带小格格去参加大婚典礼,哪儿知道新娘迎娶进门后,酒宴一开始便有一大群老少爷们儿围着新郎倌拼酒,吵吵嚷嚷险些掀了棚顶。
      “小格格吓得直哭,给东西也不肯吃,奴才们看看哄不住,赶紧带她回来了。”
      “又闹什么?汗早发了话,不叫闹房的。”哲哲有些气。
      布木布泰道:“汗说的是不许闹洞房,没说不让闹酒。铁网阵没困住人家,都憋着劲呢,看样子这是要在酒桌上把面子找回来!”她走近孩子,蹲下身张开手,“可怜!咱们什么也听不懂,什么人也不认识,哥哥也顾不上理咱们了,还有个不伤心的?来,豌豆,不哭哦,跟我去吃糕,好不好?”
      后半段她说的是汉话,声调虽不很准,小姑娘却是完全听懂了,抽动着红红的小鼻子,拧着小眉头打量了一会儿,扑身过来。布木布泰抱了阿芙放在南坑上,吩咐打水,端一碟现蒸的热奶糕来。很快收拾干净那张小脸,糕也送到了,她用手掰了,一点一点喂给孩子。小姑娘吃了几口,一把抢过来往嘴里塞,挂着泪珠的睫毛忽闪着,眼睛已弯成两道月牙。
      看着那笑容,布木布泰红了眼圈儿,忍着不让泪水掉下来。
      孩子塞了满口热糕,鼓着粉嫩的腮帮畅快地嚼着,黝黑的瞳仁忽然凝住,举起手里的东西一杵杵到她嘴边来,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句:“不哭哦,吃糕糕!”
      金国汗侧福晋的眼眶一热,泪花扑簌簌滚落到白色的奶糕上。

      镶白旗左梅勒额真达尔察一下马,便被迎宾执事让进搭好暖棚的正院儿,长子赫塞礼紧随其后。一些先到的叔伯子侄兄弟散落席间,或坐或站,纷纷向他们打招呼。两人忙着回应,谁也没注意身后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儿贴墙横挪几步,溜出了院子。
      院外是条极窄的过道,两边院墙过顶,男孩儿三蹦两跳蹿出一段路,发现有道小门。看看四下没人,上前一推,门应声而启,一个整洁的小院儿出现在眼前。院子正中立着一座三间横贯一体的口袋房。最东侧的独扇开门披红挂彩,往西来的几扇大窗糊着簇新的豁山纸,显见是才喷了盐水和酥油,阳光下又亮又白,滋滋润润,上面贴满图案繁复的红色窗花。
      “嘿嘿,洞房!”男孩儿面露得色,跳进院子。
      刚要迈步,身后忽然兜来一股风,两只手猛地上来卡住他的腰,一条腿插进□□,膝盖往上一顶就要把他掀翻。男孩儿向前跌了一步,立稳后抬腿使出一个下坡绊,伸手反背过去摸到一个颈子,用力薅住侧过肩膀一撞,跟着双手较劲勾住袭击自己的身躯,脚下飞起一个窝炮,把人扔了出去。
      “好!”四周爆发喝彩,但声音明显憋在嗓子眼儿里,都不敢放开。
      七八个十岁上下的男孩子奔出墙根,一拥而上。有的去扶仰面栽倒的那个,有的围住刚进来的人。
      “玛尔晖,那个窝炮真漂亮!你阿玛新教的吧?”
      “怎么才来啊?等你半天了!”
      叫玛尔晖的少年瞪大眼睛,一个个看清面前的人,欣喜大叫:“哥儿几个全在啊!”再伸头找被自己摔倒的,见是个生得壮实的胖小子,扬声喊道,“额图浑,怎么样,没事儿吧?”
      胖小子从地上一个打挺儿蹦起来,挥一挥结实的拳头:“错了一步,又叫你赢了,下回再来!”
      有人叹气:“啊?还来啊?你俩比多少回了?玛尔晖你算当叔的,让他一次,要不他没个完!”
      “宏泰!说什么呢?”胖小子不干了,觉得受到藐视,抗议,“摔不过我认输,让他让算什么?小爷丢不起那人!”
      “哟嗬,挺硬气,不服啊!”
      “玛尔晖,叫场子呢,跟他摔!”
      几个孩子开始起哄。
      胖小子脖子一梗,脸冲天一扬:“摔就摔,谁怕谁?”但马上转头又朝口袋房那边一摆,“可有一条,耽误了看新娘子,不赖我啊。”
      大家这才想起来此的主要目的,立马没人撺掇摔跤的事了。
      这是大金国爱新觉罗家族的一群亲贵子弟,不是老汗王努尔哈赤兄弟的后代,就是当今大汗皇太极的子侄辈,其中那个偷袭玛尔晖反被摔趴下的额图浑,今年只有六岁,是皇太极长子豪格的儿子,不仅岁数小,辈分也最低。几个人从小一起摸爬滚打地长大,才不管什么长幼排序,有工夫就凑到一处习武骑马,打猎摸鱼,折腾闯祸。皇太极赐婚大办喜事,这些阿哥们按名头本该跟着各自父兄出席酒宴,但十来岁的孩子如何耐得那种场面?早私下里约好要一起逃席来看新娘子。
      玛尔晖以为自己是到得最晚的,仔细一看,才发现还缺了一个顶顶重要的角色。
      “十五叔呢?不是说好来的吗?”
      他问的是镶白旗旗主,老汗王的幺子,皇太极的异母幼弟,排行十五的贝勒多铎,也是他们这群人的头儿。
      “别提了,一到就被按在席上,一边坐着十四叔,一边坐着二大爷,这会儿估计正喝得欢呢。”
      听说多铎被多尔衮和代善看住,玛尔晖泄了气:“那不完菜了?还想溜出来?”转念又一想,释然,“也好,没他目标还小点儿,进退灵便!”
      一语才毕,院门“咣”地被踹开,平地乍起一声喝斥:“小王八羔子,想甩下你十五爷?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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